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景歡第一次站在了簡朝第一大都西京,滿眼繁華,背後卻依舊是一片素白,蒼白的就如同久病的女子,沒有一絲血色,卻也藏不住藏後之下暗流洶湧的血。
風月沒有回府,直接跨馬向皇宮而去,巍峨的紫輝宮,在陽光下金碧輝煌,金磚紅柱,斗拱飛簷,巍峨中富貴繁華,奢侈間道盡人間滄桑冷暖。白色的紗幔依舊飄蕩在整個皇宮,肅穆哀傷的背後卻是纏繞如麻的心機爭鬥。
景歡調轉馬頭,隨著幾名紅衣衛向城東的慶王府而去,他沒有回頭,她亦沒有回頭。同一條路,他走向了皇宮深處,她走向他的家——
慶王風月,年二十二,尚未有正室王妃,只有伺妾兩名,大丫頭幾個,王府人口並不太多,院落大多數空曠敞亮,極富他的性格。但廳堂閣院樓台,無處不見精雕細琢,風雅繁華,又見風月另一性格特點,大處著微,豪中有細。
景歡被帶入一個小小的庭院,一路上所有的地方安寧靜匿,人人都是斂聲靜氣,簌簌的風聲吹響在樓閣拐角處,引來陣陣怪聲,景歡忽然就有種極深的恐慌,一入侯門深似海,什麼時候自己這個孤魂野鬼也入了這樣的豪門?
「景爺,怎麼了,可是身子不爽?」帶路的管家太監趙起聲音不快不慢,俯首詢問動作聲音無一不進退有據,讓人挑不出半分理來,景歡心底的那個洞更大了。退後一步,扶住了雕花的窗稜,「我還是在前院偏廳等王爺回來地好。」
趙起有些為難,紅衣衛方華五等帶刀侍衛帶回來王爺的原話他怎能忘記,「好生招待」。這個「好生」二字落在趙起耳中,有很多的意思,可是他卻不想深究,一切自有王爺回來定落,但王爺回來之前,這「招待」二字他卻不可偷懶。趙起賠笑,「小爺要是覺得這個院落不好,老奴帶您去另一處。」側身讓步。眼底有討好甚至害怕,「王爺特意吩咐了,好生招待爺,若老奴有個什麼差錯,王爺回來定揭了老奴的皮
景歡看著那五十多歲說話卻尖細的老男人,未免多了一份惻隱之心,趙起哪裡看不到?更委屈幾分,低下了頭,景歡暗歎,「也罷。就這樣住著吧。」
豪華精緻地房間讓景歡抬進的步子又似凝固,正室,寬闊的兩間大屋,屋中隨意擺著黑漆蟠文檀木桌椅。桌上筆墨紙硯俱全,窗台插著素色梅花,屋內壁上掛著的幾副名家畫卷此時都蒙著白色的紗,側室的大床上,白衫青幔,被褥衾套都是素色,依稀有些淺色小花,精緻的鏤刻窗花。鎏金的大鼎,隨意地幾件擺設,大方中透露著貴氣,豪華間不見絲毫造作痕跡,只是那些素色就如外面的雪一樣很快覆住了人的眼睛。
趙起解釋,「這裡原是王爺齋戒之所。本就簡單。如今天下大喪,更素了一些。景爺將就著住下,可好?」太監最懂得主子心思,不知為何他第一眼看見景歡,就知道王爺一定會安排她住在清宅。
景歡點頭,「這裡很好了,千萬不要麻煩。」
趙起低頭,後退出門,手一揮就進來四個青衫宮髻少女,對景歡盈盈下拜,「參見景爺!」
景歡晃得連忙閃身躲開,連連擺手,「趙管家,這又是什麼?」
趙起恭敬立在門邊,「爺,這是府中規矩,景爺剛從戰場回來,定是累了,就讓幾個丫頭給你打水服侍洗漱可不好?」
「這可使不得!」景歡驚覺,她還從沒被人如此服侍過呢!景歡連連搖頭,可那幾個丫鬟卻齊刷刷跪了下去,甚至有一個已開始哽咽。景歡皺眉,「這又是何意?」
趙起的聲音依舊平穩舒緩,「府裡的規矩,丫鬟要是被主子嫌棄都是要送出府去的。」
一句話勾起景歡萬千思緒,差一點忘記自己曾經看過許多的宮廷了,每個人不都說,宮廷永遠是個暗波洶湧殺人不見血的地方?每個人不都說,丫鬟太監小廝名如紙薄?可是自己的命就比他們厚嗎?景歡苦笑一聲,終於道:「罷了。
她緩緩坐到一張鋪著彈墨軟墊的太師椅上,閉上了眼睛,耳裡聽著趙起輕輕離去,幾個丫鬟忙碌著準備大盆、水、花瓣、香精,讓她沐浴更衣,洗卻風塵。她選擇了靜默接受,於是一聲不吭任由她們忙碌著。
景歡眼睛關上,卻無法關上思緒,腦子又隨著那個一身白衣打馬而去地男子飛走,天下大喪,皇子大臣入宮為先帝守靈,一月不得回府,如今已過去二十天,那麼他還要在皇宮那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呆上十天?
