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戰無論是誰敗了,便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風,供對方使喚,變成了對方的附屬。
所以這一戰,絕不能敗。
周白宇雙手**愈急,他所控操的兩隻燕子,倏起倏落,矢若流星,使得藍元山御控的兩隻燕子,始終撞不上。
四隻燕子,急嘯飛射,速度如同箭矢,已遠超過它們本身的速度。
就在這時,藍元山的手又往上提,到了胸際,看他的樣子,就像普通人在整理衣襟一般悠閒。
周白宇額上的汗雨,已濕透數重衣,手上的絨球,也越搓越急。
那賣絨球的小販也發現了這「顧客」一味猛搓絨球,甚是詫異,便問:「你買是不買呀?別把我的絨球捏壞了,可賣不出去的喲!」
周白宇心無旁騖,正落盡下風,全力扳持,哪有辦法理會他?所幸那小販見周白宇衣著似貴介公子,不似是買不起的模樣兒,可能是公子哥兒對新奇事物一玩上就愛不釋手哪?小販心裡嘀咕幾聲,視線又被新炸起的富貴榮華煙花吸引過去了。
藍元山一雙眉毛,吊到太陽穴上面去,而他的手,再抬了一抬,抬到了鬢邊,像是在撫平稍呈凌亂的鬢髮。
周白宇臉色登時大變。
頭頂上四隻燕子響起了急嘯之聲。
又一道煙花在夜穹裡誕生,像一朵金色的牡丹,炫示它的富貴昇平。
藍元山的手,已放到髮髻上,像似在綁好頭上方中,但他的「遠揚神功」,已發揮至第九層的力量!
「波!」一聲輕響,周白宇的一隻燕子,被撞得血肉模糊,在空中直摔下來。
周白宇頭上只剩下一隻燕子。
如果連這只燕子也死了,他便算是敗了。
周白宇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敗給藍元山。他不能敗。
「蓬!」又一道煙花掠起,在長空畫成一條節節灑金的蜈蚣。
藍元山忽覺煙花之外,還有一道閃電,因為太快了,令他看不清楚,電光已寂滅。
一隻屬他掌力所控制的燕子,齊首掉落。
好快的劍!
藍元山心中一聲讚歎,隨之而來的是不寒而慄:周白宇竟然出劍!
周白宇在大庭廣眾下亮劍!
可是人們並沒有發覺到周白宇曾經出過劍,他的劍法實在太快了,又適逢這煙花炸放之際,就算有人親眼目睹,也會以為只不過是一點煙火,驟落在此處。
周白宇的劍沒有驚動他人,就不算犯規。
周白宇既可殺掉一隻燕子,就一定能把他的第二隻燕子斬殺。
藍元山想到這裡的剎那。
又一道電光飛起。
又一道煙花綻放!
二
煙花在夜空構成一幅曲折瑰麗的圖騰。
劍光在煙花中飛射燕子。
燕於在煙花映射中有沒有流露夭折前金色的驚惶?
三
這時忽聽有人叫了一聲:「相公。」
藍元山回過頭去沉喝:「銀仙,快回去!」
藍元山回頭低喝的時候,功力稍弛,劍光本來就在此際射入燕子體內的。
但劍光卻驟然頓住,像一條蛇正標射出去噬中獵物之際,倏然變成了一塊木頭。
周白宇像一塊木頭。
叫「相公」的人在絨球攤子的前面,五顏六色彩艷的絨球,比不上這女子的一分媚。
——小霍!
四
周白宇心頭發出了一聲低吟。
——原來小霍就是名聞江湖的霍銀仙!
小霍是藍元山的妻子!
藍元山是小霍的丈夫!
他的「閃電劍」再也不閃電,像嵌在石頭上,凝在空中,剩下的一隻飛燕,在藍元山力控之下,被撞成一陣血雨。
剩下的那只燕子,撞死了自己的同伴,調啾哀鳴,飛去不返。
不知這只唯一「劫後餘生」的燕子,再在海闊天穹飛翔時,會不會念起它的同伴?有沒有傷惶的感覺?
