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局勢很混亂,聽說朱仙鎮那裡前些天已進駐了很多的金軍,聽說他們燒燬了房子,殺死所有看到的男人,聽說他們搶了許多的金銀財物和女人……大家每天都惶恐不安,不知道金軍會不會跑到這裡來。因為常莊隔朱仙鎮其實只有五、六里路,騎馬只一柱香的時間就到了。戰爭的陰霾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裡。我已不敢放鴿子——萬一被金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莊裡除了張炳等少數幾個文弱的男子,剩下的全是女人和孩子。——好在事先已存夠了糧食,大家不必出門,每天都藏在家裡,小心翼翼,唯恐被發現,好像做賊一樣。我幾乎夜夜失眠,絕情令不敢離身——其實明知道如果真的金人來襲,這小小的一把匕首,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可是,揣著它,就好像懷遠在我的身邊保護我,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人真的很奇怪,明明一件冰冷的東西,因為某一個人,卻往往可以使人在瞬間溫暖起來。天剛濛濛亮,窗外傳來響動,我一向淺眠,傳聞金人來了後,更容易驚醒。聽到聲音,先是驚,繼而喜——肯定又是懷遠!這人回來,每次都喜歡翻窗而入。我微笑,欣喜地打開窗子,嘟著嘴埋怨「不是叫你別回來了嗎?怎麼不聽話?」窗外除了漫天的雪花夾著稀疏的雨點,卻是空無一人,我怔住。然後,聽見院外馬的嘶鳴——是逐日的叫聲——懷遠為什麼不進來?我打開門,衝了出去。院牆外,只有逐日孤零零焦躁地轉著圈子,它不停地悲鳴著,身上淌著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鮮血,滴在雪地上,猶如一朵朵的梅花,被雨水沖涮得暈開去,竟是那樣刺目的殷紅。「逐日,懷遠呢?!」我呼吸一窒,心的一角突然坍塌——懷遠是那麼愛它,幾乎把它當第二個我,絕不可能放它一個亂跑,除非……?被這突來的念頭嚇到,我一陣暈眩,心痛到幾乎站不穩——不,不會的!不是我想的那樣,沒有親眼看到,就不是事實!懷遠答應過我的,一定會回來,他絕不會騙我的!「逐日,帶我去找懷遠!」我咬牙,跳上了馬背,迎著狂風暴雪,發了瘋一樣的驅逐著逐日向那片茫茫的雪原奔去——對,我要去找他,他一定是受傷了。現在正在某個地方等我去救他!「青陽姐,危險,你回來!」秀玉的呼喊被我遠遠的拋在身後——這個時候,已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前進的腳步,就算是死神也不能!天,很快就大亮了。逐日的身影太美麗,太妖艷,在這片茫茫雪原上奔馳著,猶如燎原的野火焚燒著大地,又似閃電劃破蒼穹,是那樣的引人注目。慢慢的,已有金兵發現了我的蹤跡,開始呼喝著追了上來,剛開始,只是一兩個點,慢慢的連成了線,綴成了片,經過幾個山巒起伏後,我絕望地發現,自己已被逼進了一個包圍圈裡,而且這個圈子正以驚人的速度在縮小。我很清楚地知道,至今還沒有被亂箭射死,得歸功於逐日俊美的身姿。金人強悍,好勇鬥狠,可是金人也最喜歡駿馬,尤其是逐日這種日行千里的神駒,可謂是萬里挑一,他們絕對不會捨得損傷它——更何況,騎在馬上的我赤手空拳,長髮飄揚,衣袂翻飛,很明顯是一個沒有任何威脅的孤身女子。拜陵川牧場幾個月的生活所賜,我現在的馬術已與一年前不可同日而語。我伏低了身子,緊緊抱住逐日,雙腿用力夾緊馬腹,驅策著它不停地向前闖——我在賭賭逐日的速度,也許可以在他們完成包圍以前衝出去!——只要他們不放箭,這並不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的企圖很快便被他們識破,落在身後的追兵,已開始有人沉不住氣,放箭射我——真是諷刺,在他們眼裡,顯然逐日的命,比我重要得多!逐日靈巧地竄高伏低,躲過無數支羽箭。可這更激怒了金人,引來更多的箭支如雨般飛來。終於,一支羽箭帶著銳利的響聲,從背後呼嘯而來,狠狠地貫穿了我的左肩,我吃痛,眼前一黑,身形一晃,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薩滿,終於報了懷遠給他的一箭之仇了!幾乎是立刻的,兩名身材高大的金兵策馬追了上來,他們很快接近了我,跳下馬,企圖伸手抓我。然後,更多的金兵湧了上來,好像有無數只手伸向我,扭曲的臉上佈滿興奮地笑容,那猙獰的笑聲猶如夜梟啼叫般刺入我的耳膜。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很狼狽,狂風吹散了我的長髮,如無數的黑蛇在風中飛舞。左肩上如泉湧的鮮血順著手臂流到早被雪水、雨水和汗水打濕的白色衣裙上,飛濺到我站立的土地上,很快暈染成一朵巨大的梅花。懷遠,你到底在哪裡啊?!——巨大的疼痛猶如海浪般一波波向我襲來,我終於不住,頹然倒地,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好疼,彷彿有人用烈火燒著我,又好像被人浸在冰窖之中,忽冷忽熱,猶如萬蟻鑽心。我痛苦地呻吟著,掙扎著想要從那煉獄中逃脫出來,揮舞著雙手,想要趕走那無數只想要捉住我的鬼手——亂舞的手,被人緊緊地握住——這溫暖的觸感,這令人安心的力量,是懷遠?他回來了?他沒事了?我霍然驚醒,猛地睜開了眼睛——入眼的卻是宗望焦慮而溫柔的黑眸——閉上眼,是,我已身陷敵營。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青陽?你終於醒了!」