想起臨行前潘若飛擔憂的眼神,想起那些看過的宮廷故事,她懂得風月地心,卻也只能替他哀歎,天下大勢,不過剎那就山崩地裂,不復過往。他是甘心失敗就此沉淪,還是奮力反抗?以他那高傲的性格,應該不會就此屈服吧?景歡腦子裡掃過曾經看過的一部野史,是一部有關眾多優秀兄弟奪嫡的血腥風月,成功的兒子在父親死後,謀劃了皇位,根基穩固後,親手一個個除掉曾經強勁對手的兄弟,逼母殺兄弟食子,曾經有人說他是陰狠薄涼的帝王,曾經有人說他是成功的政治皇帝,可是歷史是非,不過留與後人戲說,真正坐進了故事裡,又有什麼辦法讓歷史停止腳步,不走向血腥?
景歡就如同老僧入定,靜靜呆在這個小院,十天沒有出門,不問多餘地廢話,不出去打量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寬大王府。這裡曾經是風月齋戒的地方,也是向著佛心最近地地方吧?
有時候你不去打聽八卦。八卦卻飛要鑽入你的耳朵,那四個年輕的宮女,不忙地時候便留在側邊耳房做些陣線,未免會說些話。景歡地聽力太好,在孤寂地深山中長了十年。夜夜傾聽竹葉落地,暗數掉到第幾片葉子,這種本事在淨畫六歲地時候,她們就已經很絕了。
淨畫,景歡望著窗外幾竿翠竹,腦子裡浮現出那個精雕細琢,如花似畫的小姑娘,如今她又流落在何方?
耳房的低語聲時而傳來。「聽說了嗎,我們王爺大腦了紫綬宮了呢!拍著先帝爺的棺木,連太后都拉不開,聽說皇上的臉當時就凍住了,嚇得宮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只有我們王爺一點都不害怕,繼續大哭,連看都不看皇上一眼!」景歡分出那是最小的曉影地聲音,天真爛漫嬌憨的模樣,偶爾與淨畫極為相像。所以景歡也最喜歡她!
「曉影!又胡說八道了!」這個聲音嚴肅至極,卻是最大最沉穩的曉寒,景歡一笑,能想像出曉影被呵斥後定然是吐舌頭頑劣一笑。景歡笑過之後。未免擔憂,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嗎?
「我聽我哥哥說的嘛!」曉影嬌嗔,「難道你們就不想聽?」
「姑姑沒教過你,言多必失嗎?」曉寒的聲音有幾分無奈,「曉影,你就是話太多了。」
「咯咯,那我不說咱們王爺了,就說瑞王府前段日子鬧得轟轟烈烈的那個雀仙樓紅牌玉畫兒好了。」
曉寒無奈地抽了口氣。卻聽曉棠和曉荷催促曉影快說的聲音,曉影似乎更得意了,「話說先皇御筆一揮,居然給那個玉畫兒無罪釋放了,但大家都不知道她被釋放後去了哪裡,是不是?」
「難道你知道?又是你哥哥那個長舌八卦說的?」這是曉棠。快聲快氣。
曉影不滿。「再說我哥哥我就不說了。」
曉荷斥曉棠,「你就別插嘴。讓她說說嘛,反正閒著也是無聊。」
「聽說啊,那玉畫兒人長的如花似畫,那風姿那美艷我就不用重述了,真是可惜了才十五歲的女子,落得如此地步。話說她出了大牢之後,雀仙樓也不敢要她了,她又是個孤身女子,天下之大,又能哪裡去呢?」曉影故意拖長臉上聲音,景歡聽到此處,也不由坐直了身體,那個被糾纏到宮廷皇位爭鬥中地女子,應該是無辜的吧?男人的世界,又如何有女人插足的地方?何況她又被先皇親赦,其中地隱情定然不一般,或許就連瑞王被囚禁都是一個大大的陰謀。可是據說,瑞王和當今的簡文帝向來交好,在朝中一直是一黨的,又如何會在先帝臨去新帝即將登基的時候,被突然囚禁?景歡不由打了個冷顫,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先帝的死被隱瞞的那麼好,召風月回朝前那可怕地暗殺,後來那幾乎是監視著的回朝長路,一切都似個陰謀!
