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大道理其實都是最淺顯易懂的,只是沒有多少人真的去實行而已。
「人生自古誰無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鋪,店門豎著五個大字的布簾:
「一碗飽兩晚」。
後頭也有一家布店,掛了塊橫匾,橫匾上書:
「衣錦耀祖賢」。
屋後還有一片綠油油、黃嫩嫩的菜田。
看來,就在這越色鎮的三家店舖裡,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了。
趙好的身慢了下來。
然後他發出一聲極其古怪的尖嘯:
那就像是一頭鱷魚,突然發出夜梟般的叫鳴。
只聽他尖聲道:「我來了,你們還不滾出來。」
語音甫落,棺材店門打開,真的就有兩個人「滾」了出來。
——抬著一口棺材「滾」過來。
這兩個人,都圓。
兩人都臉圓,眼圓,鼻圓,腮圓,腹圓,臀圓,怪可愛的。
只不過,一個長得高大。
高大而圓。
另一人長得矮小。
矮小而圓。兩人的圓滾滾、胖嘟嘟,都沒有影響他們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時最易使人失卻防範——一個人能令對方疏於防患,就已經是佔了上風,贏了一半。
這兩人一見趙好,都跪了下來,一個叫「好公子!」一個叫:「好爺爺!」
趙好只陰森森地問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滾圓的漢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們一直護著,這壽木店裡頭有他們的臥底,但都給我趕走了。我們一直苦守這兒,就等您來。」
矮小圓滾的漢子剛說:「您走了,那米鋪和布店的人都來攻打這兒,幸我守得住,好險啊!您要再不來為我們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時候,我們寧可一死以報爺您了!」
兩人一面誠惶誠恐地說著好聽的話,一面手忙腳亂地打開棺蓋:
棺材裡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鏡花!
鳳姑、余國情及宋國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後伏了下來。
他們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槨裡的人。
但若要趕過去,恐怕已來不及了。
如果這樣趕過去,反而容易迫使趙好對仍在昏迷中的李鏡花下手,鳳姑顯然不欲李國花怪責她一輩子。
——一個人可以威懾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屬。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樣大錯:就是不可奪手下心目中認為最珍貴的事物。
鳳姑自然是明瞭這點。
她望向鐵手。
她的武功不及於此——卻不知鐵手情形如何?
這時,卻聽宋國旗低聲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屍尊者』麥丹拿。」
余國情悄聲接道:「矮胖子是『走肉頭陀』鍾森明。」
宋國旗道:「他們都是唐仇的手下,號稱兩大忠僕。」
余國情道。「麥丹拿的『行屍拳法』利害在每格殺一人,他的拳勁就增加一分;鍾森明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對手的武功絕招偷龍轉鳳,化為己用。」
鳳姑心下明瞭:
這兩位部屬的對話,是要說給自己聽的。
——真正好的部屬,不會明目張膽地在人前「教導」首領、主子,反而會藉機暗示出真實的情況和有利的資料,以俾領袖、主人自行判斷。
所以她微哼道:「聽來,這兩人相當機靈,不像是『行P』、『走肉』嘛。」
鐵手道:「他們卻很喜歡別人這樣叫他們哩。」
鳳姑問:「為什麼?」
鐵手道:「他們既是行屍、走肉,他們的主子就不會對他們有戒心,敵人也不會對他們提防了。」
他是個捕頭,對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資料自然都瞭如指掌。
鳳姑道:「看來,一個真正聰明絕頂的人,是斷斷不會讓人知道他聰明智慧,反而希望人以為他是個笨蛋。四大兇徒裡,燕趙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卻不知趙好和屠晚又有什麼?」
宋國旗道:「屠晚沒有助手。他是殺手,要獨行獨斷,孓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死。」
余國情補充道:「所以屠晚沒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殺人資料的人。」
宋國旗又道:「趙好沒有幫手。因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無常,嗜好殺人,朋友都給他殺光了。」
余國情也補充:「是以趙好也沒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時也需要人幫手,有時候,他會利用唐仇和燕趙的部屬來充作助手。」
鳳姑點點頭道:「可是燕趙和唐仇未必會高興。」
這種心理她最是能瞭解。
因為她也是個領袖。
她最能夠領會作為領導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對自己效忠。
——當這種效忠有雙重或不止對他一人時,心裡就絕對不會好受。
所以人想獲取更大的權力。
權力可以促使別人只對他一人盡忠。
絕大的權力能換取絕對的效忠。
但權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權力越易令人越加徹底地腐化。
到頭來,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權力」——一樣虛幻的事物:但沒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在的東西。
就這麼幾句話間,鳳姑在這浮光掠影裡忽然領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細思過的道理:
她為什麼要忒忒營營追逐一些本來就可以沒有、得到了也只是虛幻的事情呢?
追求權力,永無厭足。
得到權力,等於擁抱腐化。
幸福不是權力。
幸福是一顆享有快樂的心靈。
要幸福必須先要尋求快樂。
——然而幸福在哪裡?
