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錯誤的人最失敗。
一個從沒有失敗過的人,就是一個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過的人。
文明從錯誤開始,成功也是。
淚眼山上。
烏雲四合,天色漸黯。
水氣愈來愈重。
霧氣越來越濃。
山那頭一定在下著雨吧,所以「不動瀑」水聲嘩然,分外分明。
七分半樓依然傾斜,在風雲變色中,猶如蒼穹下一葉風雨危舟。
日影翻在陰霾背後,常隱偶現,陽光每一度綻照下來,都有一種突破萬難、久違了的感覺。
唐仇也斜斜地負手睨著方方正正的鐵手。
她的笑意也似微微傾斜。
她跳著腳笑著說:
「鐵捕頭,你好。」
鐵手道:「唐姑娘,你好。『
他們兩人已鬥了幾句咀,但唐仇卻忽然轉了個態度,似是才照面般地招呼鐵手,笑容清麗,語態可人。
「我喜歡玉樹臨風的男子。你就是。」
唐仇挑起了一隻秀眉,說話的神情很逗。
「我也喜歡美麗好看的女子。」鐵手道,「你還很聰明。」
唐仇逗著笑道:「你心裡要說的恐怕是:這女子還很陰毒吧?」
鐵手搖首道:「我是辦案的人,而且辦的都是大案,心狠手辣的人,我見多了,只不過,像你這麼美而又那麼毒的女子,倒是不多,所以越發覺得可惜。」
唐仇自然聽出鐵手是故意諷嘲她,但她仍神色自若,笑出了陰雲中的一片詭麗來佻達地道:「其實我豈止於毒,不止是美,我還很聰明,很誘惑,很有個性,很傲,是不?」
鐵手誠摯地道:「每個傲慢自恃的人,都以為自己很有個性,都以為自己這幾下造作弄態很出色,其實,人人不外如是而已。爭炫鬥奇,好勝逞強,反見低弱。這種人我見多了,這種事我也見多了,姑娘手段很辣,以此自恃,猶如家犬相鬥競齜露齒,又像在大人面前小孩爭寵,說到頭來,姑娘以柳絮之輕,而窺磐石之基。」
唐仇這下剎地變了臉色,叱道:「你這算啥!狗腿子,只會靠朝廷官家撐腰,在江湖上橫行無忌,在民間作威作福!」
鐵手一點也不動氣:「罵得好!當朝廷應聲蟲、當官宦狗腿子、當上豪劣紳鷹爪子的,大有人在,你罵的是他們!我們師兄弟四人,從不做這樣子的事。我們跟掌權的得勢的呼風喚雨的苦鬥遠比追捕風裡雨裡亡命的熱血漢子多!你一定很少聽聞咱們四個當差的故事了,我不怪你!成仁取義,立功立德,雖千萬人吾往矣。我們不敢有負此志,所以不怕你罵,問心無愧,便也抓得起你。」
唐仇粉臉青寒:「少在我面前搬出什麼孔孟聖人的虛偽話!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他們的子弟只會替皇帝塗脂抹粉撐門面,一味講究家世出身,排斥異己,私結朋黨,終生纏繞在繁文褥節上,歷史上有的是儒生殺人,遠比武人狠毒,而且趕盡殺絕,鬼主意一大堆,把好皇帝教成壞暴君,把昏君教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都是你們這干披著儒巾儒服的人幹的好事!我瞧不起!」
鐵手長歎道:「姑娘你這未免是一偏之見、以偏概全了。歷來,儒士都是給誤解至多的族類,這才見出儒者精神的可珍可貴處。真正灑熱血、拋頭顱、持正求道之士,在所多有,但也有不少打著儒家的旗幟,魚目混珠,招搖撞騙的人,終於掌得大權,無法無天。正如武林中也有不少人,以正義為名,以王師為號,所作所為,都是些盜寇不如的事,你看當今武林七大寇,那個不是劫富濟貧、除暴安良的俠義之士?他們不是盜匪。現今盡奉聖旨往大江南北採辦花石的官員,個個都如狼似虎,極盡搜刮之能事,他們才是盜匪。從古迄今,聰明的惡人都善於用各種掩飾行惡事,我們辨別他們,不是聽他們說什麼,管他們的背景是什麼,而是他們到底做了什麼,其實是什麼。」
唐仇撇咀道:「你既然那麼有理想,還不去對付他們,卻來管我的事!」
鐵手道:「你給他們利用了,我先得對付你,有一日也會逐一收拾他們。」
唐仇蔑然道:「你有這個本領?」
「我沒有。」鐵手坦然道,「但我們大家合起來,卻一定有。」
唐仇眼裡綻出逼人的英氣:「你是一定要插手這裡的事了?!」
鐵手道:「這本是我們的職責。」
燕趙忽道:「要是我們立刻離去呢?」
這句話在場人人都有些意外。
「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可喜可賀。」鐵手略作沉吟即道,「可是唐姑娘已殺了人:杜夫人養養、『天機』的李大七,都不能白死。」
「怕他什麼!」唐仇換上了一副絕美的狠樣兒,「你不走,我就連你一併殺了。」
鐵手笑了。
「我每次要抓兇徒時,對方都會那麼說。」
唐仇居然也笑了,指了指天:「你看,天色不大好,你得罪了我,連天都不幫你了。我一向是個幸運的女子,上天賜給我美麗、聰明,還常常成功,勝利。」
鐵手道:「可惜你辜負了上天對你的眷顧。」
唐仇嫣然笑了:「你真固執,我喜歡固執的男人。但你是怕我,你怕我這般美,不敢接近我,怕我吃了你,怕你有了我便沒有了你自己。」
鐵手沉住了氣,沒說什麼。
唐仇笑得粲然,語音如詩似夢:「你不敢面對我,其實是暗地裡喜歡我,你怕什麼呢?你站過來我這一邊,不就得了,你只要幫著我,我心裡是知道的,有我喜歡你,你還怕什麼?」
