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春節後上班的第一天。單位的職工早早地都來到了,互相打著招呼,繼續著未完的拜年和問候。我避開人群,拿著早已準備好的信,來到了局長辦公室。局長正在和幾個助手商量著工作計劃。見我進來,板著臉說道「我們正在商量事情,你先出去,等會再過來!」我把那封信放在局長辦公桌上,看著局長,說道「局長,我覺得我不適合在機關工作,這是我的辭職信,謝謝你這一段時間對我的關照。再見。」在他們的目瞪口呆中,我走出了局長辦公室,來到我的座位上,搬著早已收拾好的物品,向大家點了點頭,在一片寂靜中,走出了單位。來到外面,我回頭看了看我工作不到一年的單位,又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我如釋重負。回到家裡,父母對我的舉動很不理解好好的一份工作,怎麼說辭就辭了呢?特別是父親,對我的自作主張,很不滿意。另外,村裡一些兒時夥伴都來看我,對我的辭職表示不解和懷疑。更有甚者,以為我在單位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單位開回來了。我沒有解釋,只是告訴雙親,我想在家休息一段時間,想幫家裡做點事情,家裡為我四年的大學生活和為我的工作付出了很多,已經十分拮据了。何況,還有一個讀初中的妹妹。幾天過去,父母沒有再說什麼,他們都熟悉我的性格,知道我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同樣也知道,我這樣做一定有我自己的道理,因為在他們眼裡,我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孩子,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對父親說「爸,我知道你對我的期望很大,對我的行為不能理解。但是,我自己想開了,並不是非要上班才能出人頭地。我想先在家呆一段時間,幫家裡做點事情。今天我聽說南邊王家的華子因車禍去世了,他媳婦哭得起不來床。他家有一個蔬菜大棚,估計要賣了。我們盤過來吧,最近幾年,經濟發展很快,種大棚很賺錢的。侍弄好了,或許能緩和緩和咱家的情況,還點饑荒。」父親沉思了好久,才慢慢對我說「銘子,我知道種大棚很掙錢,以前也動過這個心思。只是,我和你媽都老了,種不了了。現在你回來了,如果你有這個念頭,我和你媽不攔你。人嘛,總要做點事情。只是,咱家哪兒有錢買華子家的大棚啊!」這的確是個問題。我腦子飛快旋轉,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我對父親說「爸,錢的事你不要管,我來想辦法,你托人和華子家商量,看需要多少錢才能買下那個大棚。」父親看了看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經過中間人介紹,經過討價還價,我和華子媳婦達成協議,那個大棚以一萬三千塊錢的價格賣給了我。至於那一萬三千塊錢,我找到了一個初中的同學。他現在是鎮信用社的信貸員。我們在鎮上最好的飯店裡喝了個昏天黑地,他終於答應了給我一萬五千塊錢的貸款,期限是一年。不幾天功夫,華子家的大棚改姓吳了。華子活著的時候,已經把一切工作都做好了,我只是進行管理、去市場賣瓜。那段時間,我的心是麻木的。我忘記了小蝶,忘記了自己是個大學生,忘記了外面精彩的世界,忘記了一切。只知道自己肩上的壓力很大,只記得自己必須用心種我的大棚,只記得自己現在很需要錢。父母看著我的樣子,嘴裡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二老的心裡充滿了擔心和關愛。每當週末妹妹回家,我都要給她輔導功課。天真的妹妹直直地看著我,一個勁地問我「哥,你怎麼了?小蝶姐姐怎麼沒來看你啊?」我的表情是冷漠的,唯有內心深處有一根神經在劇烈地顫動。看著大棚裡的黃瓜一筐筐被裝上運往外地的車輛,望著口袋裡的鈔票,我的臉上才有一絲笑意,我的心才依稀感覺到一種充實。要不是那天晚上,我想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了,不會改變了。三月的一天晚上,我吃過晚飯,毫無睡意,就走出家門散步。早春的晚風吹在我臉上,雖然還有深深的寒意,但是這寒意中滲透出了微弱的溫暖。不知不覺中,我來到我的大棚前。我站在那兒,看著我的工作崗位,好像聽到了黃瓜生長的聲音。那聲音是充滿希望的聲音,是充滿光明的聲音。我出神地看了一陣,轉身剛要走,忽聽大棚的西面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走動,又像是有人在弄著什麼。我感到非常奇怪,就輕輕地來到了大棚的西面。