——快樂在那兒?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邊?而一直讓自己忽略、漠視?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遺恨。這時候的鳳姑,忽然何其強烈地想念著長孫光明,她也立意要為她的部屬李國花,出手挽救看來正任人魚肉的李鏡花。
——為什麼她不和一直愛慕自己的長孫光明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在一起?為什麼自己要常常和他罵架?為什麼自己要把他奉送給那奼女唐仇?為什麼自己不多費一些些時候來關心他?
因為這一點的懊悔和柔情,連帶對李國花的女友李鏡花,也有感情起來了:
——國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為自己水裡來火裡去,鏡花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興了吧?
——剛才唐仇出現,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這樣霸佔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與時間,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決心要救她。
——不為什麼,只為對這一刻的情懷作交待。
情懷,是人最可貴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懷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紀不是年老最難拒抗的因素。
連健康也不是。
——一個人要是失去了情懷,那就,真的是,老,了。
鳳姑有點想不通她從前為何沒想通這道理。
其實世間的大道理多是淺顯易懂的,只是沒有多少人去實行而已。
鐵手後來沒有多說話。
他在觀察場中。
他在默運玄功。
——他準備只要趙好向李鏡花一動手,他就立刻發出他那越遠越能發揮莫大威力的掌功。
那只是「劈空掌」。
真正的「劈空掌」。
——劈空掌幾乎武林中人人都會,只是鐵手真正下過苦功,把平凡無奇的劈空掌練得:「相隔愈遠,功力愈強!」
所以一個人不在乎有沒有練得奇功,有沒有習得絕技,而是在有沒有真正下過苦功。——這一如酒,味道不在奇與否,而在於醇。
不過,鐵手眼下所見的,卻是:
奇。
奇事。
趙好摸出了「大快人參」。
「大快人參」真的很大塊。
形狀就像一塊地瓜,大約有小孩的頭那麼大,略為狹長,頂上開了六張葉子,三朵大花,都是慘青慘青的顏色。
趙好的臉色很灰。
唇卻很紅。
這下給「大快人參」對著夕照一映,整個人都變綠了。
慘綠慘綠的顏色。
——敢情這塊「人參」還是會發光的!
這一映照下,也使鐵手和鳳姑同時省悟了一事:
太陽快下山了。
他們不知不覺已鬥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來臨了。
——今晚可有月兒否?
本有。
但天色很壞。
遠處烏雲與暮雲齊翻湧,然後四合。
故此夕照特別燦爛。
像紀念一場凋謝。
趙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他擷下其中一張參花。
塞入嘴裡。
咀嚼。
鳳姑身形一動。
她想要阻止。
鐵手卻把她按住。
他已發覺有點異樣。
果然,趙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參放到李鏡花的唇上鼻下,然後他用嚼碎了的參葉敷在她的右頸側。
鐵手這時也發現了:
李鏡花雪玉一樣的右頸,有三個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顏色呈藍。
一種淬毒於兵刃鋒口上的蓋。
李鏡花正合著眼。
她不是睡著。
而是暈過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錯以為她已經死去了。
幸好不是。
鐵手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即體悟:
趙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極之珍貴的「大快人參」為李鏡花療傷。
鳳姑也看清楚了。
他們現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後。
貼得很近。
所以鐵手可以及時制止鳳姑的行動。
鳳姑似也慶幸自己剛才並沒有貿然行動。
因而她覺得有必要向鐵手解釋:
「這『大快人參』,參花可治奇毒,增長功力,而參葉可去一切惡疾,參須則可敷外創,人參則幾可起死回生、盡療傷毒絕症,亟見功效。」
鐵手頷首道:「那麼說,趙好是要為小相公祛毒了。」
鳳姑努著紅唇道:「奇怪,趙好的心天下聞名,比唐仇還狠,只不夠唐仇毒,今兒怎麼這般好心起來?」
鐵手沒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著趙好。
他的手勢。
他的動作。
——由於他是那麼關注,連幾綹髮絲垂了下來,他都無暇用手去撩撥,反而是李鏡花的秀額上粘了幾條髮絲,他還輕柔地用手指抹開,讓它們回到發窩裡。
他還沒看到趙好的臉。
沒看到他的眼。
更沒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實在太遠。
但這已夠了。
已夠讓人感覺出來了。
鳳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為什麼。
——那也是為了情懷。
——而且是人類所有情懷裡最來得無由的一種。
最美的一種。
這時候的李鏡花,徐徐睜開了眼睛。
她好像還沒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氣。
甚至秀氣得有點兒單薄。
不過,蒼白的她,這時候因為無力而更美。
她睜開眼,就看到趙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後看到夕陽。
夕陽真好。
之後她的眼神就遺落在夕陽照落的菜田里,彷彿她的視線就遠落在那兒了,一直收不回來。
「真……美……」她柔弱地說。這是她甦醒後的第一句話。
趙好忽然站了起來。
毫不猶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綠欲滴。
菜花黃得清亮,像一顆顆露珠裡的夕照。
趙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採花。
採了一手菜花。
然後回來。
這時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樣的深情和不捨,掛在遠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連風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風。
這一下,鐵手和鳳姑更明瞭了。
甚至生起了感動。
趙好向李鏡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給李鏡花。
——儘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閃,一人飛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鏡花鼻際的「大快人參」!