她這樣說著時,她的目光、風姿、語音,都形成了一種極其流麗的氣質,這時候,那三十一名歌舞女子,也輕輕哼起歌來,伴著琴聲弦意,鶯聲燕語,悠悠蕩蕩,感人心魄。
一時間,張寞寂、李涼蒼、王烈壯、孫照映、公孫照、仲孫映等都向唐仇那兒站了過去了。
然而唐仇還不是向著他們說話:
她的話和她的心志,完全是對著鐵手。
鐵手卻巍然不動。
他的雙拳緊握。
這時,連年高德劭的杜怒福、氣定神閒的長孫光明、密法高手蔡狂、藏法高人梁癲都難免有點心旌搖蕩,就是身為女兒身的鳳姑,竟也為這柔音軟語所牽動,鐵手卻一字、一句、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地朗聲喝道:
「唐仇,沒有用的。你已施『聲毒大法』中的『迷神引』,雖然厲害,但對我是不管用的。『聲毒』是眾毒之首,猶如『聲相』是眾相法中至難之術,但你只要聽若無聽、以金剛定摒除妄念,脫自己腳底之鞋,痛摑心頭歧蕪之念,如自一個盹中驚悟,才能身心脫落,洗滌一切塵勞妄念,以三尺劍,電光影裡斬春風!唐仇,你這點伎倆,收了吧!」
他這樣一喝,鳳姑、蔡狂、梁癲、杜怒福等人本來就道行高深,立即醒了。
省了。
眾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唐仇,你再要是施術,莫怪我要看不上你。」其實,當唐仇施術時,鐵手到後來也有點柳綠花紅難自抑起來,所以他必須以聲破聲,把話說下去,而且說定了,說絕了,「你雖然美,可是沒有真正的愛,所以鳳姑就比你亮麗多了。你雖然艷,但缺少真正的情,因而鏡花也比你動人多了。你且自憐自賞吧,這麼年輕的女子卻沒有情和愛,孤芳自賞,真正可憐!」
唐仇這回恚怒了。
「你!」唐仇咬牙道,「你這自大的鷹犬,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要是真的憐香惜玉,卻不去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救那中了我毒的李鏡花,而來這兒送死!」
鐵手淡淡地道:「小相公自有『九九修羅斧神君』哈佛營救。」
唐仇恨恨地說:「憑什麼他要替你救人?!」
燕趙在一旁忽道:「哈佛是『天機』分組的組長。」
唐仇咬著牙道:「『天機』的人又怎樣?大捕頭跟這些殺手組織有勾結不成?」
燕趙只沉聲道:「『天機』的龍頭張三爸,曾深受這鐵捕頭的相救恩情。」
唐仇冷笑道:「我派去的鍾森明和麥丹拿又豈是易惹之輩,何況,大小相公都先著了我的道兒。」
燕趙沉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也是哈佛開的,他的結義兄弟『補白大衛』袁祖賢,還有『天機』副龍頭艷芳大師,全在那兒坐陣,你選錯了戰場!」
鐵手道:「我拿下你,他們便不愁沒有解藥了。」
唐仇忽又滿臉堆歡起來,輕笑道:「你可拿得下我?」
鐵手只沉穩地道:「你很好玩?」
唐仇清艷地笑道:「因為我很好玩。我是個好玩的女子。」
鐵手道:「你玩的是別人的命,小心也玩掉了自己的命。」
唐仇暱聲道:「來吧,來玩我吧,我是個常玩的女人,需要一個玩得起的男人,看來,你就是吧?嗯?」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自有一番迷人的意趣,初聽不覺,但省覺時意韻已攢入肺腑,且對眼前這叫唐仇的女子生起了一種茫然的情意。這也不能算是一種淫意,因為其間疼惜仍多於肉慾,憐愛仍大於輕淫。
在場中,定力較差的或內力受制的,難免都為這柔聲曼語引動了一陣遐思,心施擺盪不已。
直至一個聲音響起。
聲音自地面傳來,直蕩入人心深處。
那是鐵手蹲踞下來,以手拍土地,就像一個慈善的主子在撫摸他的愛畜。
他的手拍擊在地上,發出輕柔、沉重、穩實的聲音。
那是大地的聲音。
大地之聲。
唐仇那好聽的聲音猝然嘶啞了。
她帶著驚懼望向鐵手。
「你……破我的聲音……」
鐵手徐徐立起,遺憾地道:「沒辦法,不這樣,你的『迷神引』委實使人失神傷心,我再不藉大地之聲,恐亦難以自抑。我這是不得不爾。」
康仇忽然顫抖了起來。
她不是怕。
她是氣。
她氣的時候,由於單薄的身子有點承受不起這麼大的怒憤,所以便抖了起來。
這是一種美麗的抖動。
儘管她是那麼生氣,可是樣子還是那麼好看。
鐵手看過許多女人。
他喜歡看女人。
——女人好看的時候,實在比花嬌、比月皎、比什麼都好。
他很少惹女人生氣。
一一因為女子生氣的時候,就算本來很美麗,也會不好看起來。
有的女人生氣起來的時候像一口布袋,有的像酒壺,有的則像一塊曬乾的柿餅,或像一堆冷凍了的蠟。
但唐仇不是。
她生氣起來的時候更美。
她的猛憎本就是一種美。
——當一個女子連恚怒都美的時候,她才是一個真正的絕色。
然而唐仇卻不知道站在那兒雲停淵峙似的鐵手心中所思。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江湖上,以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風姿跟每一個人結怨成仇,仍然風華她的絕代,傾國她的傾城。
