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兒站在日晷處,視而不見地看著日影在日晷上不易察覺的移動著。
此時,她身邊已經圍了很多士兵,他們正擔擾地看著大殿,等待著將軍恢復的消息。
「夫人別著急,老鬼他有一手,將軍的傷一大半就是他給治好的,別擔心。」
老畢走到可兒身邊,難得的說了一大串的話。只是,他說話的語氣更像是在說服自己,而不是在安慰可兒。
可兒點點頭,沒有出聲。
她不敢出聲。在她的胃疾發作時,偶爾會讓她疼到不能動、不能說話,也不願意聽到任何聲音。她想,他的這種痛肯定要比她的那種痛厲害上十倍、百倍。如果她不動,不發出聲音,可能他的痛就會輕一些……
春喜聽到消息也跑了過來。
「姑娘。」
她拉拉可兒的手臂。可兒沒有回應,只是抽回手臂,皺起眉,一副不願意人碰的樣子。
這個表情春喜很熟悉。每當可兒舊疾發作時,她總是這副不願意人碰觸她的模樣。這時,其他人也只能默默守在一邊,看著她的疼痛一點一點地過去。只是,現在犯病的並不是姑娘,而是姑爺呀!
春喜皺起眉頭,猛然間意識到,似乎這位姑爺對姑娘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突然,眾人發出低低的嗡嗡聲。可兒抬起頭來,只見小林疲憊地走下台階。
「過去了。」他說道。
眾將士發出一陣響亮的歡呼,這歡呼立刻在小林的制止下平息下去。他又衝眾人揮了揮手,人群紛紛散開了。
可兒歎了一口氣,感覺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一樣全身乏力。她將身子往春喜肩頭一靠,低聲道「我們走吧。」
難道,這就是夫妻?夫有病,妻也跟著痛?可兒有些不明白,也不願意去想明白。她只是倚著春喜的手臂向後院走去。她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凌雄健說過,晚餐要豐盛一些,他要招待遠道而來的兄弟——一個可以在他生病時可以靠近他的人。
(「我不要你在這裡。」)
可兒的嘴唇一抖,差點兒忍不住掉下淚來。
這是凌雄健第二次推開她。也許他是不願意讓她看到他痛苦的樣子,但在可兒看來,他明確地拒絕了她,他不需要她……
(「留下來陪著我……」)
同樣是他說的話,同樣是他的要求,卻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意思。他到底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或者說,他不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什麼才是他的底線?難道,她必須一直如此任他予取予求?
可兒雖然已經做好一切心理準備,而當事情臨頭時,她仍然感覺到一陣錐心之疼。
為什麼?為什麼凌雄健要這樣耍弄她?他讓她以為他是需要她的;讓她認為,她對他是有意義的,卻又處處對她設防,不肯讓她接近。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到底要幹什麼?他到底想要她怎麼樣?
一時間,可兒的眼前竟然微微有些發黑,思緒更如沸油一般翻騰起來。她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夫人。」小林攔住可兒的去路。
可兒抬起頭,只當他是凌雄健似的怒視著。
小林不由地後退了一步。在他的心目中,夫人一直是鎮定自若、溫婉可人的模樣,卻不曾想,她竟然也可以瞪出如此凌厲而可怕的眼光。
「將、將軍希望您過去一下。」他不由自主地結巴起來。
可兒咬起嘴唇。這算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不去。」她怒沖沖地道。
「可兒。」
突然,凌雄健疲憊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可兒猛地轉過身去,怒視著身後。
只見凌雄健扶著老鬼站在大殿門前看著她,那幽幽的眼神在暮色中閃著難辯的光芒。
看著他仍然微微顫抖著的身體,可兒突然間竟沒了底氣。她快步走過去,扶住他另一隻手臂,恨聲道「不是叫我走開嗎?為什麼又叫我回來?」
凌雄健握住她的手,緊緊盯著她的雙眸,虛弱地一笑。
「我就怕你誤會,這才追出來。」說著,似乎頭暈似的閉起眼眸。
老鬼悶聲道「將軍不該再勞累那條腿了。」
可兒低頭看著他微微有些顫抖的腿,惡狠狠地用方言罵道「你就是作死也不要在我眼前……」
她猛地摀住自己的嘴,轉過身去,向身後連「呸」數聲,嘀咕道「童言無忌。」
凌雄健悶笑著看著可兒孩子氣的動作。雖然她在氣他,內心卻是捨不得他的。意識到這點,竟然讓凌雄健真的有些頭暈起來。他傻乎乎地咧開嘴。
可兒瞪著凌雄健。他竟然在笑!