這一下,連鐵手和鳳姑也沒料到有此一變,趙好亦猝不及防。
鳳姑低呼了一聲:
「唐仇!」
鐵手和鳳姑距離太遠,要搶救已然不及。
趙好的人在這一剎那間變了。
完全變了。
他狂嘯。
那嘯聲令麥丹拿拚命摀住耳朵,鍾森明摀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鏡花雙眼突然睜大,秀眉一蹙,咀角滲出血來。
可是他恍然未覺。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擊向唐仇背後。
拳未打中,唐仇背後的衣服突然皺了。
唐仇的幾絡後發亦立即白了。
鐵手皺了皺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聲尖嘯裡,趙好跟他對抗時的內傷,似已復原了七七八八,這使得以內息雄長几近天下第一的鐵手而言,也大為吃驚訝異。
——趙好內力之銳之烈,還超乎他的估計!
他怕李鏡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趙好手裡,一個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個是情緒極不穩定的人,都不安全。
這次卻是鳳姑扯他伏下。
「讓他們鬼打鬼去。」鳳姑低聲道,「我們再去收拾殘局。」的確,唐仇和趙好,都是強敵,也都是惡人。——對付惡的方法,最好是讓他們自己去打個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參」,她得要付出代價:
那就是捱趙好一拳。
可是趙好的拳頭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這點唐仇可比誰都清楚。
——他們畢竟是同一個師門:「我是老子」張老師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棄大快人參。
趙好一拳擊空。
唐仇已一轉身,掠到了李鏡花頭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鏡花的頸。
然後她沒有再動。
至少手足都沒再動。
她不想讓趙好誤會她已經對李鏡花下毒手了——一旦趙好這樣誤解了,那一切都艱辛多了。
她動的只是臉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衝著趙好展開一個亮麗的笑容。
這時,鍾森明和麥丹拿也看清楚了來人,一齊跪地呼道:
「唐姑姑!」
這時,趙好和唐仇兩人的動作,都遽然靜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鏡花頸側。
趙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參。
兩人的手只差一隻手掌的距離。
但誰也沒有再動。
誰也不敢再動。
——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對方的戰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們都不希望讓對方誤會自己會出手。
唐仇先說話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說話的:
「你們有了趙爺趙公子,還認得我這個唐姑姑麼?」
麥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兒的話,我們天天在等唐姑姑你過來主持大局,昨晚你把這小相公交了給我,我們死死盯著,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還有米鋪的老闆加上那客棧的掌櫃向我們發動攻擊,我們都死守苦候哩!」
鍾森明更抹汗地道:「我們以為趙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們哪敢——」
他有很多話都不便說。
不敢說。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趙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時候更清麗,像冰,美將起來時也使人眼裡一凜,心中一寒。
她笑著向趙好道:「你倒是越來越深情了。越來越深情的你,是否還記得我是你師妹?可否好好想一想,為這女娃子,是否值得?」
趙好滿臉鬍碴子。
他的樣子其實很俊俏。
但很沉鬱。
他的須腳彷彿會說話。
它吐露出來的是兩個字一個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時候也是一種美。由於潦倒來自對自己的徹底放棄,所以所表現出來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覺得這孩子需要依憑。
因而動心。
唐仇現在的樣子,就是動心的樣子。
女人在動心的時候,看人的眼神會說話。
說很多話。
還有千種風情,都在一個巧目流盼中盡吐。
趙好卻很冷。
很沉。
很凝靜。
他不是沉靜,而是凝靜——一種豹子出襲前蓄勢待發的沉凝。
——靜止,是為了更暴烈的行動。
他說:「放了她。」
唐仇的眼裡會笑。
妒笑。
「為什麼?」
趙好不答。
他只重複了一句:「放了她。」
同時,抓住「大快人參」的手背,已跟他頰上的青筋同時賁起。
唐仇美目一轉。
她在這一流目間看了趙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參、那副棺槨還有李鏡花。
然後她說:「你一定要救她?」
趙好點頭。
唐仇的冷誚就像一匹美麗的妒獸:「就為了她,值得嗎?女人裡就沒有比她更好的嗎?」
趙好的語音是壓抑的。
不但抑制著憤怒,還抑制著瘋狂,這在他的聲調裡是完全可以聽得出來的。
「你用『三毛』傷了她?」
「是。」
唐仇直認不諱,且理所當然。
「江湖人稱:『一毛害人,二毛傷人,三毛殺人』,你三毛齊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飯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來,為的是把鐵手等人引來,使他來不及上七分半樓管我們對付『青花會』那檔子事。我不要鐵手、哈佛這些人真的救了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藥。」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暱聲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給你。」
