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一聲:「我來也!」砰的一聲,一人撲向窗棍,誰料窗子離地丈餘高,全屋皆由奇鐵所鐫,連窗棍也不例外,這人原想破窗而入,來個先聲奪人,威風一下,沒料砰地撞在鐵欄上,鐵桿子是彎曲,人也彈了下來,痛得哎喲一聲。
其他幾人按部就班從大門口走進來的人,倒是平平安安施施然地入了來。
只聽當先一個較矮的中年女子凶巴巴地朝外罵:「鐵屁王,別裝腔作勢了,屎殼郎躍進尿盆裡,充什麼過大江大海的,明擺著不行,就乖乖跟老娘走進來吧!」
話未說完,轟的一聲,終於棍破鐵飛,一條精猛大漢果真自窗棍闖了進來,露出一日自牙,傻嘻嘻地道:「怎麼不行!這下可不就行了麼?」
原來他一下硬闖,被鐵擋回,充英雄不成,變作大狗熊,聽陳見鬼這般一激,哪憋得住?提氣再撞,以他鐵星月的硬功,竟連這窗棍鐵桿都撞破而入!
唐方一聽他們的道白和一見這干人的怪異行動,便知是誰人了,當下喜呼道:「你們終於來了!」
這干人一聽到唐方的聲音,一擁而上,公子襄門下忙嚴陣以待,唐方連忙呼道:「是自己人,自己人!」這班人當然是自己人,他們便是「神州結義」中至此還僅存的人馬——鐵星月、大肚和尚、李黑、陳見鬼、胡福、林公子、施月、藺俊龍、洪華這九大高手,這一干人,差點讓唐甜所騙,走了不少冤枉路,幸給大俠梁斗追了回來,道明原由,他們便氣沖沖地趕來唐門找唐甜算帳!
一時間,場中熱鬧起來,陳見鬼和施月問庸方別後狀況,問暖噓寒,鐵星月見自己插不上邊,便搔搔後腦,低聲道:「唉!娘娘腔的,娘娘腔的!」遂而看到大肚和尚也愣愣地在場上瞧著,便伸手在他光頭上搔搔。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是和尚,有什麼好看的!」
大肚和尚怪眼一翻:「看即不看,不看即看,不知道這麼多人站在這裡,又是在看什麼?」
鐵星月望過去,可真有緣,第一眼就看到了唐甜!
他登時火冒上頭,忽白影一閃,一個人已搶先而去,朝指向唐甜罵道:「你這妖女,指我們一條到不了唐門的路,我找得你好苦!」
說話的人老得連眉鬚鬢發俱白,漾得一片銀光,但臉紅如赤,比氣伯泰誓還要高兩個頭,壯得像頭牛,衣袖齊時,敞胸責肌,背、腰、腹各系一劍,甚是威風,此人正是青城老劍客「千手劍猿」藺俊龍!
唐甜豈料到他們被騙去「向欣巖」,會那麼快回來,在這節骨眼上遇到這群煞星,只願役被他們認出來就好,卻讓那正義凜然的商俊龍一眼瞧破,便索性撤賴,道:「哈!我指你條錯路,又有什麼不對,犯得著你兩者俠客來興師問罪?我是唐門的人,當然有權不讓你們踏人唐家堡範圍一步,這是我們唐家子弟的權利。」
藺俊龍更氣了:」你不歡迎我們,那這裡這麼多人,怎麼可以來?」
唐酣叉腰索性作潑辣狀,罵道:「他們高興,隨時可以出入唐門偏偏你們就不受歡迎,怎麼樣?」
藺俊龍指著唐甜,可氣得手指也發抖,就是說不出話來!唐甜故意笑得極甜地膩聲道:「老頭兒,你還是省省氣吧,免得氣翹了辮子,後繼無人哩!」
唐甜笑得愈甜,藺俊龍就愈氣,但他不善與女於口舌之爭,又不能就真個拔劍動手,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大肚和尚在一旁合什唸經,只聽他念的儘是:「阿彌陀佛,好男不與女鬥!南無阿彌陀佛,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
胡福在旁邊瞧不過眼,勸解道:「小妨娘,你也太過分了,要是不歡迎我們入貴堡,說出來便是,何苦要使我們走冤枉路呢?」
唐甜嬌笑道:「口是我的,耳是你的,我可以說,你們可以不聽,推叫你們耳朵軟,自己沒是非判斷能力亂信人言?」
胡福老實人,一聽之下,為之氣結,猶抑制怒氣,相勸道:「你年紀輕輕就會騙人,大了還得了?」
