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我行衰運已衰慣了,好運我已行不慣,所以就算是衰運我也一樣能做事、奮鬥、活下去。
他們遇上了埋伏。
英雄但怕病來磨。
——好漢呢?
好漢最怕是埋伏!
他們到了「紫竹坑」一帶,亂竹雜草橫生,那竹的形狀,非但不覺清雅,而且還生著癡皮,像斑剝的蛇,發出腥味,很難看,這種怪竹多長得像木瓜樹般矮,但也有突出的數株,高大如喬木。
地上濕漉,青苔和赤苔上之間粘著濕土,從山澗溢出來的急湍打從上面滑過,但都未成溪,只是一條條、一道道,密佈如臂腿大小粗細的水溝,一不留神,就會踩入溝洞裡,拔足不易,或不小心絆倒,跌個落水狗。
走到這裡,謝子詠突然覺得心緒不寧。
他連忙拔了幾根爻草,一面走一面卜算。
陳笑向沒耐心,今晚他不幸拈閹,結果只分到隻雞屁股,正是越吃越餓,這兒又濕又髒,向來好乾淨的他更是心頭火起,催促道:「還不快走,留在後頭,當心鬼抓了你。」
謝子詠一看卦像,大吃七八驚,忙跑到前面去。
陳笑啐罵道:「忽前忽後,死而無後!」
謝子詠心慌意亂:「你別罵這個!我佔的卦,是泥足深陷,九死一生,走後面恐怕難落個全屍一一」
話未說完,至少有三百五十件暗器打向他,還有「天機」諸子。
這是遭暗算的剎那。
張三爸立即警覺。
他發出急嘯。
他身邊的七名高手都立定陣勢。
兩個在前,兩在左右,一護後,一掠陣,把中樞主陣的張三爸圍攏著,同時,也匡護了張一女。
這些暗器來勢極快。
這暗算也來得極突兀。
但「天機」八人的陣勢也幾乎是在暗算埋伏發動的同一剎間完成。
其中一名掠陣的人,是正在擔驚受怕中的謝子詠。
三百五十多件暗器,有三百四十多件已落在地上、樹裡、草叢中。
其中有十多已擊著命中。
三百四十多件暗器中,有三百另四件是謝子詠一個人撥落的。
用他的手上一支判官筆。
因為是由他掠陣。
他雖然害怕,但他是「天機」成員,他決不逃避。
他要護著大家。
所以他著的暗器也最多。
最少有七件。
——像這種暗器和放射這種暗器者的腕力,只要捱上一至二件,普通人早已回天乏術了。
謝子詠不是普通人。
但他也是人。
再厲害的人,也只是人。
人就是人。
謝子詠重傷。
傷重。
他哼都沒有哼一聲。
仍然掠陣。
掠陣的意思就是打前鋒。
這時,敵人已潮水般擁了上來。
謝子詠就迎了上去。
以他的筆。
他的筆如虎尾。
橫掃千軍
當者披靡。
他一下子至少殺倒了二十名敵人。
可是要把他殺倒的敵人又來了六十名。
每一名敵人,都是江湖上已揚名立萬的好手。為首那名,左手拿九十七斤重的「石火黃金杵」,右手使的是鵝毛般輕的「孔雀翎」,一柔一剛,不但聲勢奪人,也氣態懾人。
謝子詠決不住了,這時候,他就瞥見在最高的一棵竹樹的竹葉的竹梢的竹尖上,月光映著一道金色的刀光:
刀刀刀刀刀刀刀
斬了下來。為首的那名大敵登時身首異處。餘眾亦為之震住,一時不敢立攻。
來的是先上躍而一撲而下出刀猛斬的鄭重重和他的「大馬金萬」。
同樣的,押陣和抵擋左右攻勢的「天機」子弟,也各在奮戰中大有斬獲。
交手只不過片刻,敵方已喪生三十九人。但「天機」除張一女外,無一不受傷掛綵。
他們畢竟在對方的突襲中已退守到比較有利的地方。
他們仍在苦守。
——最大的成就感是:他們還護著張三爸,安然無恙。
隨而陳笑發出一聲驚叫。
張三爸五指緊捏著一條蠕動的蟲。
紅黑二色相間的蟲。
那張條蟲原是在他腳上的。
它已螫了他一口。
他抓住了它。
張三爸的眉心衝起了一道赤紅。
他恨恨地道:
「巴比蟲。」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
真正的暗器和真正的暗算是在這兒。
——這一條蟲。
它螫了張三爸一下。
張三爸是他們的「龍頭」。
——龍頭中伏,其他龍尾龍爪龍骨龍筋,再強再勁又有何用?畢竟蛇無頭不行,龍也一樣!