趙好的語音像冰火一樣,不像是說出來的,而似燒著凝結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為人:我對你若有所求,便定會受你要脅。」
唐仇莞爾:「你又何必這樣說。用『大快人參』去救她,太也可惜。」
趙好冷冷地道:「你現在就是要脅。」
「給我。」唐仇用另一隻空著的素手指了指趙好的掌中人參,「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趙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點媚,「我給你人參。」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搖頭:「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緒不大穩定,答應過的事,時常忘了,別人不曉得,咱們是同一師門的人,總是清楚不過。還是你先把人參給我吧。」
他也搖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諾,只是心腸太毒,你只愛看人死,不愛見人活。別人你瞞得過;我是你師兄,你誑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話鋒一轉:「你要得到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這樣苦心,我一撮藥粉就可以使你稱心如意。」
趙好臉容一肅:「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趙好,也不知道我會武功。我喜歡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邊的力量來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動感動,無怪乎你不惜奪大快人參來救她。」
趙好忽然瞥見李鏡花眼睛裡有淚光。
淚花閃爍。
他錯以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臉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毀掉的不過是一株人參,但我殺掉的是你心愛的人。」
趙好卻說:「你殺掉的,不過是一個人,但我毀掉的事物,這一輩子你都不能再尋得。」
兩人說話都狠。
都毒。
也都讓人驚心動魄。
不知是因為兩人太瞭解對方的毒和狠,還是太提防對手的行為武功,所以當趙好臉色煞白時,唐仇已準備動手;而當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時,趙好也相當驚心地警惕了起來。
他們互相那麼專注地提防著,以致上空迴翔不已的一隻鳥,他們都不曾留意。
因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黃昏近。
山裡夜色迷。
眼前漸黑。
唐仇正說道:「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大快人參,對你也一樣重要,我放了她,不見得你就會給了我——」忽聞一聲微弱的低嗚。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趙好之間的棺
裡
一觸即發。在十數丈外的鐵手和鳳姑看不清他們兩人是誰先發動,因為天色已太黯了。但只不過是一剎間的功夫,兩人已動手三招,棺槨碎裂,趙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內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給毒死了,唐仇背後丈內範圍的軟硬事物都給轟平了。
然而李鏡花仍沒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參也並未毀。
它仍在趙好手中。
——點落在棺槨裡只是一顆谷粒。
趙好的右拳擊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兩人的手再也沒有縮回來。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兩人的臉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飾明顯地迅速地在老化。
皺了。
窄了。
有些甚至給獵獵的風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飛,消失在暮夜裡。
露出來的膚色很白。
白更顯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顏色使雪膚更令人動心。
趙好身上的衣服在霉爛中。
那像泡在腐蝕的沸水裡,還發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裡。
夜色也臭了起來。
就像是一個死老鼠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來愈濃,但誰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們兩人已動上了手。
唐仇用毒。
趙好使的是「老拳」。
鐵手忽然瞪了鳳姑一眼。
鳳姑有點臉熱,但鐵手看不見她臉上的酡紅。
夜色來得太快,就算是鐵手和鳳姑距離那麼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鐵手心裡清楚。
一清二楚。
——那一聲低鳴,不是鳥叫,而是鳳姑撮唇輕嘯。
那鷂鵜立即把咀啄上所夾的事物掉落下來。
——這一下,雖只是小小的變故,無傷大雅,但卻使早已箭在弩上的唐仇和趙好,互以為對方已動了手腳,所以立即發動了攻勢。
鳳姑這一招很厲害:
趙好、唐仇自是非打成不可。
可是很危險。
——李鏡花很可能成了犧牲品。
所以鐵手很不高興。
他認為人命是最重要的。
——他一向不允可任何人作為完成一件事的犧牲者,就算為愛犧牲也說不過去。
他很不同意鳳姑這樣做。
不過鳳姑已經做了。
她是個江湖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女人如果還要在江湖上立得住陣腳,第一件事就是當機立斷,在重大關頭時下手至少得要比男人還狠。
一個人在風波惡人情薄的江湖上有著太多原則,就是讓自己有太少的機會——鳳姑看透了這一點。
——雖然不可以不擇手段,但必要的犧牲和必要的險,總是要付出和冒的。
不過不知怎的,她總是有些愧對那充滿男人氣息的漢子和他那正直坦蕩的目光!
