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空氣溫暖而濕潤。才剛跨入四月而已,這江南的天便已經開始有了夏的氣息。
凌雄健倚靠在胡床上,舉著酒杯眺望那片在星光下閃著波鱗的湖水。
另一張胡床上,楚子良早已平躺了下來。一個黃衣侍女跪坐在他的身側,將他的頭放在膝上按摩著;另一個藍衣侍女跪在他的身前,輕輕捶著他的腿。一個綠衣女侍提著酒壺侍立在兩張胡床的中間,不時地為他們添加瓊漿。
凌雄健早已習慣了楚子良的奢華作派,對這美人環繞的情景已是見怪不怪。見綠衣女侍給楚子良斟酒,他也舉起杯來。
「嫂夫人臨走前可說了,讓你少喝點。」楚子良攔住侍女——不久之前,可兒隨張三去查看門禁,只留下這兩人在船廳後廊上對坐著聊天敘舊。
「已經沒事了。」凌雄健屈伸了一下那條令他受盡折磨的左腿,「女人嘛,總是喜歡擔心一些有的沒的。」
楚子良從黃衣女侍的膝上轉過頭來。
「那感覺怎麼樣?」
「什麼感覺?」
「新婚的感覺。」
凌雄健愣了愣,瞪著手中的酒杯恍惚一笑。
「不錯。」停頓了一下,又道「很不錯。」
楚子良看著他,微微沉默了一下。
「很高興看到你很好。」
凌雄瞥了他一眼。他們已是多年的老友,楚子良那張善於偽裝的臉上雖然並沒有什麼表示,他仍然感覺到了一絲不對。
「怎麼?」他問。
楚子良搖搖頭,遲疑地笑笑,有點拿不準要怎麼說。他就著侍女的手喝了一口酒,這才小心地道「最近京城裡有些傳聞對你老兄不太有利,我看你要小心點。」
凌雄健望著手中的酒杯微微一笑。
「我現在已經遠離那個是非圈了,能有什麼閒話再扯上我?」他歎了一口氣,「我這傷也算是另有好處,至少從此不會再受人猜忌。」
所謂「鳥盡弓藏」。去年,當御史彈劾李靖軍紀不嚴時,凌雄健曾經出面替他辯護了幾句,當時他曾不慎提及當年太上皇想殺李靖洩私憤的舊事,從而被人以「大不敬」的罪名告了一狀,以致於李靖還沒受審,他倒先見識了一下大唐天牢是什麼模樣。
所幸的是,當今天子還算是個清明君王,沒幾日就放了他。自那以後,凌雄健原本想學著李靖激流勇退以避猜忌的,誰知最終卻是人算不如天算,不得不因傷歸隱。
然而,如今國家有難時,李靖還能重新復出為國效力,他凌雄健的傷卻不允許他再重披戰袍。
凌雄健暗淡下眼神,不由感慨壯志難酬。
楚子良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你也太小看了你的名氣。就算是現在,你在朝中也是極有威望的。當年那些你曾得罪過的小人難免還是會記掛著你。」
凌雄健不以為意地晃晃杯中御賜的美酒,聞著酒香輕笑道「身正不怕影斜,皇上也不是無道昏君,我不怕。」
小楚皺起眉,「皇上雖然還算開明,不過你也該知道他的難處。他是一國之君,要考慮的事情實在太多。有時候,對的不一定就是該做的;錯的也不見得就是不該做的。」
凌雄健揮斷他的話。
「別跟我說這些,我是個軍人,從來就搞不懂這些朝堂上的事,也不想懂。」他苦笑了一下,「如今也更不需要懂。」
小楚沉默了一下,「你可別這麼想。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這副臭脾氣在朝中得罪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萬一被人抓住了把柄,就算皇上有心主持公道,只怕也要看看情況才行。所謂君子趨吉避禍,何苦讓自己被動呢?」
凌雄健轉頭,敏銳地看了他一眼。
「你聽到些什麼?」
楚子良接過侍女手中的酒杯,抑鬱地把玩著。
「你當這次我為什麼來?朝中有人說,這玉很可能是你故意藏匿了。皇上說,你若有心留著那玉,就不會讓它流到外面去,這才堵了那些人的口。皇上雖然相信你,卻也怕那些人找茬多事,所以才叫我下來查一查。」
凌雄健轉過頭,望著他瞭然地一笑。
「只怕是你自己主動請纓的吧。你怕我再受那個牢獄之災。」
楚子良望著幽暗的湖面歎了口氣。
「臣子難為,皇上更難做。其實上一次皇上就不是有心想要關你,只是事關皇家的威嚴,而且,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皇上與太上皇的關係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轉,你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去戳上皇的疼腳,皇上總要對上皇有所交待才是。」