五
又一道煙花,幻出兩隻神蝠。
已有人注意到憑空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劍,握在一個俊朗的白衣青年手裡。
但這英俊青年的臉上,卻似塗了一層白至一般灰白。
藍衣人已搶身倏進,一手繞搭在他肩上,彷彿是多年知交,很親呢的樣子。
只有周白宇自己知道,他的頸上六處要穴,全在藍元山的控制下。
藍元山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你敗了。」
周白宇喃喃重複了這一句話:「我敗了。」
藍元山輕輕放開了他,輕聲道:「我不殺你。」
他轉身向小霍道:「銀仙,你這一喚,真是險極,我這一分心,差點為人所敗,還好……」
周白宇突然跪了下來,用盡平生之力,大聲道:「我是北城舞陽城城主周白宇,今日談亭一戰,為西鎮伏犀鎮鎮主藍元山所敗,周白宇輸得心服口服,絕無怨懟,蒙藍鎮主不殺之恩,周白宇從此以藍鎮主馬首是瞻,任其驅使,絕不違抗!」
原來在市肆中猛見一人拔劍指天,原已大奇,忽見這人激聲說出這一番話,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其中也有不少是武林中人,或熟悉江瀾中軼事的人,莫不震詫,卻又不知兩人何時決了這重大的一戰?
藍元山上前一步,攙扶周白宇起來,喟聲道:「咱們生死契上確是如此說,可是,勝敗乃兵家常事,周世兄不必太認真。」
周白宇沒有說話。
小霍站在藍元山背後,像在眾生裡一朵冷艷無聲的幽魂。
藍元山笑道:「其實,剛才世兄的『仙人指』、『無相神功』、『龍虎合擊大法』之後,加上『閃電劍』,本已穩操勝券,卻可惜,可惜……」
這時眾人議論紛紛,這樣一件轟動的消息,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原來北城城主與西鎮鎮主在談亭一決勝負!」
「藍元山打敗了周白宇!」
「周白宇俯首稱臣,永遠為西鎮奴僕哩!」
「這可不得了!原來一向沉默淡泊的藍元山,功力還在風頭最勁鋒芒最露的周白宇之上!」
周白宇低著頭,白衣在夜色燈昏中一片灰黯。
藍元山拍了拍他的肩膊,「你不要難過,以後,我們是金蘭兄弟,不要分彼此。」他眺望河上夜穹如漆,眼瞳卻閃著粼光寒寒。
「我只要你跟我約一個人。」
「誰?」
「殷乘風。南寨寨主『急電』殷乘風。」
「啪」地一聲,河塘上夜空中又閃起一道龍膽花樣般的煙花,燦美得像一盆露珠鑲著金往河塘裡瀉。
六
快馬像破浪的船。周白宇在馬上。他有暈船的感覺。
那本來是江湖寥落的風中雨中,一場偶然的相逢,一次人生的艷遇,可是此刻周白宇感覺到的不止是悔恨,還有羞恥,以及傷憤……
他本來可以勝的……卻不能勝!
他經過薊州,白欣如在城門迎著他,在晨風中像一朵欲飛的白薔薇,在一棕毛騮上揮著小手:「你贏了……」然後她的悅音因瞥見漸近的周白宇沮喪臉色而凝結。
周白宇掠過白欣如身邊,把馬放慢,一直到擦身而過的時候他才低聲說了一句:「我敗了。」
白欣如一怔,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周白宇一直攬轡徐行,一直至掠過了白欣如身邊,走了一段路,才突然策轡,馬作長嘶,四蹄如飛,急捲而去。
白欣如回過身來,叫道:「你……你去哪裡?」
周白宇拋下了一句話:「我到南寨去通知殷乘風,藍元山要約戰他!」
白欣如想策馬追隨,但周白宇在馬蹄踢起的塵煙中已然遠去。白欣如意外地發現石縫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正在作艱辛的生長但柔美的茁放。
七
周白宇的奔馬驟然而止。