可是,今兒,她只知道全場都在注視她,惟獨他不是。
——他就是鐵手。
光是為了這點,她決定這次不止要玩出火,還要玩出電來。
看到唐仇的眼神,燕趙便知道唐仇要做的是什麼。
他與人交手前,喜歡先看對手的眼神。
——如果對方不敢正視他,他單憑氣勢便可以吞噬了對手。
——如果對手與他眼神相對,終會讓他的眼神逼住,如此未出手便已掌勝算。
他看鐵手的眼神。
這眼神也並沒有特別過人的銳利。
就像大地。
像山。
——大地和山,看似不動,宛似啥也沒有,但蘊藏了萬物,萬物都可自其中開花結果、繁殖生根。
他看不透他。
所以他轉而看唐仇。
有時候,他頗能捕捉唐仇眼裡的話,但有時候,那又成為一種迷宮,誤導了他的推測。他覺得這小師妹的雙眼有「毒」,至少,也能放「毒」。
可是這時候,可能因唐仇太過專注於敵人鐵手之故,燕趙頗能自唐仇眼裡讀出她心裡所想的事情。
這很重要。
——你要是能明白人想什麼,就能料敵機先。
真正高手,出手制敵,早在動手之前。
燕趙上前一步。
他長得十分高大。
簡直巍峨。
他一長身,已把唐仇攔在身後。
由於他太過魁梧,以致簡直像是一捲袖便把唐仇「藏」了起來似的。
他跟鐵手面對面。
他第一句話便說。
「對不起。」
鐵手馬上肅然起敬。
他也知道自己遇上平生頭號勁敵了。
一一一個絕對有把握打殺敵手的人,居然仍保持平和心胸,肯低聲而不下氣,跟敵手致歉,這人本身必定就是個極有信心、甚為強大的人。
只有失去信心的人才會傲慢。
只有極自信的人才會極謙遜。
所以鐵手馬上拱手:
「謝謝你。」
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神色十分虔誠。
燕趙聽了之後,也一臉敬意。
對不起。
謝謝你。
一一說「對不起」的人,其實,並沒有「對不起」對方。敵手相交,自然是要施辣手下毒手,也沒什麼算是「對不起」的。
這『對不起』是一種示敬。
一種禮讓。
一一說「謝謝你」的人,也並沒有什麼可「謝」對方的。兩兵相接,高手對敵,在動手之前,對方先敬你一尺,你承了這個情,便回敬對方一丈。
這「謝謝你」是一種心領。
一種回報。
所以燕趙說了「對不起」,鐵手便說「謝謝你」,兩人都是聞絃歌而知雅意,兩者都惺惺相惜,英雄互重,誰也沒有在禮數上虧了對方。
燕趙再進一步,道:「我不知道你在這裡,來之前,我們也不知道你們已插手這些事了。」
他在說明他的立場:
他不是有意與鐵手為敵。
一一燕趙、唐仇、趙好、屠晚也不是有意要對付「四大名捕」。
所以他們也無虧於江湖禮數。
鐵手道:「青花會是個治貧醫病的幫派,燕、鶴二盟也—向行俠仗義,替地方主持公道,如果有人要傷害他們,不管我們是不是先來,但都一定會趕到。」
燕趙說:「你常說公道,可知道世間並沒有公道?」
鐵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燕趙道:「什麼是公道?要是以公道求諸於天下,那天下根本就無公道可言,黃鶯吃蟲子,對蟲子可公道?蜘蛛吃蚊子,對蚊子而言,又豈有公道?老虎吃狼,狼吃狐狸,狐狸捕食田鼠,鼠吃蟑螂,哪樣是公正、公道的?你看人吧,他們殺一切動物植物,只為自己果腹、作樂,他們還殺人哩!可是,要他們不殺,他們自己就得給人殺了。你看天災、颶風、水患、火害,那一樣是擇人選地看道德教化而至的?這世間豈有公平的事!有的人善心而不能善終,有的人行盡惡事而福壽全終。就看『青花會』、『大聯盟』吧,同樣是人,人人都自愛自恃,要立一番功業,但只有幾個人可以身居高位,吒叱風雲的,仍是那麼幾個,他們下令,人人得為他們效命,而大多數的人,只是為人效命而已。這豈有公平的事?!你在這不平的世間去逐求公平,一如以有涯逐無涯,殆矣!」
鐵手默然。
燕趙笑了:「既然這世間本就盡有不平事,你又何必事事都管呢。你管也管不了那麼多,不如就放手吧。至少,就少管今天這一樁事兒吧!」
鐵手微笑道:「你說的,是真話,可是,就是因為這世間充滿了如許不平事,我們就得出來,為不平爭公平。這樣做,也許並沒有好的結果,但不這樣做,就連過程也沒意思了!」
鐵手旋又歎道:「宇宙這麼大,歷史長河渺渺,也許它只說了一個道理:誰都不是贏家,我們活著,只是追求更大的公平,對抗無理的迫害;以更大的謙卑,來化解無情的專斷。」
燕趙歎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勸不了的人。」
鐵手道:「不是我不聽勸,而是你的道理勸不了我。」
燕趙道:「你真的要管這兒的事?」
鐵手道:「你不像唐仇,她殺了人,你還可以及時收手,驚怖大將軍這種人,是不值得為他賣命的,你沒忘了曾誰雄、沙小田、大笑姑婆的下場嗎!」
燕趙道:「你反而勸起我來?其實我來這兒,別有用意,我是志在『大快人參』。」
杜怒福忽道:「你要『大快人參』作什麼?」
燕趙道:「醫人。你的藥不是用作救人治病的嗎?」
杜怒福道:「但這種千年難逢的藥材也決不能落入歹人之手。我覺得你不單別有用心,而且也別有用途。」
燕趙道:「你們不是要對付大將軍的嗎?……我總覺得這『大快人參』跟他那些會走的井有點關係。」