「巴比蟲」是一個人的名字,也是蟲的名字。
巴比蟲是「九分半閣」的閣主。「九分半」是指他做事和出手的方法,他行事若無九分半的把握,便不會輕易出手,所以他出手幾乎無有不勝;他出招也每施九分半之力,剩下半分力自守,他一向認為:如果出手只使一半力氣,便難以取勝,若全力以赴,又恐難以自守,所以他每出手只以「九分半之力」,足以取勝,也不忘自保。
巴比蟲養了一批死士和一種蟲。這種蟲很陰毒,會聽咒語行動。他與人對敵時,放出毒蟲,這些蟲有的爬的、有的飛的,有的鑽入士中又鑽出腳底,有的彈上樹梢又彈落頭頂,螫著了便得毒發攻心,三孔溢血(左眼、左鼻、和左耳)而死。他手上的死士多為他效命,而他卻為朝廷那一般殘民以虐的豺狼效命,畢竟,蔡京、王黼他們是大官大將,有些事,確有些不便下手,這使得請巴比蟲這種人代勞,也自然會有巴比蟲這種人來爭相代勞。
此際,巴比蟲埋伏「天機」,他叫所有的部下發動暗器攻襲,但他的「巴比蟲」,卻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逼近龍頭張三爸,終於咬著了爸爹一口。
一口那就夠了。
——主敵已中毒。
余敵不足畏。
他立即下令:全力攻殺!
他們且戰且逃。
蔡老擇立即為張三爸剜毒療傷。
梁小悲背著張三爸就逃。
陳笑和何大憤向前殺出一條血路。
謝於詠與鄭重重殿後押陣。
黑夜裡人影晃錯,白刃閃動,都是敵人。
陳笑和何大憤已殺紅了眼。
他們兩人一起衝鋒,一併衝殺,但殺勢和衝勢都不一樣。
何大憤大開大殺。
他用的是:
一口針。
他也是「下三濫」何家的後裔。
「下三濫」何家出身於市井,市井之徒,抄起菜刀、掃帚、垃圾、糞便,無不成兵器。只要方便、就手、能對付人,那就是對武器。
婦女常常刺繡,做女紅。
所以針線都成為一個絕學。
何家尊主「何必有我」的師妹何是好,創了一套「暴風驟雨狂繡法」,何大憤卻學了七成。
他是男的,卻愛做女紅,喜歡針織。
別人笑他,他說:「男人既可以當廚子,為啥不能擅刺繡!」
他的繡法更加大開大闔,經得張三爸指點,更推陳出新,別樹一格,能有大成。
而且如長江大河,一氣直下。
他的針很細。
很尖。
很利。
在黑夜突圍中,那一根針,幾乎看不見。
但他看得見,就算看不見,也聽得見:「到處都是敵人。」
他以「亂雲密繡法」、「大江東去法」、「長河落日法」、「大漠孤煙法」、「急雨空山法」飛針疾刺。
敵人捂眼倒地,哀號不已。
其時卻有亮光。
有亮的地方他不敢刺。
因為他知道那是陳笑的「誘敵之法」。
有亮光的地方是陳笑祭起的燈籠。
至少有十三盞燈籠。
在黑夜裡,有光亮起的地方,就是有人在那兒。
所以敵人都往亮的地方攻去。
——但他們忘了,世上有一種火,也是亮的,但有那種「火」的地方卻沒有人,火是懸空浮游的。
那種「火』就叫「鬼火」。
當敵人攻擊了個空,但卻給陳笑瞥了個分明。
他那時才出襲。
他的武器是「大力金剛杵」。
他的金剛杵只要沾著人的尾指,就足以把對方震得重傷十九級,嘔血卅七口!
