「防範疫症?」白初宜輕聲重複了一遍,微微揚眉,竟是笑了,「宛城令陳延?大義滅親嗎?」
周淳聽出她的笑聲、語氣都不對,心中暗驚,面上還不敢表露。
這種令周淳覺得窒息的寂靜直到軍醫到帳外請示才打破:「君上,卑下醫師寧和求見。」
「進來吧!」白初宜站起身,伸手取了那只錦封,同時一邊解開身上的披風,一邊對周淳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周淳趕緊答應,退了三步,又停下,對白初宜低頭行禮:「末將謝君上!」
白初宜擺擺手,沒有說話。周淳緩緩退出軍帳,與一身天青色長袍的寧和擦身而過。
「你什麼時候趕過來的?」白初宜笑著問寧和。
寧和是軍中的首席醫師,但是,之前白初宜受傷時,他尚留在維谷。白初宜擔心大水之後瘟症肆虐,特意將大部分軍中醫師都留在明河谷地,密切關注各居民集中地的情況。
寧和卻半點談笑的心情都沒有,黑著臉冷言:「君上素來是不合作的病人,再加上王上在側關注,軍醫實在不敢妄動,派人加急趕到明河谷地請臣趕來。」
白初宜挑眉,不甘心地辯解:「後一個是事實,前一個……我這一次相當配合。」
「您若是配合就不該受傷!」寧和卻不依不饒,根本不接受她的說辭,「您不知道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嗎?讓我……」
「明河谷地有疫症了?」白初宜臉色大變,連忙追問。
寧和被她嚇了一跳,卻還是點頭:「沒有清潔的水源,柴薪也不夠,雖然我們想盡辦法,也勸告居民不要碰未煮沸的水,仍然有人不相信,沒有照做。雖然疾病沒有大規模流行,但是,有一些居民點已經被江帆將軍下令隔離了。」
白初宜的臉色鐵青,迅速走到前帳的書桌前,提筆想寫命令,卻發現沒有墨汁,不由氣急敗壞地喊道:「來人!」
周淳的親兵就在帳外,聞聲立刻進帳,跪下參禮,恭敬地道:「君上有何吩咐?」
「研墨!」白初宜沉著臉,冷冷下令。
寧和卻皺起眉頭,走過去,奪下她手中的筆:「您該換藥了,君上!」
白初宜一愣,沒有反駁,由著他將自己拉回後帳,不過,她對同樣有些發愣的親兵沉聲道:「研墨!」
「是!」那名親兵立刻回神,開始研墨。
看到白初宜的傷口,寧和的臉色又黑了三分,手上的動作卻尚算輕柔。在看到傷口情況尚算良好後,寧和一直陰沉的臉色總算又舒緩了幾分。
「疫症的情況如何?」白初宜仍然掛念著明河谷地的情況,寧和不禁氣結,手下立時顯現出來,白初宜忍不住痛吟一聲,跟著就聽寧和冷笑:「即便是疫症肆虐,於東嵐也未必不好,不是嗎?」
白初宜的身子一僵,半晌無語,更沒有再追問,竟是默認了。
的確,此次出兵明河谷地正是青黃不接之時,那場大水又毀了明河谷地一年的收成,如今,那些平民盡數成了東嵐人,他們的生存必需也都成了東嵐朝廷必須負擔的一項支出。一場疫症,死去一部分人,也就意味著東嵐的負擔減少了一部分。白初宜不能否認,這樣的結果未必不是東嵐上下期望的,她甚至不能否認,自己並不會為此去多做什麼。最現實的問題是,東嵐並沒有豐沃的產糧區。
一片寂靜中,寧和小心地為她重新敷藥包紮,在包紮進行到最後時,他才緩緩地道:「明河谷地中流行的疾病主是由於水的不潔淨引起,並不能算疫症,君上可以寬心。」
「嗯!」白初宜輕輕應了一聲。
「還有一件事……」寧和的聲音極輕,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即便如此,他仍然有些躊躇。白初宜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整理好衣衫,便逕自走了出去。
那名親兵仍然在研墨,聽到動靜,見白初宜出來,連忙肅立。白初宜走到書桌前,擺手讓他退下,道:「你去請袁俊將軍來一趟。」
「是!」那名親兵如釋重負,領命的聲音與轉身離開的動作都極為輕快,寧和忍不住笑了一下。
白初宜一邊書寫軍令,一邊問寧和:「什麼事?」
「少主從安陽傳訊,命卑下轉告君上,陳國華妃再次有孕,陳國可能會提前出兵。」寧和一凜,連忙凝神回答,認真無比。
白初宜的手一抖,竟然將軍令末尾處自己的署名寫壞了,只能揉碎重寫。這一次,白初宜竟提著筆,思索良久,始終沒有寫下一個字。
「君上?」寧和不解,白初宜勾起一抹笑容,抬頭看向寧和:「我怎麼覺得你那位少主是惟恐天下不亂?」
寧和挑眉,詫異地道:「難道這竟是清平世界嗎?」
白初宜被他一句話堵了回來,不由沒好氣地道:「他是無辜的良善之輩。」寧和聞言打了個寒顫,再不敢說話。
無辜?良善?
——能在亂世之中擁有一片天地的人,哪個配稱無辜?
——衛陽首富之家中,哪怕是一隻鳥,也不能說良善!