杜怒福奇道:「會走的井?」
燕趙一笑:「杜會主果真是與世無爭久矣。」
鳳姑接道:「聽說凌落石無論去到哪裡留宿,總要先探詢那兒有沒有井,如有,他便中夜俯井沉思,沒有人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做的是什麼。」
杜怒福瞠目道:「那跟我的『大快人參』有什麼關係?我的人參是要來救人性命的,縱能殺了他我也不給!」
燕趙濃眉一剔:「可是殺了凌驚怖,就等於救回不少人命了。
鳳姑冷然反問:「你要殺凌落石?!」
燕趙哈哈一笑:「我豈會在這麼多未死的人面前回你這句話!」
杜怒福則咕噥道:「不給,就算給,也不給你們這種人,我信不過你。」
燕趙微喟,轉望鐵手:「看來,這一場是無法化解的了。」
鐵手誠懇地道:「燕兄,只要你和你那三十一名女弟子不動手,這件事還是與你無關的。」
燕趙笑道:「怎麼?行俠仗義的四大名捕,正人君子的鐵二捕爺,居然要離間我和唐師妹了!」
鐵手臉上一紅,赦然道:「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請原諒。」
他這樣一說,燕趙亦為之肅然。
他肅然是因為鐵手一點也沒有自以為是。
鐵手並不以自己是俠道中人而自恃。
他尊重對手,他更敬重敵人之間的義氣。
所以他坦然認錯、致歉。
一一這要非常人的胸襟、非尋常人的心態才能做到。
所以燕趙肅然起敬。
因為他知道遇上了敵手。
大敵。
這時,忽聽蔡狂道:「我上。」
梁癲則道:「我先上。」
蔡狂道:「她是女的,我們不可以兩人都上。」
梁癲道:「所以你候著,或者,你去對付燕趙,這女的我來收拾。」
蔡狂怒道:「她殺了養養,養養的仇該由我來報!」
梁癲也叱道:「養養是我的女兒,她的仇不由我來報,難道由你!你傷得重,不是她對手,這一仗由我來打。」
蔡狂偏是不肯:「你年紀大了,這仗我打,你嘛,就對付燕趙那些女弟子好了。」
梁癲當然不肯。
他可遷怒到燕趙那兒去了:
「姓燕的,聽說你有卅一死士,怎麼都是些女娃兒!」
梁癲和蔡狂剛才一直沒有說話,是在默運玄功,恢復元氣o
兩人一天裡打了數次大架,尤其蔡狂,受傷奇重,必須要調息復原。至於梁癲,也因曾觸及愛女屍身,著了微毒,正暗裡運功驅除。
所負的傷,當然不可能立即便愈,但他們強把傷勢壓制,同時,暗裡各以藏門、密宗心法,助杜怒福與鳳姑驅法所侵入體內的毒力。
由於唐仇在梁養養屍身上下了「失覺」之毒,這種毒可使一流高手莫之能辨,因而也毒性不烈,杜怒福「自妻妻人」神功本強,鳳姑的「鳳凰三點頭」也非同小可,漸已將毒力逼出大半。
他們兩人,本來從不屑與女人動手,但這次卻是例外。
——因為這女子是唐仇。
——武林「四大兇徒」中的唐仇。
——殺了養養的唐仇!
不過,無論如何,他們仍是不願「以多勝少」。
何況對方「只是個」女子。
——就算是「以毒稱著」的唐仇!
燕趙的回答是:「不錯,我有三十一個女死士,也有卅一名男死士,我從不讓他們混在一起,你們一定知道原因。」
——男的和女的混在一起,很快便會合一,合一之後便有了第三人,如此便男的女的都不成其為「死土」了。
有了家庭子女,有了親情愛情,如何當人死士?
燕趙笑笑又道,「不過,我這三十一位女弟子,就夠你們瞧的了。」
鳳姑忽道:「女人由我來應付。」
眾人一聽,皆舒了一口氣。
——世上最能對付女人的,只有女人。
——厲害的女人由更厲害的女人來應付。
唐仇卻道:「你應付得了三十一女死士,還應付得了我?」
蔡狂即道:「你是我的。」
梁癲吼道:「不,她是我的!」
唐仇清亮地笑了起來,她的笑清麗得彷彿帶著透明,同時也帶著冰刺般的銳利:「什麼你的他的,我是我自己的!」
然後他暱眄向長孫光明。
她用纖秀的指頭指了一指他:佛她的指尖比她更記得他:
「你是我的。你一定得幫我哦。」
她好像是對小孩子在說話。
但一個美麗女子這樣對愛慕她的男子說話時,那魅力就像水裡泡沫往上升、風裡的花落往下降一般不可變易。
長孫光明苦笑。
鳳姑說話了。
她說話的神情很端莊。
很文雅。
可是她的聲音是微微震顫的。
一如風中枝頭不肯落去的花。
一如水邊的葉尖。
——使人想起剛才恚怒的唐仇微顫的身軀。
這兩個漂亮的女子,但她們的漂亮是沒有什麼是相同的。
除了這輕微的、但深心的震顫。
「光明哥,你可以幫她,我不怨你,可以助我,我不謝你,但你不必勉強站在我這邊,無論你站在哪一方面,我都不願見到你再次背友。我說的是真的。」
她說話的時候,竟是側過了臉,不望長孫光明。
自從長孫光明再出現後,她一直沒有正式地望他一眼。
這一點,就算別人感覺不到,長孫光明卻一定感覺得出來。
他歎了一口氣,道:「鳳姑,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他問的是鳳姑。
回答的是唐仇。
一向好玩的唐仇。
——對唐仇而言,世上最好玩的,除了勢力之外,莫過於感情了。
而最「好玩」的感情便是「愛情」。
「你說吧,無論你說什麼,你都要幫我。現在,我只有靠你了。」
這幾句話,說得落花無憑無寄,但卻是男子漢大丈夫最易熱血沸騰的話。
——一個女子,就把她一切交給你了。
一一如果你是可托終身之人的話!