藉著微弱的星光,我看到有一個人正湊在我的大棚上,手裡拿著一把刻刀,正在撕割我大棚上的塑料膜。我早就知道,最近在廢品收購站上,塑料膜的價格非常高,一個蔬菜大棚的塑料膜能賣到好幾百塊錢,稍大一點的大棚能賣到一千塊錢。我也聽說過,最近有人為了掙錢,專門從事這項工作,在月夜風高的夜晚,專門割別人大棚上的塑料膜。一個大棚的塑料膜如果被割掉,那這個大棚就完了。我怒髮衝冠,大喝一聲「哪兒來的混蛋,好大的膽子!」那人嚇了一跳,扭頭就跑,我在後面緊追不捨。我們圍著我的大棚轉起圈來。那傢伙沒有我跑得快,一會就追上了。那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想來是外村的。他一看跑不了了,就停下腳步,誠惶誠恐地連說好話。「大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一時糊塗,你就別計較了,放了我吧!我這是第一次,真的,第一次!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幹這樣的事了。」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我怒氣未息,看著眼前的傢伙,大聲吼道「你他媽的有沒有人性!老百姓種一個大棚容易嗎?媽的,為了幾個臭錢,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你他媽的怎麼不去牽別人的牛,怎麼不去拆別人的房子?」我氣急之下,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嘴裡不住地向外吐出髒話。那個人唯唯諾諾,不敢頂嘴,只是一個勁地哀求。我罵完了,氣也消了,好歹還沒有造成大的損失,我一揚手,罵了一句「滾!你要是再他媽的做這樣的事,我非把你扭送到派出所不可!」那人連聲說道「是,是,是。一定,一定!」等那個人順著田間小路走得很遠了,我才看了看被他割破的地方。還好來得早,他剛剛劃了一個口子,明天用膠沾一下就可以了。我定了定神,轉身往家走去。還沒到村口,後面火光沖天,煙霧繚繞。我回頭一看,是我的大棚!我的大棚著火了!一定是那個混蛋!偷不著東西,又被我罵了一頓,趁我回家的機會,給我放了一把火。救火是不可能的了。今天晚上的風助長了大火的威勢,大火中的竹竿辟啪作響,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焦味。不多大功夫,我那個一萬三千塊錢的大棚連同裡面的黃瓜,變成了一堆焦土。等我父母趕來,火已經滅了,只有還未燒盡的竹竿還在冒著青煙,在微風下,點點火星四處飛舞。我傻傻地坐在那兒,無神地看著那堆廢墟,心裡空蕩蕩的。父母也呆住了,嘴角不住地抖動。好半天,母親才哭出聲來,嘴裡不住的痛罵著那個「天殺的、沒人性的東西」。這時候,0來了,好心的鄰居打電話報了警。他們向我詢問了情況,拍了幾張照片,又安慰了我們幾句,然後坐上車走了。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怎麼回家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回家後,我和父母都痛哭了一夜。那天晚上過後,我們一家人都在床上了躺了三天,不吃不喝,好像大病了一場。妹妹知道了這個消息,哭著請假回家照顧我們。我看著妹妹,眼淚流了下來。這是三天以來,我流得最傷心、最痛苦的淚水。出事的第四天,我信用社的同學找到我,安慰了我幾句,一個勁地說「那個貸款不著急,不著急。」我知道,他現在最著急的就是那筆貸款,雖然還貸時間還早,但是我們的確再也沒有償還的能力了。幾天後,我把妹妹勸回了學校。我是家裡的老大,我得振作。父親沒有說什麼,把家裡唯一的值錢的那頭黃牛牽到集市上賣了,把賣得的2300塊錢遞到我手上,果斷地說「銘子,先去把利息還上。其他的我們再想辦法。」我說不出什麼,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說「爸,對不起,對不起。」我曾經到周圍的幾個村莊轉了多次,但是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可恨的傢伙。我知道,一旦找到那個傢伙,我會讓他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派出所也沒有消息,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在痛哭和沉悶中過著,沒有一點起色。我每天早出晚歸,跟隨父親下地種田。晚上,我大多是呆在自己的房裡,怔怔發愣。那只口琴,一直躺在我的抽屜裡,我再也沒有動過。又是一個春節,一家人強打著精神過了一個抑鬱沉悶的年。