他歎了一口氣,又道「自從去年秋天起,太上皇的病便一直沒有好轉。如今連皇上都讓著那宮裡三分。如果當初你同意了玲蘭的婚事,跟那宮裡的關係可能還有幾份迴旋餘地,如今你偏偏又娶了嫂子這樣出身的,這不是在打太上皇的臉嗎?如果真惹惱了他,抓住你什麼把柄,在皇上面前說點什麼,縱然皇上有心想要保你,只怕也只能是重板輕落,到底還要讓你受點罪。這又何苦。所以我勸你還是小心些的好。」
凌雄健皺起眉。
「這可不像你。當年你違抗聖命偷偷跑到洛陽王世充的府裡去做臥底時,可沒這麼膽小。」
一席話勾起了楚子良的回憶,「那時不是年少無知嘛。」他模糊地笑著,拉回正題。
「如今,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剩下的玉珮。這事不能拖,只怕越拖朝中的閒話越多,對你就越不利。」
「你可有眉目了?」凌雄健問。
楚子良搖搖頭,「不過……種種跡象都表明,這玉是從這府裡流出去的。」他技巧地暗示著。
凌雄健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當然不懷疑你。」楚子良連忙表示,「只是你府上人多,保不定是誰發現了這玩意,以為值幾個錢,就偷拿出去賣了。」
凌雄健微微一笑。「如果你懷疑我,就不會住在我家了。對了,你說那個玉器店老闆還說了一些細節。是什麼樣的細節」
楚子良緩緩地搖搖頭。「還有待核實。不過,不管是誰,得要讓他知道事實的嚴重性。也或者嚇一嚇,能讓他把東西拿出來。不過我有點擔心,萬一嚇得他把東西藏起來,那就更麻煩了。」
凌雄健沉吟了一下,笑道「難怪我感覺你有點怪怪的。你在懷疑我的夫人吧。」
楚子良一愣,笑了。
「這麼明顯嗎?」
「倒也不是,只是我比較熟悉你而已。」凌雄健喝了一口酒,道「不會是可兒。」
楚子良打量著凌雄健。月光下,他的臉仍然跟過去一樣,像是石雕的一般線條生硬。只是,那雙眼眸卻因提到他的夫人而變得不再那麼冰冷。
「你很信任她?」
凌雄健抬起眼。
「就跟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她。」
楚子良不禁愕然。對於女人,凌雄健雖然不像他那樣抱著很深的成見,卻也很少有什麼正面好評。他總說女人是一切麻煩的根源,也一直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對待女人。如今卻……
「女人!老熊啊,我們在說的是女人!」
「女人又不是怪物。只是比較麻煩的一種人而已。」凌雄健笑道。
楚子良不由轉過頭來打量著他,笑道「『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真想把老尉他們都叫來,一起看看你現在的模樣。看來嫂夫人真不簡單呢。難道嫂夫人是女人中比較不麻煩的?」
凌雄健哈哈一笑,搖搖頭。
「錯。她是女人當中最麻煩的一個。」
楚子良皺起眉。
「若論姿色,我家這些舞伎婢女恐怕都比嫂子強些;論性子,比她溫柔的也大有人在;若論門第,堂堂的郡主你都看不上眼。可你卻只對她動心。這是為什麼?」
凌雄健想起前些天他也曾如此地問過自己,不由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就是她了。」
楚子良看著他良久,最後搖搖頭。
「想不到,『石頭將軍』竟然也能成為一個好丈夫。玲蘭要是聽到你結婚了的消息不知道要怎麼鬧呢。」
一提到那位刁蠻的玲蘭郡主,凌雄健的眉頭便打起結來。
楚子良與玲蘭郡主是姨表兄妹。去年,凌雄健在東京養傷時,身在前線的楚子良曾托玲蘭替他送一包家傳傷藥給凌雄健。結果,這藥卻送出了意想不到的事端來。
「都是你惹的禍。要不是因為你,我才沒興趣給她好臉色。結果倒好,那丫頭卻是個蹬著鼻子上臉的主兒,給不得顏色。」凌雄健惱火地道。
楚子良哈哈大笑。