所以他用他的燈籠,何大憤以他的細針,一起衝出重圍、一齊殺出埋伏。
「天機」組織的人,極為悍強。有一種人,是寧死都不投降的;另有一種人拚命都不認命的;還有一種人,是拚命都不放棄的,張三爸訓練出來的高手,無疑都是這種人。
如果敵人多上五倍,「天機」一定沖得開去。
可惜敵人是五十倍之多!
也就是說,是一個人力敵五十人。
五十名高手。
何況,他們暗算在先,且預先布好埋伏,使他們每走一步,都要踏上三五道陷阱。
更且,張三爸本來已負了傷的身子,一上來又中了毒。
劇毒。
張三爸下令:「你們別管我,分頭突圍。」
他們聽到這命令的反應是一致的:
不管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違抗「爸爹」的命令。
違抗命令不管是好意的,還是惡意的,都會有後果的。
他們終於衝殺到「七蠢碑」。
這組織號稱「天機」,的確是機變過人:他們乍然遇上突襲,在瞬歿剎亡的生死一發,已一齊且一致的決定,全力往「七蠢碑」衝殺過去。
他們不四散而逃。
更沒有分頭狼竄。
他們仍亂中不慌,齊心一致。
他們要在敗中求勝,以攻為守。
他們並沒有崩潰。
反而,他們遇挫不折的意志,所以擊毀了包圍和埋伏。
陳笑負傷。
何大憤負傷。
他們都以一種「他日計算傷疤時比一比當日突圍時誰勇奮些」的豪慨沖。
因為這種精神力量,連死都當作「死罷了,沒啥了不起」的勇決,所以,他們終於衝開了一條血路。
到了七蠢碑。
七蠢碑是昔年武術大師韋青青青為他所認為的:歷史上七個蠢人立的七座碑。
這七座碑恰好立在天嶄一線天的隙口,成一弧型,待他們攻入此處,就可以此為屏障,反擊來敵。碑屏之後,還有一處古剎,早已年久失修,成了一片廢墟。古剎後有一羊腸小徑,可通往蟈蟈村一帶。
終於給他們殺入「七蠢碑」。
殿後的謝子詠已傷重,是「大馬金刀」鄭重重一面斬殺逃兵,一面扶持著他。
他們一面力戰,還要等張三爸安全殺出血路他們才跟退。
他們一面退敵,一面還在交談:
「你殺了幾個?」
「二十八。」
「我卅三。」
「你受傷了?」
「廢話,誰不受傷。」
「不過,我這傷……」
「有什麼了不起,死就死。」
「對,死就死……」
「好險,我替你擋了那一下,你要小心些。」
「喂,留神,又來了!」
「嘿,八師兄,你——!?」
鄭重重這時才發現他挽扶的謝子詠已然命歿。
他狂嚎。
他下刀更重。
步若奔馬。
是以,他成功地截退追兵,退入七蠢碑。
到了碑前,他才能歇一口氣,悲喊:「爸爹,八師兄他已
突然,七蠢碑閃出七道人影。
有一道人影奇快無比,竟還渾身閃著異光,此人手執十九尺九寸長刀,一刀斫著了鄭重重。
另外六人則急攻張三爸。
梁小悲狂吼一聲,震住六人,手中飛耙一下子已鋤倒三人。
剩下三人,也給蔡老擇接了過去。
可是那滿身異彩的人,一刀殺了鄭重重,已揉撲向張三爸,這人全身閃著異彩,身上竟似掛滿了七彩的星星,使他看來詭異無比,而他的獰笑亦更是詭異無比:「相好的,我來了!」
話說當兒,一記九環三尖八角稜,已飛襲張三爸。
張三爸雙目一瞪,暴喝道:
「巴比蟲,你趁人之危!」
這時,九環三尖八角稜已然劈面攻到!
張三爸突然出指。
(巴比蟲大吃一驚!)
張三爸的指法很奇特。
(巴比蟲埋伏在七蠢碑已久,準備一擊即殺張三爸。)
張三爸是以拇指戳出。
(張三爸不是中了毒的嗎?他不是給「巴比蟲」咬著的麼?怎麼這麼快便回復了戰力!)