唐甜反問:「怎麼?」難道江湖上混的,都不撒謊?你年紀也不輕了,還上了我的當,白跑這麼多冤枉路,而今還勸我做人要規矩,不說謊?要像你一般,給人打班,我看你才是外表老實,骨子裡盡說騙人的話!」她這麼說下去,胡福也氣得七孔生煙,又苦於發作不得。
忽聽嘿嘿一笑,一個黑乎乎的漢子跳出來道:「我知道,你看見越多人為你上當,你就越開心,笑得越甜,其實你暗地裡是害怕,害怕我們和蕭大哥有一天能重逢相見,重舉『神州結義』大旗,你們『剛極柔至盟』就破車散了板,沒得玩了。」
唐甜臉色變了變,道:「這是我們唐家的所在地,你們不知武林規矩的麼?唐家在江湖上,是不容宵小之輩輕犯的!」
原來這黑漢就是李黑,平生最調皮好鬧,耍嘴皮子男女潑辣都鬥不過他,只聽他反問道:「唐方在這兒,她輩份比你長,她都不趕我們走路,還輪得到你說話不成!」
唐甜一咬嘴唇,扯了一扯唐七更的衣袖。
唐七更冷笑道:「難道我唐七更在此,還代表不了唐家堡說話!」
唐方臉色微變,唐門之中,輩份極是講究,門規森嚴,不能輕犯,唐方雖然年輕,但為長房宗主唐堯舜之女,後又得唐老太太親授衣缽,就算是唐得唐失,在唐家堡中地位,也不如唐方。
但唐七更在唐門排行十八,地位顯赫,絕不在唐方之下,若論輩份,自是更高,而且庸七更若跟唐得唐失唐甜等聯合一起,唐家這裡,自是由他們指揮,唐方是無法制止的。
唐甜在唐七更耳邊低語幾句,唐七更道:「我們現在就要制裁叛徒唐方,她要還是唐門的人,還有一點忠心,就自則當堂,省得我們動手!」
此語一出,人人臉色大變,但唐門規條是嚴峻出名的,唐藕即道:「掌刑十九爺不在此,十八爺怎可私下判刑!」
唐門判刑原就是唐門排行第一十九的唐鐵書執行的。
唐七更冷笑道:「唐門晚輩背叛,以下件上,在特殊情形下,有三位長輩同意便可先斬後奏,立時執行——唐門亦有此例,你沒聽過麼?」
唐藕一聽,冷汗淋漓;唐門實有此規條,來防止唐門後輩逆上行為,以及方便唐門代表執行處決叛徒,而唐得唐失再加上唐七更,恰好就是三個「長輩」!
唐方是不是就要受到制裁呢?
唐七更冷峻地道:「唐方,要是你不聽令,你就是藐視唐門規矩,違背唐家,叛逆之罪!」
忽聽一人談談他說:「唐家亦有一個規令,凡唐門子弟在場,應聽當中至長者意旨行事,不知你們可記得?」
唐七更冷笑霍然回身,一面道:「我就是當中最長……」話至此中斷。
因為他看見了那個說話的人。
說話的人一直都在,他在唐門那群「不正常的人」裡面。
這個人,一直是一個白癡。
如果不是白癡,他一定會為唐門爭光,一定在江湖上大有聲名,而且以他的身份武功,不知可以作多少事,殺多少人。
然而他是個白癡。
所以他今日也混在白癡群中,成了一個人云亦云的,不受重視的小角色。
但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候站出來說話。
這人名字很奇怪,他就叫做唐什麼。
他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其原因可能就是從他青年到中年這段時期,忽然間什麼都不懂了,也什麼都記不起來,別人問他任何東西,他只能癡癡地反問一聲:「什麼?」因而得名。
他在唐門的身份,本來頗高,排行十四。
他這一站出來說話,唐方喜出望外,叫道:「十四叔,你……」只見他目光仍怔怔呆呆,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是好。
唐甜眼珠子一轉,即道:「十四叔已經癡呆,不能作算。」
唐什麼忽問:「我不是你們的長輩啊?」
唐得唐失唐七更都一呆,唐藕搶道大聲應道:「是!」
唐什麼的眼神仍然茫茫無所適,但他說出來的話,卻甚為有力。
「唐方沒有錯,她不是叛徒,我反對判決她。」
他說完了,就退回癡人叢中去,彷彿適才根本沒有說過話,說話的不是他,而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他也漠不相關一般,究竟他是真癡,還是假呆?