當然,也如果你相信她的話的話。
長孫光明吸了一口氣。
他要斂定心神。
斂定心神對鳳姑說話。
一——不管怎樣,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在人生的風雨長途裡,就得要遇過多少艱辛考驗、多少誘惑危難。
而且都得一一渡過。
無人相伴。
——真正的決戰都得要自己咬牙挺胸渡過,迎面而來且不管是剛可斷軀、還是柔可喪志,這些仗得要自己去擺平。
有時候,真正的好漢不怕挫折、打擊、翻天覆地的危機。
他怕的是最會磨損掉志氣的煩纏、困擾、事與願違的失意。
好男兒不怕決戰。
戰死沙場也是一種痛快。
好漢無懼風雨。
迎向風雨絕對是一種過癮。
但有種的男子也必怕暗算、蹉跎、還有斬不斷的情。
所以他第一句就向鳳姑說:
「我對不住你。」
鳳姑聽得心裡一沉。
一一通常,一個男人對女子這樣說,縱或他是真有欠疚,但他也是準備繼續欠負下去的了。
正如自己的孩子大了,留待回到家裡才撫慰一般,人們都習慣先行安頓那個哭著的鄰家孩子一樣。
鳳姑只好道:「感情的事,沒什麼是誰對不起誰的。」
長孫光明突然說:「可是,這情感卻是你先對我不起,我才對不起你的。」
鳳姑一怔,一股無由的怒火和慘苦,隨著疑惑感升了上來。
「我怎麼對不起你,你倒說說看。」
長孫光明道:「我的年紀也不小了——」
鳳姑即截道:「不,你還不到四十,對男人而言,這還是大好年齡。你不是我,女人,才是不經老的。」
長孫光明苦笑道:「你看,你太瞭解我了,我說什麼話,話未說完,就給你截過去了。你都未曾聽完我要說的是什麼。」
鳳姑也笑了一笑,笑容奇澀:「所以,你便覺得沒新鮮感了,寧可去找別的女子了,是不是?」
長孫光明是急得搔首撓腮,不知怎麼回答是好——鳳姑確是太瞭解他了,以致長孫光明連否認都說不出口來。
「好,」鳳姑說,「我不搶你的話。你說說看,我是怎對不起你在先的。」
長孫光明像遇溺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塊浮木,囁嚅道:「其實也不是你對我不起,而是……」
鳳姑忽然懊惱了起來,她的語音帶了點恨意:「光明,你最好把話說明白,不要又金又鐵、又石又玉的,連我也聽不懂你的話,只教人家笑話。」
長孫光明給這幾句又搶白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然而旁人卻看出了問題糾結點:
鳳姑對長孫光明的確是太了然了。
這就是問題。
——一個有英雄感的男人,希望女人愛慕他、敬慕他、仰慕他而不是把他的七情六慾都瞭如指掌。
唐仇看了——她彷彿很看不過眼,也彷彿忘了這衝突原先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更彷彿只是一個打抱不平的旁觀者——便為長孫光明不忿氣地道:
「這種不講理的婆娘,沒把你瞧在眼裡,你跟她說什麼理去!一刀殺了算了!」
意外的是,更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長孫光明居然在這兩面受窘的情形下大喝了一聲:
「住口!」
這一聲,是針對唐仇叱喝的。
唐仇登時白了臉。
她眼尾如刀。
唇角也如刀。
她的尾指掌沿也如刀。
一一出了鞘的刀。
只不過刀雖在手,但仍未動手。
長孫光明已經說話了。
他一說話,即表明了立場。
他畢竟是「鶴盟」的盟主。
他在江湖上的確是從底層赤手空拳打上來了,什麼陣仗沒見過?雖然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但事到臨頭,他還是逼出了豪氣逼走了窩囊氣。
「我告訴你,在感情上,我是背棄了鳳姑,但我是決不會與鳳姑為敵的。」
他堅決而痛心地說:「我是不會害她的,我也不容任何人加一指於她身上——她是我聯袂十八年闖風雨闖江湖的紅粉知音,我就算對不起她的情,也不能對不住她的義!」
然後他對鳳姑說:「你太強了,我辦『鶴盟』你也搞『燕盟』無論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你也太瞭解我了,長久相處下來,就發現一言一行都給你瞧破,只有你的我沒有我的你。我不喜歡這樣子,我是條漢子,我需要依附我的、愛慕我的、俯從我的女子。我快四十了,還沒有孩子,但你熱衷江湖事,不為我生孩子。我也是人來的,我也孤獨、也寂寞、也自私,我一樣會生厭倦的感覺。你手上有的是男將,李國花、余國情、宋國旗,都受你重用,但因為要討好你,我手下可有女將?若有,你可容得下?那次,你要重用『斬妖二十八』梁取我,但他還是悄然溜了,你叫大相公跟蹤他,結果,使李國花的情人李鏡花生妒,她以為他是慕戀梁取我的髮妻阿里媽媽,要藉踉蹤梁取我接近這何家女子,所以便暗裡追蹤李國花,以致鷹盟、燕盟,都先後觸怒了大連盟!小相公會妒嫉,我不會嗎?我只有睜眼睛吃醋的份兒,就不能做些讓你也嫉妒生醋的事兒,我還是男人來的嗎!」
鳳姑聽著十分震訝,只哼聲道:「你……好一個男子漢!我只是要用梁取我,可沒半些私情!我侍國旗、國情、國花如同弟兄,半點也無曖昧!」
「我知道!」長孫光明怒笑起來,「你沒有,我卻有!我喜歡年輕、漂亮、聽我話的女子——」
鳳姑嘿笑起來,用眼角一瞄唐仇:「她?她確是年輕、漂亮,還很風情哪!但她會聽你的話嗎?還是你聽她的話?」
長孫光明跺腳道:「我沒幫她來殺你,便是不聽她的話!」
鳳姑雙頰剎間彤紅了一片:「那可真承情了,我感恩不盡哩!你現在大可後悔,聽她的話來殺我,還來得及!殺了我之後就大可雙宿雙棲、無愁無慮去了。」
長孫光明幾乎沒氣得跳了起來:「我真要做,也用不著殺你,讓你活著生氣,豈不更好?!」
