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飯碗齊巧摔成兩片,杜月笙身旁的地板上飯粒狼藉。
彷彿驟然之間響起了巨雷,一客廳的人臉色陡變,偌大客廳寂靜如死。然後又有此起彼落地寬慰、支吾和敷衍之聲「快點再添一碗來!」「趕緊掃開!」「不要緊,碎碎(歲歲)平安!」傭人迅速地再添上飯,掃掉地面的碎碗和飯粒。在杜公館吃中飯,原是眾**譽的一份無上享受,杜公館的廚師小鴨子燒得一手上佳的家鄉口味,名餚美酒,源源而來。主人好客,天下聞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諢打科。健談客的聊天題材,無所不包,無奇不有,到杜公館吃這一頓飯,每每使人樂而忘返,遍體舒泰。然而,8月2日杜公館的這一頓午餐,卻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連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排解。只有杜月笙一面捧著滿滿的一碗飯,一面在跟陸京士慢慢而談「今年上半年毛病發作得少,我還以為病況好轉了哩。那裡想到這個月初以來,兩隻腳忽然麻痺,簡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裡都睡不著覺,氣喘病又是越來越厲害,病到這個地步,我就曉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為我有不少的事體要囑托你,所以又是寫信又是電報的催你來。並不是我無緣無故害你著急,實在是怕遲了兩天就見不到面,京士,你今天來了我好開心,原以為我這個病還有得救呢。」陸京士心亂如麻,挖空心思想出幾句話安慰杜月笙「先生氣喘的毛病由來已久了,只要靜養幾天,自然會好。」「不,」杜月笙淒然地搖著頭說,「這一次我是爬不起來嘍。8月日你不來呢,那就是我壽數已盡,無法挽救。那裡想到8月日那天突然之間起了颱風,飛機不能開,把你硬留在台北,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項凶兆,再加上剛才我打碎了飯碗,豈不是凶上加凶了嗎?我認為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爺在告訴我,我再也爬不起來了。」陸京士只好強顏作笑地答道「先生還說不是迷信呢,8月本來就是颱風季節,打破飯碗那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說了。從這一天開始,陸京士盡夜侍疾,衣不解帶,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陸京士親侍湯藥不可,而且陸京士心知師生相處的時間已很短暫,他由於20多年的知遇之恩,一刻也不忍輕離。另外,杜月笙隨時都有機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覺睡醒,睜開眼睛便喊「京士!」假使陸京士不在,杜月笙便會覺得恍然若有所失,必等陸京士聞訊趕來,他的神色才怡然輕鬆下來。近代中國,論個人交遊,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遊錄即使只開名單恐怕也得寫上厚厚的一本,論其廣闊及為數之多,當代可以說沒有第二人,然而當他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之際,他竟彷彿只有一個陸京士。陸京士口口聲聲強調這是緣分,其實在杜月笙的心中,還是可能有著「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幾人」之感的。自8月2日到8月日,杜月笙一直不曾離開過病榻,2日中午吃過了那餐打碎飯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攙回他的輪椅,徐徐地推向他的房間,再把他扶到床上,寬衣睡好。從這個時候起始,杜月笙給他的家人、親友一個印象,彷彿前兩日他焦急的在等陸京士來,一旦陸京士來到,他便心滿意足,了無憾恨,他只有睡在床上等死的這一件事了。焚膏繼咎,隨侍在側,對杜月笙盡最後一份心意,這個差使是很難當的,因為在步向人生最後旅程的杜月笙,不但喘疾時發,而且體力衰竭,神志渙散,於是他的飲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軌。他一天只能睡很少的覺,尤其那短暫到顯然不夠充分的睡眠,還要分作幾次去睡,最令人傷腦筋的是誰也無法測知他睡著了還是僅在瞑目養神,往往眼看著他已睡得很熟,正想躡手躡足地走出去,辦一點私事或透一口空氣,杜月笙偏又適時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喊「京士!」「媽咪!」或者是「娘娘!」於是,不論是陸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蘭,全部停止腳步,走回他的跟前探問「有什麼事嗎?」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緩緩地搖頭。其實這僅只是他對人世間最後的一點依戀,他對於他所心愛的人能多談一句便多談一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像這種霍然而醒,脫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數最多者的是孟小冬與陸京士,所以孟小冬,陸京士像被一根無形但卻有力的繩索拴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陸京士是擺脫一切公私事務專程侍疾而來,孟小冬則對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時此境她恨不得以身相殉。這兩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離的人,誰不願意分分秒秒的始終守候在杜月笙身畔?然而,孟小冬與陸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體本來不好,她一入杜門只有「親侍湯藥」的份,弱質紅顏於是人比黃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盡燈枯,終將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壓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廢,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強打精神的模樣,神情憔悴,人見人憐,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勸她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倘若她再一病,那便將給杜月笙帶來多大的打擊?曾經執菊壇牛耳、為萬人迷的冬皇,卻總是搖頭苦笑,輕柔地說道「我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