周白宇猶在浪的尖峰,驀然沉到冰海的底。他自冥想中乍醒,反手挽劍,卻聽一人清越如撓鈸的聲音刺入耳中。
「怎麼了?白字兄,你直闖南寨,可是來剷平青天寨來著?」
周白宇呆了一呆,只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頎長略瘦的青年,背後一把無鞘劍,眉字之間,有過人的精銳明敏,緊抿的唇有一種劍鋒冷的傲慢。
他旁邊有一個小姑娘,一身綵衣,垂發如瀑,腰上挽一個小花結,結上兩柄玲瓏小劍,那清麗脫俗的容顏,在她臉靨細柔的皮膚上繃緊如花蕾,在粲笑時綻放。
周白宇長歎了一口氣,下馬,抱拳:「乘風兄、伍姑娘。」
這一男一女,正是「急電」殷乘風,與「彩雲飛」五彩雲。
殷乘風刀眉倒豎高額上,問:「白字兄,談亭之戰是不是真的?」
周白宇垂首:「我敗了。」
殷乘風無言,只用手大力拍著他的肩膀。周白宇道:「藍元山向你挑戰。」
殷乘風刀眉一豎:「我早想跟他一戰。」
周白宇道:「在舞陽城城門。」
殷乘風冷笑道:「何時?」
周白宇道:「明日清晨。」
殷乘風道:「好,我去。」
周白宇忍不住道:「乘風兄。」
殷乘風銳利的眼神像一把刀鏡,映照著周白宇的內心,「怎麼?」
「我想……你還是跟,跟伍姑娘一道赴約的好。」
伍彩雲原是前任「南寨」寨主「三絕一聲雷」伍剛中的遺孤,伍剛中因協助朝廷緝拿「絕滅王」楚相玉遇害,由其養子殷乘風獨挑大任,以過人才智,替青天寨在江湖中立下比伍剛中在世時更顯赫的功業,而殷乘風與伍彩雲也是武林中一對金童玉女,感情甚篤。
武林中的聲名決不是一朝一夕換來的,要灑多少滴汗流多少滴血,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征戰幾人回,一分耕耘就一分收穫,沒有憑空而來的收穫。
殷乘風雖不似青天寨前寨主伍剛中劍訣內力輕功被稱之絕於武林,但他將全副精力,獨研一「快」字,而「快」字訣又全融聚於劍法之上,單以劍法論,周白宇曾跟他較量過七次,終於承認以劍論劍殷乘風的劍法乃在他之上。
只是,殷乘風在「武林四大家」中仍算是較弱的一環,但也是最年輕的一人。
所以殷乘風道:「白字兄是不放心我會戰藍鎮主……擔心我敗?」他大嘴一笑:「我若敗了,自然也尊奉西鎮為宗:不過,我不會敗的。」
周白宇內心一陣刺痛,在未與藍元山「談亭一戰」前,他何嘗不是這麼想。
但他仍是敗了。
而且敗得……。
殷乘風又一笑道:「就算我贏不了,也不能要彩雲幫我。這樣勝敗,有何意義?」
他望定周白宇,一字一句地道:「白字兄,這一戰既在舞陽城門,我們情逾手足,但也不許助我。」
「記住,毋論勝負,不能相助。」
周白宇不知說些什麼好,這剎那間,他想到雨中淒婉的小霍,囁嚅地道:「還是……伍姑娘一齊去好一些。」
殷乘風道:「昨天這一帶的『翁家口』又出了事,女捕頭謝紅殿死了。」
周白宇一怔,道:「是處置使謝難成的獨生女兒,幽州惟一女捕快謝紅殿?」
謝紅殿的父親雖是朝廷任命的大官,但謝紅殿的聲名卻非憑父威,她的手下擒過三十六個汪洋大盜七大採花賊,單止上述四十三人,幽州其他九個男捕頭,合起來都辦不到的事。
可是謝紅殿卻單人匹馬,活捉生擒,就憑這一點,幽州第一女名捕的威名就名符其實了。
殷乘風接著歎了一口氣:「她……死於翁家口,離舞陽城不過一里半的路,她正著手追查一件案子、但神秘被人殺死在客棧之中……瞧她的情形,恐怕是……在毫無防備下遭人暗殺的。」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氣,撇開謝紅殿是當朝要官的女兒這事不管,單只死者是幽州女捕快這一點,已讓人有「太歲頭上動土」的感覺,而且,謝紅殿的三十六手飛叉絕技,二十五顆軟硬流星飛彈,誰能近得她身邊?而今謝紅殿竟然遭人狙殺!