宗望沒有察覺我的失望,溫柔地凝視著我。「讓我走,我要去找懷遠。」我直視他,輕聲卻很堅決。「他居然讓你做這麼危險的事!居然沒有好好的保護你!居然讓你受這麼重的傷!他還有什麼資格擁有你?」宗望瞇起的黑眸裡,隱隱有火焰在跳躍。「這危險是誰製造的?這傷害又是誰造成的?」我冷笑著睨著他「比起他,做為始作蛹者的你,更沒有資格!」「不行,你的傷還沒好。」宗望別開眼睛,冷著嗓子,搖頭拒絕了我。我不語,掀開被子,掙扎著下了床——懷遠現在處境很危險,我感覺得到,他一定出事了,我不能呆在這裡什麼也不做!「青陽!」宗望怒視我。「大哥,你讓我去,我會很感激你。」我凝視他,含淚企求。「你……」看出我的堅決,他長歎一聲,走過來扶住我「我陪你。你要到哪裡去?」「我……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宗望氣極反笑「什麼也不知道就單人匹馬往戰區跑?!青陽,你這莽撞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逐日自個跑回來了,懷遠一定出事了!」我惶然,隱忍的淚開始決堤「我沒有辦法,我一定要去找他,就算把汴京翻個個,我也要找到他。大哥,你一定要幫我,我知道你做得到。你一定要幫我!」「唉!我一定是前世欠了你。」宗望無奈地低語,伸手欲擦我滿臉的淚——我下意識地一閃,躲過了他的手。他的手尷尬地停在空中,惱怒地瞪著我。「對不起。」我歉然地看著他「我成親了,大哥。」「劉彥宗!」宗望鐵青著臉,突然扭頭對外大喝了起來「去查一下,三天前,哪裡發生戰事?!」「三天?我暈迷了三天嗎?」我跳起來往外衝「該死!懷遠怎麼辦?劉軍師,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三天都已過了,不差這一時半刻。你的懷遠如果有事,早已……」宗望拽住我的手腕,冷冷嘲諷「你急也沒用了。現在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不,不會的。」我失魂落魄,喃喃低語——心臟被一股無形之力揪扯著,痛不可擋。「我查過了,在南郊金水河有一次惡戰,聽說好像衝出去幾匹千里良駒,不過因為在半夜,所以是不是有葉姑娘騎的這匹汗血馬,就不得而知了。」劉彥宗嘴裡向宗望報告,望著我的眼神裡卻有著憐憫之色。「好!我們……去那裡看…心慌意亂——他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瞧我?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我不敢去想,領先衝了出去。「葉姑娘,已經三天了,就算去了,也什麼都看不到了啊!」劉彥宗歎息著勸阻我。我彷徨無依,哀求著望向宗望——讓我去,不然我不死心。事實證明,雖然三天過去,戰爭的殘酷面卻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稍顯淡薄——橫七豎八倒臥的屍體,燒焦的戰車,在烈日的映照下融化的積雪中混合著的鮮血,散發著腐臭的味道,隨風飄浮在空氣裡,中人欲嘔。連續五天,我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斷肢殘腿之間尋覓著——面對赤裸裸的現實,我終於明白——這就是戰爭,它是這麼殘酷,這麼血腥。我不敢去看那些怒睜的眼睛,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裡,彷彿閃爍著對我的無知的嘲諷,無情的冷笑。我甚至不敢流淚,因為怕自己沒有資格!不知道走了多久,始終沒有找到我熟悉的身影。我不知道應該是高興還是悲傷。我心碎欲絕,又抱著渺不可見的微弱的希望——不知不覺中,我已走到了金水河畔。河中載沉載浮的冰塊已在驕陽下四分五裂,順流而下,閃爍著萬點金光,顯示著虛假的美麗。順流而下的,甚至還有一朵艷麗的紅花,被一個人緊緊握在手中,仿如握住的是一根救命的浮木。那人夾在銀色的冰塊中,顯得那樣的醒目。我渾身無力,跌坐在地上,望著那條人影,無聲地流淚——那是我的手帕,懷遠一直帶在身邊,我不會錯認。不是,這個人根本就不是懷遠。他太醜了,被水泡得面目全非,身上無數的刀傷,新的舊的,縱橫交錯;不是,不是懷遠。懷遠的膚色永遠是健康的古銅色,泛著誘人的光澤,不會是這種死氣沉沉的灰白;不是,不是懷遠,他武功那麼高,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他;這個全身冰冷,腫漲變形,全無笑意的人,怎麼可能是我的俊朗溫柔,玉樹臨風的懷遠?!可是那用朱紅色寫就的LOVE正對著我,閃著諷刺的光芒,彷彿無聲抗議,大聲嘲笑說是我,是我!我居然笑著對懷遠說什麼宋金之戰只是兄弟之間失和,當大哥的可以讓讓小弟?!是,雖然我的人來到了北宋,可是我的靈魂卻一直游離在錯亂的時空之中,沒有歸屬;我一直用著俯視的態度去面對這一段歷史;我在這個時空裡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不論誰死了,我都感覺不到痛;所以我才可以那麼輕鬆地面對宗望,甚至有點祟拜他軍事上過人的才華;所以我才那麼超脫地說著大言不慚的話,面不改色,心不跳!因為我嘲笑了歷史,自以為瞭解歷史,遊戲於歷史與現實之間,玩弄著自以為是的小聰明。我不尊重歷史,自以為清高的,跳脫歷史俯視眾生,所以歷史也開了我一個玩笑。他奪走我至親至愛的人,讓我明白什麼是撕心裂肺,什麼是痛不欲生!可是,錯的明明是我,受懲罰的為什麼要是懷遠?為什麼?我,真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