「那玉畫兒啊,現在可不是在明王府裡?前幾天才被潑醋的明王爺扇了幾個耳光,關進下人房裡,明王爺早去了宮中守孝,哪裡摸著了半點腥?這孝滿回家,看來明王府又有好戲好了。」
「真是個可憐人。」曉寒歎道,「明王爺可是朝野聞名的妒婦,明王爺將玉畫兒帶回府中,可不是要她的命了?」
「誰知道呢!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吧!」曉棠搖頭,努嘴,「就說屋裡那位,你們說到底是男是女?要是男人長地也太妖精了吧,若是女子——」聲音低了下去,幾聲壓抑地笑鑽入景歡耳中。景歡騰地站了起來,第一次抓起窗台案上的銅鏡,端詳著自己地容貌,冬日窩在屋內多時,肌膚早恢復了白淨,一頭烏髮因為懶於梳理隨意簪在頭上,寬大的衣衫裹住玲瓏的軀體,飄忽的眼神,細細的眉,略有些蒼白的唇,不是傾國之色,卻帶著一種靜匿之美,靜如冬日寒梅,孤如高山清蓮。景歡苦笑一聲,這還是自己嗎?
「又作死了!」曉寒的呵斥聲格外的嚴厲,「就你嚼舌,沒聽見趙管家吩咐了嗎,不許打聽,不許亂說話,更不許亂回答話!曉棠,快響午了,你不去廚房看看?曉影,你去泡茶!」
「我去看看炭火是否還旺。」曉荷見狀放了花棚子也站了起來,與曉影曉棠對視一眼,跑了出去。
景歡聽著那些歡騰青春的腳步聲,跌坐到軟榻上,閉上了眼睛,聽著曉影輕腳走進的聲音,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簪子落下,落到白毛的地毯上悄無聲息,曉影俯身拾起髮簪,抬眸間卻撞進景歡那雙清冷如寒水的眸子裡,不由呼吸一滯,「爺、您……您的簪子!」說話都不覺發抖起來,白嫩的小手捏著那根木簪簌簌發抖。
景歡一笑,接過簪子隨意挽起長髮,忘記束胸的身軀隨著手臂的太高而曲線畢露,曉寒驚恐的眸子睜大,幾乎是脫口而出,「你……」目光落在景歡那滿頭的烏髮上,心中豁然開朗,退步就往外跑。
「回來。」景歡一句話讓曉影頓時醒悟自己的越矩,肩膀一抖就要跪下去,景歡已經止住了她,「不要跪,我只是……今天想出去走走,你能幫我給趙管家說說嗎?」
曉寒頓時嫣然一笑,連忙點頭,「奴婢這就去。」一溜身蝴蝶般去了,景歡摸摸自己的臉,再次苦笑一聲。什麼時候自己就這樣心甘情願成了一隻籠中鳥了?或許,也是該離去的時候了。
以風月的性格,與其自己偷偷溜走,不如光明正大地走出這個門。她等了他七天,陪了他幾乎一年,戰火,廝殺,生死,仇恨,甚至若有的情絲將他們纏繞在一起,但並不代表,就此不會分離。
她不知道他到底留著自己要做什麼,但是她卻看見過他拿著那根自己母親留下的金簪沉默不語,那時他臉上的神色是陰寒,是狠辣,是嘲諷,但絕不是疼惜或者愛戀。她懂,卻又似乎不懂。
他看似信任她,卻又時刻防備她,甚至在這個小院外至少布下二十個一流高手,他到底在防她什麼?又期待著什麼?
她不敢再繼續想,也不敢再繼續深究,曾經一度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留下,留下來看看他到底意欲何為,可如今,一天天過去,等待來的不是自己的平靜,而是越深的擔憂和惆悵,她覺得自己幾乎成了一個怨婦,這個時候她不得不反省,甚至又要做她最擅長的逃離!
再留下去,那個她們嘴裡的玉畫兒,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