她自認為自己是越來越無情的她,竟仍跨不過感情上對長孫光明的情關,而又越不過理性上對鐵手的理路。
她覺得自己很失敗。
她喜歡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越來越無情的女子,這樣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太多的失望,還有太多的人會認為自己不近人情。
但她卻不能控制自己:情懷日益濃烈的不幸趨向。
奇怪的是:棺材店裡的人全走了出來,沒點燈是自然的事。
但米鋪、布莊也沒點燈。
燈火全無。
烏雲密佈。
天色黑得那麼快。
天色暗得只有黑沒了天色。
夜本身就是一種天色。
天的顏色本來就不一定是光明的。
由於這麼夜,這麼黑,兩人的武功又這麼的高,兩人動手的情形,一般人是幾乎完全看不到。
可是殺氣和毒力,是誰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的。
鐵手、鳳姑、宋國旗、余國情等四人內力高強,目力過人,還勉強可以分辨戰局。
——可是,若再晚一點怎麼辦?
——還能看得見嗎?
——尚能辨物否?
這時,忽聽唐仇低聲說話了:
「你知不知道我們四周都有強敵伺伏?」
她的聲音有點抖。
不是怕。
而是疲。
——原來那麼清脆好聽的聲音,竟有點「老」了起來。
趙好沒有回答。
唐仇又說:「那我們還自相殘殺作甚?」
她的語音在顫。
不是冷。
而是累。
——唐仇顯然要比趙好理智些。
——事實上,遇上事情的時候,女人大都要比男人冷靜點。
半晌,夜裡,黑中,紅頭巾的趙好才說了一句話。
一句只有一個字的話。
「好。」
他的聲音沒有顫。
也不抖。
沒有累。
更不疲。
但只是無力——一種幾乎連說話的力量也失去了的無力——唐仇確不好鬥,她的毒更是難防,何況趙好還要護住李鏡花。
卻在這時,咿呀、砰彭連聲,米鋪布莊,一齊亮燈,十餘火把,數十兵刃,迅速掠出,即布成陣。
火光熊熊,火聲嘶嘶,風嘯獵獵,人馬浩蕩,各把麥丹拿、鍾森明尤其是唐仇、趙好還有李鏡花全包圍在中央。
鳳姑氣得唉了一聲。
余國情也道:「怎麼他們會在這時候出來!」
宋國旗亦說:「讓這兩大惡人鬼打鬼內訌一番豈不是好!」
鐵手卻道:「袁天王、艷芳大師、哈掌櫃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他們這樣子出來只怕若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另有苦衷。」
艷芳大師是一個年輕的和尚。
樣子很漂亮,袈裟很紅亮,腰裡配了一把九尺餘長的刀。
他的眼神很妖冶,略帶藍色。
額很亮。
袁祖賢卻很高大。
樣子也十分粗豪。
但神情卻非常溫文。
膚色很白,幾近唐仇。
相比之下,哈佛就很滑稽了。
他動作的時候像一頭得意的肥羊。
說話的時候似一座哈著腰的笑佛。
出來的還有二三十人,其中牛眼、榮仔、大頭小個子、長下巴的全都在那兒。
哈佛的樣子,像是談生意。
他是一副以和為貴的樣子。
——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因為先要和氣才能生財。
「你們都不要爭,都放下。」哈佛勸道,「都交給我,我來作個仲裁。我會把小相公交回給大相公,至於大快人參則也交給李國花好了。」
唐仇、趙好互覷一眼,不約而同鬆了手。
他們像倒覺得好玩有趣了起來。
——但這樣看去,在那只不過是片刻的格鬥之後,兩人都似老了許多:唐仇發上已略染霜,趙好也有了白鬍碴子。
那確是一場可怕的惡鬥。
火光中,唐仇的右手仍掐在李鏡花的脖子上。
趙好卻仍緊緊拿著大快人參。
聽到「大相公李國花」這個名字的時候,唐仇的眼睛像點燈一樣醒目地亮起,趙好的眼神卻似焚燒一樣暴烈地燃亮著。
「大相公?」唐仇稜形的唇角似微微帶笑,「李國花他不是也著了我的厲毒:『冰』嗎?」
一一「冰」不是雪,而是一種毒。
劇毒。
那是中蜀唐門與老字號溫家兩家合成研製的「毒物」之。
唐仇在「久久飯店」的留箋布下了這種毒,並且毒倒了正關心李鏡花下落而忘形的大相公。
哈佛於打著哈哈地道:「他就是給你毒倒了,現在還在米店那兒撐著,所以非得要大快人參驅毒不可——你是下毒者,但老字號的毒,不見得你也能解吧!」
唐仇給趙好飛了一個眼色。意思好像是說:
——瞧,還是我出手把你的情敵給毒倒了!