張三爸的拇指是夾藏在掌心的中指與無名指間,突露出一小節,便以那一截指勁出擊的,以致乍看去,以為他在出拳,而不是在出指。
(張三爸竟還能施「封神指」!)
巴比蟲此驚非同小可!
但他已來不及撤招。
他只有硬著頭皮強攻。
稜長十一尺七分三。
——張三爸就算能戳得著他,也先得給三尖八角九環稜穿出十一尺七分三。
(那時,張三爸還有命嗎?)
(沒有命的人,還能殺人嗎?)
所以巴比蟲決定硬拚。
但他忽略了一個人。
蔡老擇。
他然然衝前,雙手扣住九環梭。
巴比蟲不怕。
——九環稜是扣不住的。
他又疏忽了一件事。
蔡老擇的外號。
一一「小解鬼手」蔡老擇。
蔡老擇是「黑面蔡家」的後裔。
——「黑面蔡家」擅於打造兵器。
武林中人的趁手兵器,莫不是蔡家打鐫的,而且,也以蔡家打造的兵器為榮。
蔡老擇本來就擅於鐫造兵器。
他更能分解兵器。
——一個人既然精於建構某事物,由他來解構此事物,也理應不難。
經張三爸的因「材」施教,蔡老擇能在片刻間接好一把三駁五瓦槍,但也能在頃刻間拆掉一支七頭三節棍。
是以三尖八角九環稜才攻到,他已立即將之拆除。
就在巴比蟲發現自己手上幾乎是「空無一物」之時,張三爸已一指捺在他額上。
巴比蟲大叫一聲,翻身騰空疾退,全身異光幾暗而滅。
他按著額,與另三名高手,不敢戀戰,急退出七蠢碑。
他著了張三爸一指。
——那是「封神指」中極犀利的一擊:「點就點」。
但他居然還能保住性命。
因為張三爸那一指,也只能發揮四成功力。
張三爸遭「巴比蟲」螫傷,毒氣攻心,但他在撤退入七蠢碑的短短時間裡,已用絕世內力逼出了三成的毒,加上蔡老擇的及時吮毒敷藥,又壓下了三成的毒。
所以張三爸才能出手。
一出手就傷退巴比蟲。
——如果他未曾負傷在先,巴比蟲就斷斷不可能逃得出七蠢碑。
巴比蟲傷逃。
攻勢立止。
「天機」苦守七蠢碑。
「天機」立即整點人數:
剩下的是「大口飛耙」梁小悲,「小解鬼手」蔡老擇,「燈火金剛」陳笑,「一氣成河」何大憤,「玉蕭仙子」張一女。
還有毒未盡除的張三爸。
這就是衝殺的代價。
外面的重重埋伏,似乎也在重新調配、整合中。
暴風雨前的沉悶。
殺氣的寧靜。
殺意的雨密佈天地間。
外面竟行雷閃電,下起大雨來了。
餘下的毒力,張三爸再也逼不出來的。
因為他傷心。
——竟遭受埋伏,對方以超過五十倍以上的戰力,來暗算自己,以致又折損了兩名門人。
這一路上,已傷亡了許多門徒了,幾乎每一個人張三爸的記憶裡都有一大段不能忘懷的往事,可是,一個個在身邊死亡,一個個地在世上消失,現在剩下的幾個人,都親如一家人,結義不能敘其情,師徒不能述其愛,但好不容易千山萬水渡難脫險地來到這兒,卻又再失了鄭重重和謝子詠兩人,張三爸心中的難受,真是堪似吞下九尖箭鏃,比毒的煎熬還折騰難受。
因為鄭、謝之死,使他生起了「既然他們也死了,我也不活了」之心,沒有了鬥志,內力就不能凝聚,「巴比蟲」的毒力也就一時逼不出來了。
鬥志本來就比武功更重要。一個人武功再好,只要沒有鬥志,還是非敗不可的,但若一人武功並不十分好,但鬥志高昂,那仍有勝機。
梁小悲和蔡老擇一個立即掩護張三爸進入古剎,另一個則在隘道前古碑後埋伏,誰要攻進來,都過不了他們這一關。
但兩人對退、守之間有爭持。
梁認為:「根本不要固守七蠢碑,趁敵人佈署未定,馬上放棄據點,抄小徑進入蟈蟈村,盡快脫困為上。」
張一女和蔡老擇反對:
「不能退,因為爸爹毒未清除,不便移動;咱們人數已夠少了,萬一又遭受暗算埋伏,恐怕已不堪折損了。」