她放開他。
「老鬼,把將軍拖進去。」她命令道,轉身要走。
凌雄健卻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不放。
可兒回過頭來。只見凌雄健目光幽幽地望著她,似有千言萬語想讓她知道,卻又不便說出口。
楚子良慢慢踱出來,看了一眼僵持著的兩人,便推開老鬼,挾著凌雄健向大殿內走去。
「有話坐下來慢慢說,真的再發病了,心疼的還是嫂子。」
可兒手臂被凌雄健死死握住,怎麼也掙脫不開,只得跟著被一同拖進大殿。
楚子良一手架著凌雄健的手臂,一手扶著他的腰,似乎沒怎麼費力就將人高馬大的凌雄健挾帶到大殿東側的矮榻前。
可兒驚奇地看著楚子良,不敢相信這位看上去文弱飄逸,甚至有著幾分病容的靖國公竟然有著這樣一把神力。
楚子良不甚溫柔地將凌雄健扔在矮榻上,惹來可兒的一個怒視。
他假裝沒有看見,而是轉頭沖老鬼笑道「聽說你們府裡後花園景致不錯,把這傢伙扔給嫂子管,你帶我去後花園看看。」
老鬼看看凌雄健。凌雄健微微點了點頭。他轉過頭來,又不怎麼放心地看了一眼滿臉怒氣的可兒。
楚子良不待他再猶豫,推著他的背,將他推出大殿。
「據說,隋帝是為了一枝什麼花才在揚州喪命的,你們這裡可有……」
楚子良關上門,隨著他的話音漸漸遠去,空曠的大殿裡變得寂靜無聲。
凌雄健默默看著可兒。
可兒固執地低著頭,拒絕看向他。
半晌,凌雄健歎了一口氣,首先打破沉默。
「我是怕你看了難受。」
可兒咬住唇,一陣傷心湧上心頭,雙眼不由熱辣起來。她堵氣地扭過身子,不看凌雄健。
「可兒……」
凌雄健拉緊她的手臂。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向誰解釋過什麼了。他甚至已經忘了該如何向他人解釋。只是,如果想要得到可兒無條件的信任,他就必須先要無條件將自己坦裎在她的面前。
他垂下眼簾,一邊思索一邊字斟句酌地、緩緩道「我知道你現在的感受。不過你真的誤會了。當時我……,我的神志有些不太清,只想著別讓你傷心,結果卻害你更傷心……」
他看著她固執的脊背,又歎了一口氣。
「對不起。」
可兒的雙肩靜靜地聳動著。
是哭了嗎?