然後她問,當然是故意、有意、蓄意和歹意地問:那李鏡花呢?為什麼又得要交給李國花?」
這句話一問,連在唐仇掌握之中的李鏡花都不住地眨著眼。
向哈佛霎著眼。
——就算從遠處望,憑著火光也可以明確地看見,也當然能領會李鏡花的意思。
可是哈佛居然沒有看見。
完全看不見。
他是非常哈佛的回答:「這你都不懂!大相公小相公本是一對兒啊。」
唐仇斜睨了趙好一眼。
她連笑容也消失了。
是收斂了。
——她不願意讓趙好再次的遷怒於她:剛才那一搏,她手上有個「燙手山芋」,既是活人,也是高手,更不能殺死,又不可弄傷,且又怕她趁機逃脫,所以在與趙好對敵時,還著實吃了點小虧。
——人要相當聰明才適合出來闖這險惡江湖,蠢人不如回家做凡人做的事。
——見過鬼怕黑。
——吃過虧賣乖。
趙好聽了,低下了頭,看火光中映照著鏡花憂慮的容顏,忽然之間,他都明白了。
於是他問:「李國花在哪裡?」
這次李鏡花雖然叫不出來(唐仇仍捏著她咽喉)但卻拚力搖頭(唐仇故意讓她脖子還能稍動)。
這次連趙好都看見了。
可是哈佛仍然沒有發現。
所以他又哈又佛的回話:「他?」他用手往米鋪一指,「不就在裡面嗎?」
這一下,有幾個人腦裡都轟了一下。
連余國情和宋國旗都能感覺得出來了:
一一如果哈佛不是個卑鄙無恥出賣朋友惟恐天下不亂的走狗,就是故意要這樣說這樣做這樣激怒趙好的。
一一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激怒趙好,能制得住他嗎?
——值得這樣冒險麼!
趙好卻突然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盯住哈佛,火光中更顯其艷。
很艷的眼神,竟長在這樣一個男子的臉上!
他一字一句、一句一字地問:「你沒有騙我?」
哈佛笑哈哈地道:「我是生意人,騙人的生意做不長久,騙人的生意人也不長命。」
趙好用鼻子往空氣一索。
連火舌竟都吸向他那兒一長而縮。
他說:「是有個中了『冰』毒的人躺在裡邊。」
哈佛笑哈哈地說:「我說過:我沒騙你,高明的人用不著騙高明的人,只要告訴他真話,他自己會作出選擇。」
趙好狼一般地盯著哈佛:「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哈佛哈哈笑道:「因為我只想向你討一片參葉——我不像她,」他用又肥又粗的拇指指向唐仇,「她貪心,要全部。」
趙好狠狠地道:「那不是你唯一的目的。你叫什麼名字?」
哈佛哈了一聲,唱了一個老大的喏答:「我姓哈,名佛,跟我在一起保準成天都笑嘻嘻鬧哈哈的,不愁不悶,無憂無慮,若你傷心請找我,擔保使你快樂逍遙。」
看他樣子,聽他的口氣,自我宣傳得正起勁,還巴不得要向對方呈上名帖似的。
趙好追問下去:「那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他還逼進了一步。
哈佛哇哈一聲搖手道:「不關我事,我只是告訴你實情。只不過,我身邊這位朋友,想要估量估量你身手,他叫『補白天王』袁二哥!」
趙好瞳孔收縮:「袁天王。」
那英颯颯的漢子大步而出,將披氈往身後一束,溫文有禮地拱手道:「在下袁祖賢。」
趙好冷哼道:「『天機』組織的『四天尊』中的第二天尊?」
袁祖賢微一欠身,道:「哈掌櫃的其實也是『爸爹』的第三天尊,人稱『哈三天』的就是他——他可以令人不眠不食地笑足三天哈哈哈。」
趙好防衛地道:「你想幹什麼?」
袁祖賢道:「李國花就在我的米鋪裡。」
趙好直接道:「我要殺他。」
袁祖賢也簡潔地道:「我會救他。」
趙好一句直下:「你救他我就連你也殺了。」
袁祖賢利落地道:「你進入米鋪,就殺不了我,也殺不了他。」
趙好這回只說一個字:
「好!」
他一說這個字就馬上行動。
行動前跟唐仇交待了一句話:
「她傷了一根毫毛我都找你算帳!」
說完他就如風一般闖入米鋪。
袁祖賢將猩紅披風一摟,全身一裹,升空而起,直越過米鋪門前,落入後院,就在這時,整間米鋪的燭火,突然都一齊滅了。
然後,裡面就有一種非常非常奇特的聲音。
這聲音本來不奇特。
而且很好聽。
但在此時此境此刻此際卻傳出這種聲音,無疑是十分奇特,還相當詭異。
因為這聲音不該在這時候出現。
那是琴聲。
古琴之音。
悠悠。
優優。
一一這悠悠優優的動人琴聲,竟自嗜殺如狂的趙好入米店不久之後,飄飄裊裊地響了起來,傳了出來。
唐仇搖首。
她搖頭的時候予人的感覺不是拒絕,而是一種欲拒還迎的婉約。
她雙唇很薄,抿成一線,下頷在抿唇的時候略為緊繃,看去更令人有一種倔強的美。
火光照在她身上,使她更似鍍了金的天女一樣。
「趙好不該進去的,」唐仇搖著頭為他惋惜,「他的武功比你們加起來都高,可惜進去之後就不見得仍可保持優勢了」。
哈佛嘻嘻笑問:「魚為何上鉤?」
唐仇點點頭,英氣和魔氣在她身上臉上形成一種奇異的混合:「餌。他是為了要殺死情敵。情敵就是他的餌。」
哈佛瞇著眼打量唐仇,彷彿她是可以吃下肚裡去的一般:「我店裡的李大七,是死在你手裡的吧?」
唐仇用一種很女人而且很風情的眼色,回望哈佛:「我殺人可從來不問人的名字。」
哈佛給她這樣一看,心裡「怦」地一跳,連忙轉過了視線,心裡還叫了一聲:好險!