周白宇抬目道:「眼前八宗案件……」
殷乘風即道:「手法不完全一樣。前面七宗,有強暴痕跡,顯然是先好後劫殺,這宗只是暗殺。」
「不管是誰做的,」伍彩雲因激怒漲紅了臉,「已經八個人了,我們一定要找到淫賊償命!」
也不知怎的,周白宇看見伍彩雲因怒而激紅的玉靨,竟不敢正視。殷乘風冷然道:「顧秋暖、段桑青、尤菊劍、岑燕若、殷麗情、冷迷菊、於素冬……還有謝紅殿,八位女俠的性命貞潔……這賊子當真天理難容!」
周白宇忽然想到嬌秀軟弱的白欣如,心中一陣惶悚。「伍姑娘。」
伍彩雲彎彎的秀眉揚了揚,又展現她可愛皎潔如天仙的笑容:「什麼事呀?」
「你們不是組織了一個女子的防衛團嗎?欣如她……」
彩雲飛笑了。「是呀,司徒夫人、江愛天、敖夫人、元夫人、奚採桑「和我,都是裡面的一員,欣如姐姐也要加入,我們結在一起,一方面可以免於受襲,進而調查兇手,繩之於法。」
彩雲飛的笑靨比飛花還絢燦,她怒得易也喜得容易,在別人眼裡也許認為喜怒無常,不過,誰也不會真的認為她這麼一個可愛的人兒如此有什麼不對,當真正看到她的時候。
「我們現在一共有七個女孩子,叫『七姑』,『七姑』的目的是要替八位死去的姐姐報仇。」
殷乘風疼借的望著她,笑了,「我曾問她們為何不叫『七仙女』,」他向周白宇朗笑道:「七個那麼標緻的人兒,自保當無問題,找兇手則難矣。」說罷哈哈大笑。
伍彩雲白了他一眼,但憤怒中蘊有笑意。少女情懷像蒲公英的種子,迎多情的風一吹,朵朵抖了開來。
「你不要擔心,我們七人常聚一起,欣如姐姐不會有事的。」伍彩雲卻明瞭周白宇內心不安,這是她女子特殊的敏銳感覺。
「我們本來出南寨就是想約欣如姐姐一同赴翁家口查案的。」
殷乘風道:「現在的情形,我要赴北城,翁家口還是你自己去吧。」
伍彩雲仰著臉,她的臉腮漲卜卜的,但又沒有一分多餘的肉,像一塊玉琢細雕的玉墜子,令人愛不惜手。
「你去吧,你一定贏的。」
殷乘風眉字高揚,在陽光下大笑。
他是個在陽光下,有大志奮發的少年。
少女永遠信任她的情郎能作出驚天動地的大事!
周白宇的心裡又一陣刺痛。
他一生人本不知後悔為何物,但一下子後悔的事紛至沓來,他也知那一件事令他痛悔,以致如此翻不了身。
殷乘風向他微笑道:「怎麼?白宇兄隨我一道去吧?」
周白宇頷首。
伍彩雲渠笑道:「周城主能陪他去,我就更放心了,欣如姐姐那兒我會找她一道赴『翁家口』的,你別擔憂。」
殷乘風哈哈笑道:「白字兄去作個仲裁,好讓藍元山輸得賴不了賬!不過……」他轉而望向伍彩雲,那眼神跟他平時的飛揚踔厲是完全不同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
「得了。」伍彩雲綵衣翩翩,心裡甜甜,「我跟欣如姐姐一道兒走,還怕什麼?到了翁家口,元夫人等五位姐姐都在,何況追命三爺也來了。」
「追命來了?」周白宇一震,脫口問道。
「是呀!」伍彩雲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望著周白宇,「他已來了,八件大案子,不單驚動了他,也驚動了無情大爺,不過是追命三爺先到。」
追命和無情,同是「四大名捕」,其實無情比追命年輕多了,但他投入諸葛先生門下最早也最久,反而是「大師兄」。他自小殘廢,雙腿齊廢,不諳武功,但智慧、輕功和暗器,黑白二道無人不懼,其他三大名捕也無不拳拳服膺。追命是「四大名捕」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喜酗酒,但神腿無雙。在武林中,鐵手的掌功與追命的腿功,堪稱翹楚。
追命已來了,還有什麼天大案子破不了的?周白宇心裡暗忖。
「所以嘛,」殷乘風接道:「我不能赴翁家口了,萬一給追命三爺遇著,一定不讓我去赴約,這可不行。」
追命跟「武林四大家」友誼極篤,曾協助他們屢度危艱,追命當然不願見到「武林四大家」之間相互廝拼。
伍彩雲道:「不管江湖上傳言極快,你與藍鎮主決鬥的事,遲早難免為他所知……」周白宇和藍元山的決戰,幾乎剛結束,就沸沸揚揚傳遍了武林。
故此有人說,江湖中人的口沫,比唐門的暗器還快。
殷乘風嘴角一拗,傲慢地笑道:「不過,那時候,我已戰勝藍元山了。」藍元山擊敗周白宇,而他打敗藍元山,「四大家」宗主之位,非他莫屬,況且,黃天星已老邁傷重,他又不是主動挑釁,而是應藍元山之約接戰的。
在公在私,他都是站在正義與光榮的一面,只要這一戰能贏。
伍彩雲臉上洋溢著向陽的幸福和光:「答應我。」
「什麼事?」
「你打贏了,就不要挑戰黃老堡主了,他已老病無能,不能傷害他的。」伍彩雲走近依偎著殷乘風臂膀說:「反正,黃老堡主也不想再與人爭強逞勝了,你……你要收斂一些。」
殷乘風注視陽光下綵衣的伍彩雲,有一種恍惚的迷眩,但這迷眩是幸福的。他做然一道:「好,你等我回來,我把打贏後的路上第一朵見到的花擷給你。」
伍彩雲粲笑如天仙的光環。
周白宇在他倆的陽光之外。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