「玲蘭那丫頭跟我一樣,都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她從小喪母,我從小喪父,周圍的人總因為這個就慣著我們倆個。我呢,因為在軍中,多少還受著一些節制。她在宮中,上面又有皇上、太上皇寵著,自然就養成了這麼個霸道任性的刁蠻個性。而且,別人對她都是畢恭畢敬的,唯獨你對她是愛理不理,她當然就覺得你特別啦。」
「這倒成了我的錯。」凌雄健不滿地咕噥著。
「對了,我離京時聽到一個傳聞。只是我走的急,沒有細打聽。我聽說,你送了一個什麼東西給我表妹?」
「胡扯。我躲你那個寶貝表妹還來不及呢。」凌雄健翻了他一眼。
「那就好。」楚子良點點頭,「現在這局面已經很麻煩了,我不想讓她也夾進來。」
凌雄健想到玲蘭郡主那固執的個性,便深有同感地歎了一口氣。
楚子良起身,拿過侍女手中的酒壺,給凌雄健斟上酒,笑道「別再提那些掃興的事了,簡直是糟蹋了這美酒佳釀。」
***
凌雄健左手拿著小林從市集上給他收集來的《齊民要術》——一本關於農業方面的書,右手拿著一條牛肉乾——老王的最後一點存貨,心滿意足地躺在放在偏殿廊下的躺椅裡,享受著春天暖融融的陽光。
在他的左前方,可兒正背對著他,逗弄著一隻剛剛買回來的小鳥。那是她特意命人從街上買來,逗病中的凌雄健開心的。
病中。凌雄健摸摸鼻樑。其實,他的腿傷很快就恢復了。可是,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愛上這種「纏綿於病榻之上」的日子。每當看到可兒圍著他,關切地詢問著他的身體狀況時,他總是會下意識地在自己的身體上尋找著一些並不存在的「不適」——在此之前,他還那麼的諱疾忌醫。
自從那日吵過架後,可兒就再也沒有主動提到過他的傷。即使是兩人冰釋前嫌後,她也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她只是要求他每天都去泡溫泉——當然,她也在一旁陪著他。而且,她還堅持每天幫他做按摩。
凌雄健微微皺起眉。
可兒總是裝作很平靜地樣子看著他的腿。只有在她以為他沒有注意到時,臉上才會顯出既擔心又害怕的神情。他知道,他的傷讓她害怕,也讓她心疼。但她並沒有因此而躲開,就像面對所有必須做的事情一樣,她勇敢地面對著那道醜陋的疤痕——這是連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一件事情。
他動了動身子,躺椅發出「吱呀」一聲響。
可兒回過頭來,從地上撿起被凌雄健「不小心」弄掉的靠墊,走到他的身邊,將它們重新塞到他的背後。又扭頭看看他那擱在一張矮几上的左腿——同樣的,原本墊在腿下的靠墊也掉落在了地上。她歎了一口氣,走過去。
「可兒。」
「嗯?」
她撿起靠墊,搬起他的腿,重新墊好,抬頭望著他。
凌雄健放下那本怎麼也看不懂的《齊民要術》,摸摸鼻尖,猶豫地望著她。
「怎麼?」可兒鼓勵地笑著。
「你……」凌雄健皺皺眉,瞪著擱在矮几上的腿。「你不覺得我已經是個廢人了嗎?」
可兒眨眨眼,定定地望著他。
這是凌雄健第一次向她承認這條傷腿帶給他的感受。
她垂下眼簾,手指緩緩地在他大腿上移動著。她輕撫過那道傷疤,然後抬起眼,注視著他,手指繼續往上撫去。
凌雄健發出一聲清晰地抽氣聲。他望著可兒。此刻,她的臉頰透著誘人的紅暈。
「如此強壯的『廢人』?」
她輕聲低語,手指向大腿內側探去。
事實上,她也知道凌雄健是在裝病。一個人不可能在夜間是一條生龍,到了白天卻又變成一隻病蟲的。不過,她喜歡這種被他需要的感覺。更讓她欣喜的是,他竟然肯跟她討論他的腿了。
凌雄健捉住她的手,苦笑道「我原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很多戰友都沒有能夠活到解甲歸田的這一天。現在想想,他們未嘗不是幸福的。」
他看看膝上的《齊民要術》。
「我這輩子只知道怎麼帶兵打仗,如今上不了戰場,我就不再是我了。」他抬眼望著可兒,目光中透著迷茫。
可兒握緊他的手,「總有一天,天下會太平的。如果是因為天下不再有戰事而解甲歸田,那你還會覺得自己像個廢人嗎?」
「這不一樣……」
可兒搖搖頭,打斷他。
「其實是一樣的,你不可能永遠都在戰場上。」
她低頭看著那本《齊民要術》,沉思了一會兒,又抬頭笑道「不,我錯了。事實上,你一直是在戰場上的。」