鳳姑氣得用鼻子說話,但神態艷雅如常,只是臉色森寒,像在她心裡正下著一場大雪:「好,好,你倆真是郎才女貌,珠聯壁合,還一個樣兒的毒!」
這時,水霧四合,陽光消隱,雲霧已聚在眾人頭上半尺之遙衝殺攏斂不已。
長孫光明氣得耳朵都歪了,「我毒?我只光說!我有這麼做嗎?我剛剛才對大夥兒說明你呢!你卻——」
「你真偉大,」鳳姑嗤笑道,「對大家擺明了你的偉大,原有了我這個無知而善妒的小婦人……」
這時,唐仇忽道:「長孫,你讓她作啥?她可不領你的情。你要是再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可太令我失望了。我以為你是個大丈夫,要是不敢,我……看不起你。」
長孫光明怒道:「住咀!」
唐仇小咀一撇:「你只敢對我喊住口。」
鳳姑冷笑道:「因為你自己找賤,你既是他的新歡,就得要婉轉歡承他的男子氣概。」
長孫光明忍無可忍,也向鳳姑大喝了一聲:「住口!」。
這下,他可是兩個女子都喊了住口。
唐仇笑了。
在霧氣中她的笑靨銳麗依然。
「你也沒例外。」
她幸災樂禍、理氣直壯地說。
杜怒福這時說話了。
他必須說話。
因為他不忍見他一直認為的一對壁人:長孫光明和鳳姑,因為一個居心叵測的第三者,而鬧得鏡破難圓。
「唐仇,你真是毒,」他說,「你害死了我的養養,讓我傷透了心。你致使瘋聖狂僧誤會,幾乎斗死。你現在還來破壞光明和鳳姑的情義一一事情都由你而起的,大家不要中了她的計:她這個愛玩的女人,以大家傷心傷情為樂。」
鳳姑低聲說了一句:「那也要樂於給她玩弄的男人才玩得成。」
長孫光明垂下了頭,然後突然抬頭。
他抬頭的時候很用力。
也很有力。
他用極為有力的聲音道:「鳳姑,你不用激我,無論如何,我只是負你的情,決不背你的義。」
鳳姑目光濕潤,這次也無限淒酸地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坦白說,我真的太瞭解你了,你的話我是相信的。可是,我是女人,我再強,也只是個女人,女人是注重感情的,你卻跟我講義氣做什麼?你負了我的情,豈能還了義便算沒事了!其實,我也明白,你不只是光為這小姐,主要是你不欲與大將軍為敵,可是,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這一點,我明知道你不願聽我話,但光明哥,我還是得勸你,逃避的結果只有不敢面對自己。錯,不要緊,更重要的是要有面對錯誤的勇氣。」
長孫光明聽她的柔聲軟語,想起十八年來廝磨並肩、抵死纏綿的恩情,心都酸了,顫聲問:「我……我錯了嗎?不去招惹凌大將軍,是存活之道啊。」
鐵手這次說話了:
「避,是避不了的。你看,大將軍要是有誠意,就不會派唐仇來一上手就殺了養養。如果你現在不再回來這裡、挺身而出,大家能不誤解是你有份干的嗎?大連盟的人並沒有誠意,由此可見他們絕你的後路,只是為了要利用你。鴿盟、生癬幫、龍虎會都想投靠大連盟,哪個有好下場?你是犯了錯誤,但並不是不能回頭的。從來沒有犯過錯誤的人,才是最失敗。一個人沒有失敗過,就是未曾成功過。文明從錯誤開始,人也由小的時候一直做錯事,成功也一樣。知錯能改,比不犯錯來得更有勇色豪情。」
他過去握住長孫光明的手,熱烈地道:「來……讓我們並肩打擊這干——」
驀地臉色一沉,疾道:「快,快,運氣護住心脈,你中了毒——!」
長孫光明吃了一驚,運氣護住各路要害,臉色慘變,刺毒攻心,才知自己真的中了劇毒,當下慘然乾指唐仇怒道:「你……你……你對我下毒?!」
唐仇嫣然一笑道:「廢話,我怎可不防你!你看,是你背叛我在先,好在我早已在你身上『留』了『白』,只要我心意催動,你就給我毒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對你下毒,向來機會多著呢,誰教你敢叛我,當真不識好歹、應有此報。」她的話說到一半,聲音漸嘶,這才省覺適才鐵手破了她的「聲毒」,迄今嗓音未復。
只見長孫光明右耳耳垂白了一片,未久,迅速蔓延至右頰,白點變成白斑,白斑轉為白塊,白塊愈來愈顯、愈來愈大、愈來愈發寒,而且還長出慘綠色的毛茸。
——一聽是「留白」之毒,連鐵手也皺起了眉頭。
一見長孫光明中了毒,鳳姑全變了個樣兒。
妒意,沒有了。
對長孫光明的恨意,一掃而空。
只剩下對長孫光明的關心,還有對唐仇的敵意。
敵意轉成了恨。
她伸手恨聲叱道:「解藥拿來,否則,我立即殺你!」
唐仇反應得也快捷,揣手入懷,招手一揚,扔出一口小瓶,向鳳姑道:「你急什麼急!他又不是我丈夫,解藥給你就給你,有啥大不了的!」
鳳姑情急之下,不禁大喜,纖纖五指一攏,就要接住。
倏地,一隻大手,遽伸過來,抓住了瓶子。
然後那隻手立即綠了一綠。
那當然是鐵手的手。
而現在誰也都看得出來:
這是口有毒的瓶子。
鐵手一揚手,把瓶子扔了出去。
憑他的力道,足以把它扔到不知天涯海角的地方去。
——水霧那麼濃烈,誰也看不清半丈外的事物。
沒有他,鳳姑又得著了道兒。
中了毒。
鐵手扔去了瓶子,沉聲叱道:「大家小心,不要妄動,這女子詭計多端!」他一早發現長孫光明臉色不大對勁,所以藉意去觸長孫之手,果然發現中毒,但唐仇已提早發動了毒力。
唐仇美目瞪了他一眼,並帶點惋惜,笑著啐道:「你忒也多事,毀了我的『破傷風』可惜可惜,我要你賠!」
說罷她就動了手。
不,動腳。
唐仇給鐵手的感覺是:
美極了。
毒極了。
且倏忽莫測極了。
——她可以在上一刻對你言笑晏晏,讓你色授魂銷,下一刻即施展毒手,笑裡藏刀。她讓人神往,使人迷惑,令人恐懼,逼人畏怖,甚至指東打西,攻魏救趙,說鳳陽唱當陽,整人害人殺人只不過在她笑語一念間!
