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是容易感染愁緒的季節。
夏日鳴蟲,處處皆榮;秋日霜露,處處皆敗。
皇上在深秋的時節染了風寒。雖然經過多個太醫會診,湯藥吃了一劑又一劑,方子改了又改,但是不見好轉。
「雲兒!」這日皇上的精神很好,似乎病情有了轉,「扶朕到花園裡走走。」
「皇上,都入冬了,天冷得很。」雲兒看了看窗外,好像雪開始下起來了,「好像下雪了……」
「那就扶朕到門口看看。」皇上執意要出門。
皇上在雲兒的攙扶下終於緩步走到了門口,他抬起頭,風淡雲輕,明霞碧空。
「不知這冬日的寂寥還有多久?」
這剛是十一月初,冬天剛剛來臨沒多久,皇上就在為這種蕭索而黯然了。
「朕前幾日一直在重複地做著一個夢,夢裡的雲兒還很小,就是第一次在王府門口見到的模樣。」皇上的眼神飄向遠方,「你站在王府門口,弱不禁風,卻是那麼倔強傲然,你拽著我的披風,不肯放手。王府不缺少丫鬟,卻缺少那麼一股固執和堅定。朕真是遺憾,還是讓你失去了相依為命的親人,在帝王之家向來都是沒有人情冷暖,有的只是殘酷的爭鬥。」
「朕記得雲兒你弟弟小武去讀書了……」皇上突然提起小武,「好像也有不短的時日了……」
「是,明年就會回京城了。」說到這裡,雲兒不由得幻想著弟弟的模樣,在想那個調皮的小武是不是已經長大成人了。
「給他安排個官職。再給他選個好人家的女子成親。」皇上說得很是不經意。「這樣雲兒你就不會擔心了……」
雲兒抿了抿嘴,皇上說到這裡她地確無法再辯駁什麼了。
「朕還見到雪心了,她不肯與朕說話,就一直用那種又恨又怨地眼神看著朕。她還在記恨朕麼?當初如果朕放掉她,讓她和福生遠走高飛就好了……」皇上遺憾地歎著氣。
「皇上,」雲兒挽著皇上,「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皇上咳嗽了幾聲,他弓著腰,輕輕地說了句:
「朕想回去歇息了……」
雲兒扶著皇上,她能感到皇上身上傳來的寒意。他的手指冰冷,連一絲溫暖的氣息都尋找不到了。
皇上的病情急轉直下,開始高熱生瘡,纏綿病榻數月。到來年早春時節之時,皇上已經有兩個月未能上朝。
皇上突然說要上朝,他不肯坐轎子。叫太監們把轎子停在皇極門處,艱難地向文華殿走去。
天真是藍得明淨。燦爛的霞光給白雲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輝,極目楚天舒,看來春天要來了。
皇上看到了高拱和張居正,他叫過跪在地上的那個小太監:
「宣高大人和張大人。」
小太監立即跑到高拱和張居正身邊:
「皇上宣二位閣下。」
二人立刻快步跑到皇上身邊:
「皇上!」
皇上看了看高拱,又看了看張居正。他突然抓住高拱的衣服。緊咬著牙根,卻沒能發出聲音來。
高拱並未忐忑,他似乎知道皇上地意圖:
「皇上要去往何處?」
「朕……」皇上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朕不想回宮。」
「皇上龍體要緊……」高拱似乎又被皇上的態度搞糊塗了。
「那你們送朕回去。」皇上放鬆了高拱的衣袖,他突然捋起自己的袖子,把胳膊上的瘡疤展示給高拱和張居正:
「朕的病至今還不曾好轉。時至今日,大明江山已過數百年,國家有長君,是社稷之福!只是太子尚幼……」
張居正連忙勸慰:
「皇上萬壽無疆。」
皇上地聲音淒楚,他幾近絕望:
「有人欺負朕!」
「何人如此無禮!臣定依法嚴厲處置!」高拱一聽皇上這話,神經立刻繃緊。
皇上沉默了片刻,他淡淡地說了句:
「算了,先生不是內宮,不會知曉的。送朕回宮。」
高拱和張居正不敢多問,就陪著皇上走回了皇極門。皇上依然不肯乘轎,就這樣在高拱和張居正地陪同下緩緩地走回了乾清宮。
「朕剛才有點恍惚,自古帝王身後之事大致相同,卿等費心了。」
高拱和張居正面面相覷,卻不敢多言,只得叩頭領旨。
皇上一直默默地看著兩位大人,看著他們退下,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他輕輕地用手指摩挲著龍椅上那些栩栩如生的花紋,不由得想要落淚。即使他貴為天子,他也擺脫不了歸於塵土的命運。生老病死,天道輪迴,並不因身份的高低貴賤而增減一分。
皇上對自己地身體狀況已經有個預感,他似乎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對這個世界,他地眷戀還有太多。他的江山社稷,他的黎民百姓,他地賢臣,他的妃子,他的子女,他都割捨不下。
在他還是王爺之時,就曾經有過雄心壯志,想要建造一片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樂土。他沒有像父皇那樣沉迷丹藥,棄社稷而不顧,他一直在努力學著做一個好皇帝,即使沒有豐功偉績,不會流芳百世,至少也是一個默默無聞、與世無爭的皇上。
羽兒只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孩童,江山大業並不是他這個孩子能夠支撐得起的。
陳皇后,朕如果當初能對她再好一分,也許不會養成她此時的心性了吧!
惜玉,如果朕當初留住了她,現在她可能伴隨在朕的身邊呢?
福生,朕不想讓你死,朕仍然念著你多年前陪朕一同騎馬狩獵,種花養草的日子。
朕虧欠了太多人,此生無力償還。
雲兒,我虧欠得最多的人還是你。這麼多年,你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為我生兒育女,為我撫平創傷,你聰慧知禮,你清雅安寧,你對我是敬是愛是容,即使我多次繾綣於別的女子身邊,你依然還是那個溫柔貞靜的笑容。我是竹,你是水,你的點滴,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惟有天道恆在,往復循環,不曾更改。只是這場夢似乎太短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