哈佛人長得矮。
而且肥胖。
但一早已看破了世情:他這樣子的長相,不會有特別美麗的女子喜歡。
他早已死了這條心。
所以不會有幻想。
——如有美麗的女子垂青,那一定是別有所圖。
因而他從不為所動。
可是縱使他定力如此高、修為這般足,這回給唐仇這麼看上一陣子,難免也色心大動,心亂如麻。
幸好他急急斂定心神,轉移視線。
他人在「天機」主持大局,身在江湖聯絡志士,什麼漂亮的女人,動人的女子都見過了,但像唐仇那麼清純而清麗又清亮更清秀的女子,他還是平生首遇。
哈佛乾咳一聲道:「我是大七的老大,我要為他報仇。」
唐仇笑了起來。
笑靨如花。
連黑暗中的火光都為之失色。
「我可不跟人進屋子裡,什麼餌我都不答應。」她笑瞇瞇地好像在看一隻令人垂涎欲滴烤得正香的燒豬一般,柔聲道,「除非是你邀我,那又不同。」
哈佛退了一步。
——被她的溫柔逼退了一步。
那是殺死人的溫柔!
他已有點笑不出來了。
他舐了舐干唇(他明明已喝過很多水了),道:「我不約你,我約不起你。約你的是,他。」
他一指後面。
後面來的是個很瘦的和尚。
可是樣子很漂亮,腰間有一把秀氣的長刀。
額很高,神定氣足,但眼神很妖冶。
那是艷芳大師。
「是我。」艷芳大師合什道,「是我要與你一戰。」
唐仇唇邊的美麗稜角展了展:「我不喜歡和尚,管他道行有多深。要他破戒嫌傷陰騭,要引誘他又嫌費事。」
艷芳大師居然能平心靜氣:「美麗的女子都是不喜歡出家人的。」
唐仇一雙美目凝視了他一陣子,才道:「不過你那麼俊俏,削髮為僧實在太可惜。但是……你看來卻有點臉熟。」
艷芳大師漫聲吟道:「志士淒涼閒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誰知老臥江湖上,猶枕當年虎骷髏。」
唐仇一震。
失聲道:「天!是你!」
「是我。」艷芳大師合掌道,「不是你,我還不出家哪。」
唐仇餘震未消,好不容易才勉強展顏道:「你……你其實不應該出家……」這才鎮定下來,憂怨地道,「……你其實可以不出家的呀……在我那麼多漫長而孤單的日子裡,你都沒有來找我,沒有來陪我。」
她的語音動人心弦。
她的眼神令人動心。
艷芳大師微微一笑,道:「要麼,放下屠刀,你且去吧。不然,那就請了。」
唐仇奇道:「我手上有刀麼?你腰上才有刀!」
艷芳道:「姑娘就是好的刀。」
唐仇剪水般的雙瞳一眨:「請?請什麼?」
艷芳大師平靜地道:「請動手吧。」
唐仇很快就恢復了她的冷、清和艷。
她劍眉輕輕一挑:「動手?你不是那麼無情無義吧?」
艷芳大師平靜地道:「過去的事,提來作甚?我已六根清淨,出家為僧,再沒有愛情讓你兌現了。」
唐仇像看小狗小貓般側頭看了看他,像不相信他這種人會說出這種話似的。
「沒有情,我們之間,也有義吧?」
艷芳大師兩道淡眉蹙了起來,像在印堂間下了一道鎖似的。
「我就相信這一點,以致無家可歸。」
唐仇美美地笑了:「所以你還是你,你並未忘情,還記住以前的事。」
艷芳大師也並未給激怒,印堂反而重新開朗:「你要是不動手,放下小相公,去吧。」
唐仇抿咀笑道:「我不動手,但我賴在這兒,小相公的命在我手裡,你能奈我何!」
「果然還是奼女唐仇!」艷芳大師不慍不火地道,「不過這一招耍不響了。因為趙好跟你說過:她要是傷一根毫毛,他都會找你算帳。」
唐仇夷然道:「我會聽他的話?」
艷芳大師道:「你要得到大快人參。」
唐仇輕鬆地笑:「我用得著怕他?」
艷芳大師道:「他確是個可怕的對手。」
唐仇歎了一口氣,哀怨地道:「看來,你真的是抓准了對付我的竅妙。」
艷芳大師平靜地說:「一個人吃虧多了,對不吃虧的方法,總會有些把持。」
唐仇索性拉下了臉,寒起了容色,道:「那你想怎樣?」
只是這麼一句,就充分地閃露著劍氣與英氣來。
艷芳大師神色不變:「放了小相公。」
唐仇哂然道:「你們是找麻煩上身,趙好會跟你們以血洗地。」
艷芳大師道:「我們自有辦法對付他。」
唐仇蔑然道:「就憑你們?」
艷芳大師:「袁天王就夠了,祖賢二弟正在米鋪裡困住了他。」
唐仇這下倒不敢造次——趙好自入米鋪後仍全無動靜,已顯得十分不尋常:「你又憑什麼對付我?我可不入布莊。」
艷芳:「放人吧。」
唐仇:「不放。」
艷:「那我就不客氣了。」
唐:「我可不要動手——」
——話未說完:
她的後發忽然豎起——
千萬道髮絲夾雜著暗器在黑夜裡如密雨急襲艷芳大師!