——如果自己的一雙手不是千刃不入、萬毒不侵,剛才早就給她的「破傷風」毀了!
這女子忒也狠毒!
留不得!
鐵手生性平和,絕少對人不留餘地、不講情面,而今卻忍不住動了殺機!
——對一個美麗可人的女子動了殺機!
唐仇一動腳,不知怎的,長孫光明就像遭人剜心剖肺,慘嚎了一聲。
再看他時,他的左頰也白了一大片,還長了毛毛。
——不知這是什麼可怕的毒力,竟會傳染、生長、蔓延得那麼迅疾,而且還傳佈縱控在施毒者舉手投足間!
鳳姑看見長孫光明受這般苦楚,心都疼了,什麼怨恨,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她急。
但不亂。
她氣。
卻仍不慌。
她向梁癲、蔡狂疾道:「兩位,不要再顧礙什麼男女分際了,養養死在她的毒手下,而今大相公、小相公全著了她的毒,光明哥也身受其害,烈壯、涼蒼、寞寂全遭她離間,咱們得要立把她擒下,才可以為死者報仇、為生者救命!」
梁癲也大表同意:「好,我出手對付她:一對一。」
蔡狂馬上反對:「一對一,但是由我來應付她。」
梁癲恚然斥道:「你已經死了一大半,憑什麼制她?還是別逞強,讓我來吧。」
蔡狂搖頭不迭:「我的傷就是她害的,我不出手,待你收拾得了她,養養屍骨早寒嘍!」
鳳姑跺足道:「到這時候,你們還爭持這個……」
她心中恨這兩人一癲一狂,在這節骨眼上仍爭論不休。按照戰局,自是以內力沉厚、處事穩重的鐵手纏鬥高深莫測、戰力雄厚的燕趙為最佳人選,而梁癲、蔡狂合二人之力,對付唐仇,加上自己和杜會主掠陣,可操勝券,但這二人卻還是不爭氣,為了個什麼一對一夾纏個不休!
這當口兒,長孫光明已然毒發,劇毒攻心,鳳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她決意出手。
就在這時,她聽到三句短促而奇怪的話:
「來了。」
這是蔡狂說的。
「到了。」
這卻是梁癲說的。
「出來吧!」
這回輪到燕趙的聲音。
他不說。
而是喝。
大喝。
他一喝,人全都冒現了。
卅一名白衣如霜的漢子。
剽悍、迅捷、勁。
他們全搶攻向「七分半樓」。
——顯然,燕趙仍然志在樓上。
——樓上有株「大快人爹!」
這是燕趙的卅一死士。
——男死士。
他一直在拖延時間,促成對話,原來是在等他的子弟齊集!
然而蔡狂梁癲又在等什麼呢?
在燕趙三十一名男子死士出現之際,「五澤盟」、「南大門」、「錦衣幫」、「污衣幫」的實力亦已同時到達。
這四路人馬,便與燕趙麾下的男女共六十二名「死士」戰在一起、斗作一團。
同一時間,梁癲、蔡狂一齊做了一件事。
一起攻向唐仇!
這一下,連唐仇也意料不及。
鳳姑和杜怒福更大出意外。
蔡狂臉是藍的,狂發如戟,梁癲目色赤紅,雙手淡金,向唐仇發動了猛烈狂暴仇深似海的攻襲。
唐仇一時猝不及防,竟落盡下風。
她一面竭力應付,一面怒罵:「這算什麼俠道?!這是哪門子的一對一?!」
蔡狂咆哮道:「我們不在俠道,而在佛門!眾佛降魔除妖,能殺得了魔斬得了妖便是在行無邊佛法,十一面觀音有十一個顏面,千手千眼,到頭來仍是一觀音,菩薩有真有幻,我們兩人鬥你,心是一致,實只一個,你不服氣,又奈我何!」
他咀裡說話,手下可不閒著。
他右手捏捻蓮花,左手待長柄大斧猛斫——雖然現在他手上井無武器,但每空手一斫即有巨斧之銳、大斧之力!
更可怕的不是斧。
而是蓮。
蓮花指彈向四空處。
指指封殺唐仇!