傳這樣的訊息,若寧湛當真只是純善之意,寧和從此倒著走路。
「不過,這個提醒倒是七分善意。」白初宜淡淡的歎息將寧和驚出一身冷汗,「也算歪打正著吧!」
白初宜淺笑,落筆直書,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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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是一個沒有宵禁的城市,時刻都洋溢著一種特別的生命力,易洛之前幾次過宛城都是匆匆而過,並未注意過這個城市,這一次,儘管同樣心中有事,但是,易洛在前往縣衙的路上,仍然感受到了宛城的特別。
「子純,宛城真的很特別。」易洛看著道路兩旁等候的商者行人,那些人同樣恭敬地參禮,但是,那些人的眼中不無焦急之色,很顯然,他們也在等待王駕軍列盡快通過,以免耽擱他們的行程。
總的來說,東嵐的百姓尊重王室的權威,卻絕對不似安陸百姓那般滿懷敬畏,也不會如衛陽那般狂熱崇拜,但是,像這樣在表示恭敬的同時仍然明顯擔心私利的情景,恐怕除了在宛城,根本看不到。
易洛饒有興味地看著,沐清卻不喜歡這樣的情況。之前接連的刺殺行動,令沐清一直無法完全放心易洛的安全,而這種目標明顯,保護卻很難萬無一失的情況實在是太危險了。
直到進了縣衙,邵楓與韓望佈置完防務,沐清才鬆了一口氣。
「子純,放鬆一點。」眼見沐清總算放鬆了精神,不再一副隨時可能歇斯底里發作的狀態,易洛才笑著勸道,「朕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公子。」
沐清這才想起,東嵐王子是文武兼修,哪怕是看起來最文弱的易庭,也不會毫無自保之力。他不由苦笑:「臣思慮不周,過猶不及了。」
易洛見他明白過來,也不再多說,只是一笑了之。
宛城本就富庶繁華,既然是王駕親臨,再加陳延自己有些心虛,他早已備下各種珍饈美食與娛人耳目的表演,,希望易洛能保持一個好心情,不過,根據周淳的勸告:「情趣高雅低俗都無妨,主要是特別,但是,千萬不要弄些搞不清楚身份與狀況的伎者,小心弄巧成拙!王……實在不易討好。」用膳時的表演是相當規矩的。
易洛與沐清的眼睛何等毒辣?兩人一邊用膳,一邊猜測陳延到底有什麼目的,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陳延雖然心虛,卻是打定了主意便不動搖的人,任兩人試探也罷,施壓也罷,就是半點不露口風。
眼見晚膳將結束,一名親衛匆匆進來,單膝跪下請示:「王,紫華君大人求見。」
「請她進來!」易洛擱下酒盞,身體向後靠向椅背,以一種極為放鬆的姿態等待白初宜進來。
陳延的心中一緊,連忙放下手裡的酒盞,站起身,迎到門口。沐清也起身恭迎。
白初宜換了一身衣服,依舊是白色長衫,只是袖口與前襟上繡了紫色的龍紋——在東嵐只有王與紫華君可以使用龍紋,連王子公主未得恩旨都不得使用龍樣紋飾。
「免禮!」易洛不等白初宜參禮便擺手示意她靠近,「怎麼不休息又過來了?朕以為那個首席醫師能管住你呢!」
這話讓白初宜的腳步一頓,靜靜地看了易洛一會兒,才再次走近他,直到他身側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也不行禮,只是微微低頭,平靜地道:「臣需要王上准允一道軍令。」
「什麼軍令還需要朕來准允?」易洛有些驚訝地問道,神色也不再輕鬆。
「是一道調令。」白初宜不疾不徐地回答,語氣冷淡,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
易洛不由瞇起眼,眉頭緊皺:「調令?什麼……」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話說到一半忽然警醒,神色一凝,沉聲道:「子純,你們都出去!」
沐清一愣,卻沒有多問,一低頭便答應:「是!」言罷就沖陳延使了眼色。陳延也伶俐,立刻讓所有伎者都退下,自己跟著沐清一同離開,還沒忘記順手關上廳門。
門一關上,易洛就變了臉色,冷冷地質問:「別告訴我你想調焰海營出京?」
「吾王聖明!」白初宜躬身低頭,平靜地回答。
易洛因此而怒不可遏,他猛地站起,手按桌沿,上身傾向白初宜的方向,瞪著她冷言:「白初宜,羽林五營中,你能如臂指使的是哪些?你不清楚狀況嗎?難道要朕將平奈拱手讓給易庭?」
白初宜稍稍向後讓了一步,神色依舊是不為所動的冷凝:「讓出平奈?臣以為亦未嘗不可。」
「什麼?」易洛皺眉,怒意因不解而減輕了不少,「你不是開玩笑?」
「臣從不拿國事開玩笑。」白初宜答得生硬,「王上為什麼不問臣為何需要調焰海營?」
「沒必要!」易洛冷笑,「你必有相當的理由才會如此決定。朕只需要你告訴朕,將焰海營調出京有什麼好處值得我冒失去王位的風險。」
白初宜揚眉:「沒有風險的!」
易洛緩緩坐下,示意她繼續說。白初宜從袖中取出那只錦封,從桌面上推過去。易洛不解地接過,取出那張信紙,默默地看完,竟是面沉如水,半點發作的意思都沒有。
「有這封信在手,王已經可以問罪柳家了。」白初宜淡淡地道。
易洛沒有接口,只是輕抖了一下那張菲薄的素紙,抬眼看向白初宜,淡漠地問道:「柳相寫給宛城令的信為何在你手裡?」
白初宜沉吟了一會兒,才道:「王已經想到了。」
易洛神色不變,淡淡地看著她,最後緩緩收起那封信,道:「好!準備回京!」
「臣以為王上還是暫不回京為好。」白初宜再次說出令易洛深感意外的話,但是,這一次,易洛沒有追問,只是挑起眉角,靜靜地看著她。
「臣調焰海營,王可藉機收拾人心。」白初宜毫不猶豫地說,易洛卻臉色立變,伸手拍上桌子,話語卻冷靜得可怕:「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