說不動手,卻已動手。
——動手,就是蜀中唐門的:「發雨」!
發雨急射艷芳大師。
還暴射其他「天機」的高手。
連旁觀的一向只講實效不大理會手段的鳳姑,吃了一驚,罵了一句。
「卑鄙!」
可是艷芳大師似早已有了防備。
他突把袈裟一脫。
一甩。
虎的一聲,罩住了暗器,裹住了發雨。
袈裟所捲起的旋風,驀把所有的火把都摧熄了。
場中一點燈光也無。
黑。
全黑。
實體的黑。
一一在火光熄滅之前,鐵手已及時瞥見,哈佛揮手正令那一干「天機」子弟及時退了開去。
靜悄悄地退了開去。
看來,一切都早有佈署。
黑裡,什麼都看不到。
夜裡,正有一場捨死忘生的決鬥。
一一而且還不止一場。
大家屏息以待。
黑夜裡的格鬥因為看不見,所以比看得見的更分外驚心。
——何況,這些人要對付的是武林中兩大兇徒:一個心狠,一個手辣。
余國情不禁有點耽心:「假如老三真的是在米鋪裡,不知會不會有危險?」
鳳姑道:「國花是在米店裡。趙好聞出了他著了『冰』的傷口,唐仇也沒更正,他們那時已在同一陣線對敵中,看來國花真的是在裡面的。」
宋國旗大感不憤:「那姓哈的要出賣三弟?!」
鳳姑道:「哈佛是隻老狐狸。他這樣做無非是要把趙好引入屋裡,但我想不透他如何對付這人魔!」
鐵手忽道:「他還有另一個用意:把趙好和唐仇這兩大敵手的力量分開。」
余國情更是大惑不解:「何不讓唐仇和趙好自己打起來更好!」
鐵手道:「其實,當時他們倆已交手數招,各討不了好,他們也不是蠢人,已不準備打下去了。哈佛一出來,使趙好進入屋裡殺害情敵,並明知趙好會用話兌住唐仇,然後他們再來收拾唐仇。」
宋國旗也有著許多迷惑:「就算屋裡布了機關,趙好入易出難,但艷芳大師收拾得了唐仇嗎?」
鐵手沉吟了一陣子,輕吟道:「『四日壹女,三天哈佛,兩晚祖賢,一夜艷芳』。」
鳳姑接道:「兩晚祖賢,我還弄不清楚他的出處。但『天機』組織第一好手:艷芳大師,他的武功非同小可,更可怕的是到了晚上,尤其是烏燈黑火、不能視物的夜裡,他的武功,更能提高三至五倍以上!」
宋國旗恍然道:「啊,現在豈不正是……」
余國情也悄聲道:「就算有燈火,也給他全弄黑了。」
宋國旗喜道:「這樣說來,唐仇只怕不易討得了好。」
余國情這才明白:「難怪艷芳大師的外號是『一夜艷芳』了。這個『夜』是『黑』字的意思吧……」
鳳姑喃喃道:「卻不知『兩晚祖賢』的『兩晚』又是何意?袁天王是不是可以制得住並瘋半癲的趙好呢?」
這時候,那米鋪前黑夜裡傳來了聲響。
一些動作的聲音。
開始時,聲音很小。
漸漸,聲音大了。
到後來,聲音極大。
——那就像是一萬隻稜子,正在織布機上急旋著、猛擰著、並劃著繃緊的絲而發出尖銳的嘶鳴。
就在這時,米店裡傳出來密集的微光,同時也傳出了聲音。
先是嘯聲。
而後是歌聲。
那是趙好的歌聲。
歌聲瘋狂且亂。
擾亂了琴聲。
——只是,這琴、歌和嘶鳴卻同樣使人毛骨悚然:
為什麼趙好竟會此時此境唱起歌來了!?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