施月伸了一下舌頭道:「人說蜀中唐門臥虎藏龍,今回我倒是親眼目睹了。」
眾人議論紛紛,唐甜一扯唐七更衣袖,唐七更又想發話,忽見白影一晃,一人已站在場中,手按劍柄,冷冷地道:「誰要是不服剛才那位老先生的話,先問過我姓林的手中劍。」
唐七更冷笑問:「你是誰?」
白衣人道:「東海林。」
唐七更一驚:「東海林公子?」
白衣人的聲音冷得就像他的劍:「正是。」
兩人互相相視著對方,不動。
唐七更忽然將全身肌肉放鬆下來,獰頭大笑道:「你既是名震天下的林公子,我就不動你……」話未說完,他已出手。
海底神針!
眾人驚呼,有些叫:「小心!」有些叫:「危險!」有些叫:「不好!」只有陳見鬼叫了「我要他一條胳臂」七個字,這女子說話比任何人都快!
更快的是唐七更的出手。
在別人只說了兩個字的時間內,他的「海底神針」已作了六個變化。
任何人都逃不出他暗器的變化。
所以他叫做唐七更,更易的更。
可惜他遇上的是林公子。
「神州結義」中最冷做最憤世而又殺性最大的林公子。
林公子根本沒有閃躲。
他一早已看出唐七更要出手,因為唐七更調首過去時,全身肌肉都作鬆弛,但他一雙手仍然收緊。
他要用雙手施暗器!
所以林公子立即衝過去。
側著身子衝過去。
劍光飛起。
白影一閃而回。「給你!」半空中血腥如雨,一物向陳見鬼拋來,陳見鬼伸手接住,口中道:「多謝!」原來是一條手臂。
被人用劍斬下來的手臂。
林公子左肩也挨了三針。
但他無所謂,發針的人已被他一劍剁下了發針的右手。
這就是林公子,東海林公子,神州結義的林公子。
唐七更痛得全身發抖,額上鋪滿了一串串黃豆般大的汗珠,但畢竟是一條硬漢,挺住沒呻吟半聲。
唐失唐得左右將他攙扶住,唐甜臉色卻很難看:唐七更本來是她最大也最可靠的一個後盾,現在看來,並沒有什麼可靠的了。
這時忽聽歐陽獨冷哼一聲道:「一劍斷一臂,好武功!」
林公子問:「你是誰?」
歐陽獨舉起了手掌,頃間手掌如血通紅,這下很明顯地表露了身份,誰知鐵星月端詳了半天,搖旨道:「豬血?」他問李黑。
李黑也最愛鬧,作狀道:「鴨血?」
陳見鬼也湊上一份熱鬧:「我看是腦溢血!」
歐陽獨本無惡意,倒有識重英雄之心,這下可光火了,冷冷地道:「既然諸位瞧不起我歐陽獨,老夫也正好想見識林公子的劍法。」
林公子桀驁不馴:遇敵必戰,當下長吸一口氣,踏步而出,施月阻止道:「不對,你剛打過,這次該我來。」
歐陽獨見是女子,微微一笑道:「老夫是向不與婦道人家過招的。」
這下可激怒了陳見鬼,她與雜鶴施月一齊跳出來罵道:「婦道人家又怎樣?來來來,咱們較量過再說。」
公子襄見節外生枝,長身一攔道:「不可以。幾位前輩,何必為了些小事傷和氣。」
洪華忽大步邁向前,向歐陽獨抱拳一揖道:「對不起,我兄弟說話,無心冒犯,請見諒。」他說話極少,但極誠懇,又很有力。
歐陽獨本也慕「神州結義」,見公子襄阻攔,洪華致歉,便說:「在下也有不之處,應自報姓名,不該兔子戴夾板來充大耳驢。」說罷自嘲一笑。
眾人也哈哈大笑。笑聲中化干戈為玉帛。
大肚和尚看看全場,便問:「這麼多人聚在這裡,都為找蕭大哥來麼?」
唐甜知前功盡棄,一時只覺她所作的事。無一件順利,光芒都讓唐方佔盡了,所以把心一橫,道:「我們都是來揪出蕭秋水討天書神令的!」
很多人都起哄說是,江傷陽還道:「『忘情天書』是武林人的,『天下英雄令』是岳武穆傳下來的,蕭秋水有什麼理由可以獨佔啊?我們十方霸主,都不能將這些瑰寶拱手讓人,一定要尋出來,公之於世!」
海難遞冷笑道:「公之於世?我看你想獨佔才真!」
落花娘子媚笑道:「我也是十方霸主之一,我想找蕭大俠,可不是為了天書神令,而是為了請他出來主持武林失去已久的正義公道!」
唐失怒遭:「我們要找蕭秋水出來,是要報仇!」
唐得接道:「殺蕭秋水,報唐門血海深仇!」