梁癲嚷嚷道:「一對一?對光明正大的好人,我們必定遵守,對付你這種人?!嘿,就讓你知道不公平的滋味!」
他一面說一面搶攻、猛攻。
他不但以手攻、足攻、連眼神也發動了攻勢,滋滋有聲,只要唐仇一個失神,稍露空隙,他就絕不容情,運起九節風,以紅血大淨光放發過去!
更可怕的還不是他的「眼刀」。
而是他的「聲刀」。
他一面動手,一面在喊:
「天不容汝!」
這語音震動了唐仇的心神,騷擾了她的戰志,更每一聲如一片暗器,隨時乘隙而入,摧毀唐仇的性命。
但唐仇決非等閒。
她居然還可以反擊。
她竟仍有力量反擊。
雨霧竟結成了冰雹。
她窈窕得有點弱不禁風的身軀,在冰霜捲湧中拂花分柳般地吞吐著。
招曳著。
但冰雹全成了她的暗器。
她的毒。但冰中霜中,她的黑衫更顯得她的白晰純淨。
——如雪中之仙。
「小雪仙」!
梁癲咕噥了一聲,接著便是一聲大叱:
「天不容人!」
猛聽「喀」的一聲,夾雜著「啾」的速音,那一頭金目斑、鳩、竟不知從何處飛掠如電,疾啄向唐仇,而那一頭金色牡牛,也自七分半樓衝了出來,直衝向唐仇!
那一棟傾斜的樓!
這一頭兇猛的牛!
那牛自樓底衝出,衝到一半,它背上的鳥才疾發動攻襲!
那是一隻比人還靈的鳥!
它們似都不畏毒!
這一剎間,蔡狂已拔刀。
七色的刀。
刀氣映著冰影,幻綻出絢麗的鋒虹!
蔡狂大喝一聲:
「咱嘛呢叭咪急。」
一刀砍了下去,冰光倏分,雹影離合,他這一刀發出來,同時祭天、祭地、祭神、祭人,也祭刀。
他們都恨極唐仇。
恨極了唐仇。
唐仇現在要面對的敵人,不止是梁癲和蔡狂:
還有金牛和了哥。
唐仇還擊了。
在瘋聖和狂僧祭起的藏法和密法下,唐仇的毒刀難以侵敵。
但她依然還擊。
以暗器。
她的暗器要是向敵人發射,那麼,以梁癲蔡狂,還是可以接得下、避得開、射得去的。
可是不然。
唐仇的暗器已打出了水準。
——當年蕭秋水闖蜀中唐門的「水準」。
唐仇的暗器驚人處不在快、不在准、也不在狠。
而是在計算和角度。
她要射的是蔡狂,那麼,她早已把蔡狂下一個動作的衝力、動力、速力和應變力全計算清楚。
然後,她發射了暗器。
暗器不是直射。
而是折射。
她的暗器有時射向七分半樓的柱於上、石階上、瓦簷上,甚至是敵方的兵器上,然後再震盪開來,折射敵人的要害!
她算準了角度。
她算好了敵人的一切動作。
——要是直射,還可以「兵來將擋」,但這樣折射暗器,料敵機先,簡直防不勝防。
她攻向梁癲,也是一樣。
她先行計算好對手的力道、勁道、幅度和率變道,然後出手。
暗器不是直接打向敵手。
而是曲射。
暗器先射在石上、磚上、樹上,甚至是牛角烏喙上,然後再反彈射向對手的破綻裡!
她先測度了一切。
她預估了敵手的一切變化。
——如果直投敵手,還可以「水來土掩」,可是這般曲射的暗器手法,鬼神難測,梁蔡一時都難以應付!
是以,唐仇的每一道暗器,狂僧與瘋聖都不知她要打的是誰、打什麼部位、幾時打過來。
狂僧與瘋聖跟唐仇交手的同時,鐵手亦與燕趙動了手。
燕趙翩然而起。
他直取的是七分半樓。
鐵手馬上截擊他。
可是那三十一名男死士也立時截住了他。
同一時間,燕趙也遇上了錦衣幫、污衣幫、五澤盟和南天門的四十五名高手攔截。
這時候,李涼蒼、張寞寂與王烈壯已跟公孫照、孫照映及仲孫映交戰起來。
鳳姑發出了號令。
她要宋國旗和余國情立即趕援。
杜怒福守住七分半樓之前。
他不容人奪走「大快人參」。
鐵手給卅一名死士向他包攏。
他情知事急。
已不能再忍讓。
——生死關頭,過度的容讓就是過分的懦怯。
他迎擊三十一人。
在他們陣未布好前。
他出手。
「黑虎偷心」。
一人掌格。
「啪」的一聲,那人不知怎的,中了掌,倒下了。
他沒有死,也未受傷,只是似給鐵手一掌打散了力道,趴在地上,起不來。
仍有人截擊。
鐵手出招。
仍是「黑虎偷心」。
那人想閃。
要躲。
可是沒有用。
他仍是中了掌。
中了掌的死士,倒在地上,沒有死,也沒傷,他只是軟倒於地,整個骨胳都似給拆散了似的,就是爬不起來。
第三人又截擊鐵手。『」
鐵手仍是一招「黑虎偷心」發了出去。
那人用定形瘟幡一兜,要罩住鐵手這一招,以柔制剛。
可是沒有用。
他也飛了出去,成了一個軟人兒。
第四人使的是大力金剛杵。
他要硬撼鐵手,以暴折剛。
鐵手還是那一招:
黑虎偷心。
這一招,跟平常人使的武功基礎招式毫無兩樣,但使出來卻偏偏對勁不對路。
這死士還是著了掌。
飛了老遠。
倒在地上。
然後是第五位。
鐵手一口氣以「黑虎偷心」放倒了八人,望向燕趙那兒,大吃了一驚:
正好燕趙也往鐵手這兒看了過來,亦吃了一個非同小可的驚!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