凌雄健用力一扯她的手臂。可兒一個不防,便跌入他的懷中。他握住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過來。
只見她咬著嘴唇,兩行清淚卻無聲無息地自她光潔的面頰緩緩滑下。
「該死,」凌雄健輕聲詛咒著,抬手去抹她的淚。「不許哭。」
可兒大力扭開頭,不讓他碰她,眼淚卻掉得更急了。
凌雄健不禁慌亂起來。他討厭女人的眼淚。有太多表姐妹的結果就是經常被女人的眼淚所包圍。而且,這些眼淚往往都是用來征服他的。
「我說了,不許哭!」他心煩意亂地吼道。
「你以為我想哭嗎?」可兒也大聲地吼回去。「我從來不哭的,我爺爺不要我,把我送走時我沒哭。你不要我,我也不會哭。」
她狠狠地抹著淚,誰知這淚卻越抹越多。
「我只是……我只是……」
可兒說不下去了,只是一個勁地哽咽著。她不顧被他拉緊的手臂處傳來的刺痛,扭過身去,聳動著雙肩努力忍住抽噎。
凌雄健手足無措地看著哭成個淚人兒似的可兒,心中不由一陣絞痛。原來,平日裡自信滿滿的可兒內心竟藏著這麼多的不安全感……
他放開她的手臂,改而環住她的腰,將她用力擁進懷中。
可兒掙扎著,卻沒能如願。
「對不起,」凌雄健親吻著她細白的脖頸,親暱地磨擦著她的臉頰,希望這樣能安慰她。「你知道我不是真心說那些話的。是嗎?你知道的。」
他不安地轉過她的頭,幾乎是懇求地望著她固執地不肯與她對視的雙眼。
「我不知道。」可兒任性地叫著,打開他的手。「如果你真需要我,就不會三番兩次趕我走。」
「可我是啊!」凌雄健急切地摸著她的臉,硬是扭轉過來。「我需要你,我要你在我身邊!我只是不希望你看到……」
可兒再次打開他的手,自己主動地轉過頭來。
「你說你公平嗎?你需要我時,我就必須在你身邊。你不需要我時,我就必須走開。如果你真的不需要我,只要說一聲,明兒我就離開將軍府,永遠不再煩你……」
「不!」凌雄健低吼著摀住她的嘴。「不許說離開的話……」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待在你身邊?」可兒推開他的手,搶白道。
凌雄健煩惱地摸摸鼻樑。
「我只是擔心你看了我的樣子會難受,沒有別的意思。」
「你難道就沒有想到,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樣會更著急嗎?」可兒扭動著身體,想要乘機擺脫他的束縛。
「我知道。」凌雄健忙收緊手臂,不讓她離開。「我以為這總比你看著我的樣子,替我難過好些。我不要你為我擔心。」
「你……」可兒真恨不能找個什麼東西來敲開他那榆木腦袋,看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只怕你是嫌我多管閒事。」
她又想起上次爭吵中他所說的話來,眼淚禁不住又開始往下掉。
該死。凌雄健暗暗地罵著自己。他那平時就不怎麼利落的舌頭在此時更是不夠用了。於是,他只能本能地利用他所知道的唯一一招——趁可兒不備,攬過她的頭,深深地、溫柔地、深情地吻住她。
可兒一驚,本能地掙扎著。可是,這掙扎很快便被迅速升起的熱力所融化……
凌雄健曾經吻過她無數次。那些吻有激烈火熱的、有溫柔纏綿的……卻沒有一個吻可以比得上這一個讓她心旌動搖。似乎是要將他所有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全部都傾瀉在這一吻中,凌雄健急切地、細密地、心疼地吻著她。在這纏綿的一吻中,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疼惜與愛憐。這讓她不由地怦然心動……
良久,凌雄健放開她。
可兒眨著眼,暈暈然地望著凌雄健那雙閃著神奇藍光的眼眸。
凌雄健撫摸著她已經收了淚的臉頰,溫柔地笑道「終於不哭了。」
一句話又勾起可兒的傷心。想起他那捉摸不定的態度,想起她對他的不確定,以及他讓她內心所受的煎熬,可兒的眼淚竟然又開始往下掉。
「該死。」凌雄健低聲詛咒著,又想吻她,卻被她推開。
「別把我當小孩子哄!」可兒扭過頭去,不讓他得逞。「你到底要什麼?只明說就是,何必如此捉弄人?!」
「捉弄……?」凌雄健扣住她的肩,將她轉過身來。「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
「明明是你不相信我!」
「我……」凌雄健惱火地抓抓頭皮,「你還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
「你……你竟然還凶……」
可兒惱火地掙扎著,卻怎麼也掙不脫他的雙臂。
「放開我!」她怒吼著。
「休想!」
凌雄健一使蠻力,將她扭倒在矮榻之上,迅速翻身壓住。
「休想要我放開你。你是我的!」
他用身體死死地壓住她,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扣住她的頭,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吻著她。
「你怎麼就這麼難纏?」他扯開她的衣襟,胡亂地吻著她敏感的脖頸和胸前,「你難道就真的不明白我對你的心意?到底要我怎麼說你才會明白?」
「我……」可兒被他刺激得嬌喘連連,思緒比身體上的感覺還要混亂如麻。「不要這樣……我無法……無法思考了……」
她喘息著扭動身體,不知道是該迎向他,還是拒絕他。
然而,這是凌雄健。他從來不接受拒絕。感覺到可兒的軟化,他更加大力地親吻她——而且,專門選擇她受不了壓力的地方。
「不要思考!就是你那個小腦瓜想得太多才生出這麼多的事情來。我不要你思考,只要你感覺。你能感覺得到嗎?我在這裡,是我在這裡。」
他吻著她的胸口,恨不能將自己吻進她的胸膛。他收回手,輕巧地解開兩人的衣衫,讓他火熱的身體緊貼在她微涼的身軀上。
「我要你感覺我在這裡。」他抬起身子,細密地覆住她。
「你感覺得到嗎?」他的手臂穿過她的背,將她按向自己。
「是的。」可兒昏昏然地應著,抬起手臂環住他的脖子。
凌雄健的呼吸不由一窒。
「告訴我。告訴我,你明白。」
他捧著她的頭,剛要吻上去,一陣猶疑突然竄過他的腦際。他想要她。他知道,她也想要他。但是,他不要她單單是為了想「要」他而要他。他要她全然地需要他……
凌雄健一怔。
全然地需要。
這就是可兒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他也全然地需要她?