唐藕忍不住道:「胡說!蕭大俠明明助唐家免予遭江南霹雷堂之厄,有恩於唐家,怎能恩將仇報!」
唐七更忍痛罵道:「小丫頭,吃裡扒外的東西!你懂什麼!」
黑龍江的江心虎因他們的靠山朱大天王就是喪生在蕭秋水手下,勢力於是乎大打折扣,所以呼應道:「是呀,我們都是來找蕭秋水報仇雪恨的!」很多人都跟著起哄響應。
卻聽一人道:「向蕭秋水報仇?我們哪有這個能耐,說實話,俺是來瞧瞧熱鬧,看看蕭秋水是否三頭六臂,活在同個朝代的人沒見過,死了也向閻羅王沒法交代,如此而已!順便看有什麼小便宜可撿,談到雪仇什麼的,那都是背著他才敢說的話,不用癡心妄想了!」
說話的人原來是「刀不留人」苟去惡,這個人殺性很大,以利為先,非正非邪,但人不善作假,敢說真話,也算一長。他說的話,很多人都是本著這個湊熱鬧、看名人,自己也沾沾光的心思,於是也就大聲贊同他的話。
忽聽另一人道:「這我可不同意,我們來這裡,為的是報恩,以前我們受盡屈寒山、余哭余那些人的逼害,幸得蕭大俠挺身而出,解救我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為武林做了那麼多的事,他無緣無故失蹤,我們怎能坐視不理?我們找他,除了要瞻仰蕭大俠風采,也是為報恩來著!」說話的人是「九龍堂」的季步修,他在梁王府中差點沒讓陸見破殺死,幸而公子襄出手相救,因此對公子襄也至為好感,現下站出來大聲說話,他這一番話,竟得到許多人的響應。原未江湖中人,恩怨分明,蕭秋水在武林中冒險犯難、鋤強扶弱,當時在武林中占一半以上的強權梟豪,都是他領「神州結義」一手搗毀的,其實來的這一干武林人物,大部分人對蕭秋水是敬仰與好奇,有些人當然也有貪念,但也不過是抱著蕭秋水既死,自己不奪寶萬一讓人所得豈不更不值得的心理而湊一份熱鬧罷了。
所以季步修這一番話,歡聲雷動,大都贊成。
唐甜冷笑道:「你憑你們的武功,也配在這裡說話?」
陳見鬼在口舌上絕不是省油的燈,插口接道:「喂,你的武功比起老娘我來,還差老大截,又哪有你說話的地方啊?」
蕭七站出來冷然道:「你想怎樣?」
公子襄歎道:「蕭兄,你到現在怎麼還執迷不悟?」
蕭七淡淡一笑道:「有些迷,還是不要悟的好。」
李黑在旁嘿嘿一笑,戲虐地反問道:「難道一個人喜歡做夢,就情願長眠不起麼?」
蕭七一字一句道:「我答應過甜兒,她有事,我一定會救她——就算她是錯的,我也非維護她不可。」
公子襄長歎道:「江湖人一諾千金無司厚非……但總要明辨是非近君子而遠小人啊!」
蕭七冷笑道:「問題是,誰才是君子,誰才是小人!」
鐵星月嘻嘻一笑道:「很簡單,忠的就是君子,好的就是小人,騙人的就不是好人,說老實話的就是好人!」
蕭七反問:「誰忠誰奸?西施人吳時,人人都以為她是淫而無行,誰知她忍辱負重?吳王夫差看勾踐嘗糞問病,不是夠忠了,後來國亡在他的手裡!要是說實話的就是好人,那麼江湖中就沒有好人了,如果說謊話就是壞蛋,那七年前蕭秋水倒是應該告訴你們他是到唐門去拚命,讓你們一塊兒去送死好了,何必又跟你們說:很快就會回來?」
鐵墾月啞然。
容肇祖上前一步道:「蕭七是我恩人,你們誰要是動他,我就跟你們拚命!」他拿著貨郎鼓一搖,咕登咕登地響了幾聲道:「你們認為我們是什麼都行,但盜亦有道,我們生死同心,絕不背棄信義。」
蕭七歎了一聲道:「方覺閒己為我們犧牲,容小哥兒,你不必再……」言下聲音已噎。
容肇祖跳起來一口痰吐在蕭六腳下,罵道:「你當我姓容的是什麼?平時吃飯喝酒盡在一起,有難時找張被蓋起來的話王八麼?」
蕭七喝道:「好!得一知交,生又何妨!死又何妨!」
在場眾人,都不禁被他們的豪氣所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