正月十五過後,父親把家裡多餘的糧食都賣了,又賣了準備給我結婚蓋新房的紅磚和石頭,然後跑遍了所有的親戚,湊了一萬六千塊錢交給了我。「銘子,去把貸款還上吧。你那個同學也來了幾次了,雖然沒有催我們還錢,但是他的意思我們都知道的。人家當初也是為了我們,我們不好讓人家為難。聽說還與人家的獎金工資掛鉤。別再拖了,親戚家的還能緩上一段時間。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我點點頭,來到信用社找到了我那個同學。他一看到我,非常高興,客氣地問了一下家裡的情況,然後有些責備地對我說「我都說過了,這筆貸款不著急,你看你,跟我還這麼客氣。」說著,拿出了算盤算了起來。由於貸款時間還沒到期,這筆貸款連本帶息一共是一萬六千多塊錢,還上這筆錢,我手裡還有兩千塊錢。回到家,我把錢交給父親,父親沒接,看著說「孩子,你拿著這錢,出去找點事做吧。不管掙錢不掙錢,闖蕩一下,再呆在家裡,會憋出病來的。」他頓了一下,又說道「家裡你不用管,有糧食吃,有衣服穿,不用牽掛的。地裡的收入夠你妹妹上學用的。你要是能掙到錢,就自己攢著,和小蝶好好幹上二年,就把婚事辦了。都到結婚的年齡了,家裡看來是幫不了你什麼了。」父親流下淚來。我抽噎著對父親說道「爸,對不起,都是我無能,拖累你和媽媽了。」父親抬起頭來,嚴厲地說「怎麼這麼沒出息!咱們老吳家窮是窮了點,但是祖祖輩輩沒有出現窩囊廢!我的兒子不是窩囊廢!你要再說自己無能,就別進這個門!」我的內心深處也衍生出一股豪氣,是的,老吳家沒有窩囊廢,我也不是!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坐上了去濱南的汽車,踏上了我漫漫的人生之路。臨走前,我把一千五百塊錢悄悄地塞進了了父親的口袋。初到濱南,舉目無親,我到處流浪,到處咨詢招工信息。但是這個不大的城市好像處處與我作對,所有招工的信息不是工資太低,就是有性別年齡限制,再有的就是一些虛假信息,職業中介用來招攬生意,用來欺騙打工者的血汗錢。五百塊錢對我來講,是我所有的財產,我小心開支。晚上,我不敢住賓館,只好在公園、車站將就,好幾次都被工作人員當作盲流趕了出來。就在我絕望即將離開濱南的時候,我遇到了劉壯和大張。那是在一個小酒店,我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著,面前是一盤豆腐皮和一瓶二兩裝的北京二鍋頭。「借酒消愁愁更愁」,這話一點也不假,我一邊喝酒,一邊滿腹惆悵地盤算今後的生活。正在這時,小酒店又進來兩個人,一個身材魁梧,平頭,紫紅色臉堂,二十七八歲;一個身材矮小,三十多歲。兩個人坐在我旁邊的桌子上,叫了一盤花生米,一盤木須肉,兩瓶二鍋頭,自得其樂地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喊著舒服。我長歎一聲,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那個高個子人聽到我的歎息,看了我一眼,好奇地問道「哥們,情緒不高啊?年輕輕地,有什麼不開心的?」我看了看他們,趁著酒意,拿著酒杯,來到他們桌上,一屁股坐下,看著他們兩個,大聲說道「哥們,相逢就是有緣,來,干一個!」我還是一飲而盡。大個子沒有喝酒,看著我,緩緩地說道「兄弟,你沾酒了。到底怎麼了?別悶在心裡,說出來會好些的。」那個小個子也隨聲附和。我又倒上一杯酒,正要往嘴裡倒,被大個子按住了。「兄弟,別喝了,有什麼事對我們哥倆嘮叨嘮叨。」我放下酒杯,哭喪著臉把自己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當然,和小蝶的事情我略去了。大個子聽了我的話,呵呵笑了「哥們,虧你還是個大學生!竟然這樣苦惱。如果你不怕苦,工作我給你想辦法。」我精神一陣,睜大了眼睛。大個子看著我,認真地說道「兄弟,我叫劉壯,這是我的工友大張。我們倆都在同一個公司打工,工作很累,是裝卸工。收入嘛,不是很高,底薪加提成,照你的塊頭,一個月怎麼也得一千來塊。我們那有很多裝卸工,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沒問題,估計和老闆說說,應該問題不大。關鍵是你能不能吃得了這個苦,能不能受得了這個累?」天無絕人之路,到了這個份上,我還能挑剔什麼,什麼理想、抱負,先暫時放到一邊,填飽肚皮要緊。懷著對劉壯和大張的感激之情,我又加了幾個菜,我們三個來了個不醉無歸。當天晚上,我就提著行李到了劉壯的宿舍。第二天,劉壯領著我找到了老闆,說明了情況,老闆沉思了一會,或許覺得我還像個當裝卸工的料,就答應我留了下來。有了工作,我心情輕鬆多了,一有時間,我就給劉壯講我最喜歡的小說《平凡的世界》,就拿起我的口琴,給劉壯吹奏樂曲,其中包括那首令我傷心欲絕的《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