他抬起眼,望著可兒仍然含著淚珠的眼眸。
原來,這才是她想要的。
「我可真笨。」他喃喃地道。
望著他瞭然的眼神,可兒不由破泣為笑。
「你是夠笨的。」
「你也夠笨的,你不是說,行為比語言更重要嗎?怎麼就體會不到我的心意?」
可兒眨眨眼,任最後一滴眼淚滑下眼角。
「有時候,語言更能安撫人心。你為什麼就不肯說呢?」
「你不也沒有說嘛。」
可兒瞪著他,他也瞪著可兒。兩人同時都笑了起來。
凌雄健溫柔地抹乾可兒的淚,「可兒,你記住,我心裡有你。以後不許再為這個懷疑我。」停頓了一下,他又道「你呢?」
可兒垂下視線,嬌羞地捻著凌雄健的衣領。
「你……該知道的。」
凌雄健凝視著她,眼眸中的藍色幾乎佔據了整個虹膜。
「說出來。」他要求著。
「我……」
可兒囁嚅著,臉頰漸漸火燙起來。她突然發現,原來凌雄健一直都是對的。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對凌雄健的關心只是出於本能,即使明天就離開將軍府,她也會笑著收拾行囊,不帶一絲遺憾地離開。而事實卻是,在內心深處某個黑暗的小角落裡,一直關著她最深切的渴望——永遠擁有這個男人。
而現在,這個男人就在身邊,就在她的眼前。
她抬手撫過他有些扎人的下巴,深情地凝視著那雙幽藍的眼眸。
「我的心裡……也是有你的。」
***
天際的晚霞像一匹絢爛彩錦,遠遠圍繞著那顆暈紅落日。楚子良支著胳膊伏在吊橋邊的石獅子身上,欣賞著眼前美景。
「你說,這落日像不像個鴨蛋黃?」他指著落日故意調笑道。
然而,老鬼並沒有看著落日,他正憂心忡忡地望著大殿。
小楚轉頭也看了一眼大殿,笑道「放心吧,老熊不會吃了那個女人的。」
老鬼板著臉嘀咕道「我害怕正好相反,是那女人吃了將軍。」
小楚立刻轉過頭來,「此話怎講?」
老鬼抿起嘴唇,不肯再細說。
小楚眨眨眼,笑道「看來,你對你們將軍的新娘並不很滿意嘛。」
老鬼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小楚以肩撞了撞他的肩,以一副知心好友似的模樣笑道「說說嘛。你也知道,我是不會告訴老熊你說過什麼的。」
老鬼沉默了一下,便將他們新婚第一天他在假山下聽到的對話告訴了楚子良。
「但是將軍卻像是著了魔似的,他一點都不肯相信那個女人不會全心全意地對他。我真怕將軍會被那個女人給騙了。」
老鬼回頭望著小楚,只見他正沉思地摸著下巴,望著被夕陽染紅了的湖水默默出著神。
「是啊,自從他受傷後,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快樂,」楚子良喃喃道,「不知道他對她用情有多深,如果……真不希望會是那樣……」
他的語音漸漸地消失在沉思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