凌雄健挑起眉。可兒拍拍那本書。
「你不是一直在研究這本書嗎?現在,它就是你的戰場呀。我相信,你能做一個優秀的將軍,就同樣能做一個優秀的農夫。」
凌雄健低下頭,皺眉望著那本書。可兒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側。
「戰場不見得就是看得到刀槍的地方。當那些醫官告訴你,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床的時候,你不是沒有放棄,一直在戰鬥嗎?前些日子在邵伯湖邊搶險,你不也是在戰鬥嗎?我不懂農事,不過聽老人說,農事就是在與老天爺爭時奪勢,這不也相當於是一個戰場嗎?」
她重新蹲下身子,扶著躺椅的扶手,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你是凌雄健,你是『石頭將軍』啊。你骨子裡流著戰士的血。我相信,你絕對不會成為『廢人』,你也永遠都不會讓自己成為一個『廢人』。」
可兒語氣中的熱烈不禁感染了凌雄健,他沉思著覆住她的手。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半晌,他抬起頭來,目光中閃爍著振奮的神采。
「謝謝你。」
他溫暖的手指輕柔地劃過她的面頰。
可兒笑著搖搖頭,站起身。
「不用謝我,只是你自己沒有轉過那個彎而已。」
「可兒。」
凌雄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走開。
「唔?」
她轉過頭來,只見凌雄健的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曾經被兩個淘氣小叔子捉弄過無數次的可兒一眼就認出,這是一個惡作劇的信號。她不由警覺起來。
「你真的從九歲之後就再沒哭過?」
可兒的臉微微一紅。
「討厭!我們不是說好不再提這個話題的嗎?」
她想要抽回手,卻抽不動。凌雄健微笑著撫摸她的手腕。
「我只是要再確認一下而已。」
可兒瞪起眼。
凌雄健摸摸鼻樑,故意裝出一副思考的模樣,慢條斯理地道「事實上,我很高興我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惹你掉眼淚的人。這表示我在你心中是有份量的。而且,這也表示,你開始願意對我放開你自己了。我可說對了?」
可兒的心猛地一跳。她羞澀地望著那雙幽藍的眼睛,一時竟找不到話回。出於本能,她扯開話題。
「你一定有異族血統。」
「什麼?」凌雄健眨眨眼。
「不然,你的眼睛怎麼是藍色的?」
凌雄健望著她。
「如果我真有異族血統,你會怎麼看?」
可兒伸手摸摸他的臉,溫柔地笑道「你仍然是凌雄健呀。」
凌雄健眨眨眼,再眨眨眼,笑了。
「是啊,我還是我。」說著,一收手臂,將她拉入懷中。
「聽說我的奶奶是個胡姬,我和我父親的眼睛都是傳自她。我想,老太太之所以強逼我娶個大家女兒,大概就是想要借由良家女子的血統來修正我這混雜的血統吧。」他自嘲地笑道。
「而我的存在可算是讓她的希望完全落空了。」可兒笑著摸摸他的臉,「如此說來,我得感謝京城離揚州有千里之遙。萬一她殺過來,只怕真的會氣得殺掉我。」
凌雄健微一皺眉,「放心,我會保護你的。我絕對不會允許別人傷害你。」
可兒眨眨眼,心頭不由一熱。她轉頭看看四周,飛快地吻了一下凌雄健的臉頰。
「我知道,我是你的。」她以哄小孩的口吻笑著,推開他。
「你去哪裡?」凌雄健忙拉住她。
「快到午時了,我得去看看午飯怎麼樣了。」
「不是有僕人嗎?要你忙什麼?」
可兒不禁搖頭笑道「那也得有個人看著呀。」
凌雄健纏住她的手。
「我不想讓你這麼忙,你是我的妻子,並不是管家。」
可兒「噗哧」一笑。
「當初不知道誰說,娶個管家婆做妻子,正好一舉兩得的。」
凌雄健愣了一愣。他幾乎已經想不起當初是為了什麼決定娶可兒,不過,這卻是一個再正確也沒有的決定。
「我發現,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英明的決定。」他挑起眉,壞壞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