蔡主張:「死守七蠢碑。我們在冀州還有小炭頭那一批人,只要我們放出訊號,很快便會有援軍來救。固守可穩,急退難保。」
梁小悲和張一女都不贊同:
「不可久守此處,一是糧食可虞;二是我們都受了傷,不耐久耗;三是敵方的援軍必比我們的人先到,那時,就只有捱打的份了。」
張三爸忽道:「我決意要反攻。趁他們主帥受創,陣腳剛亂,我殺回去,不守反撲,不退而進,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同時為謝老八和鄭十一雪此深仇。」
大家都甚為贊同。
除了張三爸之外,大家都很年輕。
——其實作為一個武林領袖而言,張三爸才不過四十一歲,也極年輕。
年輕人比較敢:
敢拚、敢鬥、敢死。
蔡老擇比較審慎:「爸爹毒力未消,還是他留守這兒,主持指揮,由我們衝殺便好。」
梁小悲卻較心野:「我們不止衝回紫竹坑,還分頭二批,衝向蟈蟈村,萬一有一批人不幸,還有另一生路。」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勸降的話:
「張三爸,你和你門人還是降了,我們的『神騎營』官兵全包圍了這裡,你們是逃不了的了。你們知機的馬上投降,我保你個官兒當當。」
張三爸跌足歎道:「吳公也來了,命也。」
「是他嗎?」蔡老擇狐疑地說,「說不定只是巴比蟲在虛張聲勢。」
張三爸搖首道:「他這一路來埋伏了我們不少次,阻殺了我們不少人,我認得出他的聲音。他來了,外面就不止十面埋伏了。」
梁小悲卻激發起豪情勝概來:「好,死就死,點就點,吳公來,也正好一併殺了是一雙,管他十一面埋伏!爸爹,我們幾時衝出去?」
他原來是粵南「太平門」梁家的子弟,一旦心懷劇烈之際,便說了粵話。
「天機」組織的過人之處,便是收容了不少各幫各派各家各門的子弟,發其長而修其短,大家都能齊心協力眾志成城為「天機」效命效力,無悔無怨。
「不對,不是我們,是我。」張三爸語音堅決如鐵鳴,「你們全往後撤,逃向蟈蟈村;我一個人去攻紫竹坑,聲東擊西,暗渡陳倉,你們一定能逃得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沒聽說嗎?他們要的是我,只是我,還要給我個官銜當當呢!你們毋庸陪著一起送命!」
蔡老擇、陳笑、何大憤、張一女、梁小悲無一不立時抗議。
「這是命令。誰抗命誰就立逐出『天機』!」
張三爸決然道。
「你們走!立即走!」他不留一絲轉圜餘地地道,「滾!我等你們全滾了,才能放手一搏!」
眾人不知所措。
張三爸下令:「從現在起,我數到三,誰不走的,誰就是『天機』叛徒,我立即劈了他。」
他不要人陪著。
他要一個人反攻。
他所恃的不是鬥志,不是勇氣,而是死志,還有浩氣。
他以堅定無比無比堅決的聲音開始數:
「——……」
誰都看得出來,他已下令,生死不改,九死無悔。
「二……」
一眾弟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三!」
蔡老擇和梁小悲相視一眼,忽一齊跪地,鼕鼕冬叩了三個響頭。
「爸爹保重。」
「爸爹珍重。」
然後相繼行了出去,不捨依依。
他們既這樣做了,陳笑與何大憤,也不能再選擇了。
他們也向張三爸跪拜,起身時已淚流滿臉,不捨之情,洋溢於色。
張一女哭道:「爹,我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門人,你可以殺了我,但我無須遵從門規,我決不走……」
張三爸緩緩閉上了雙目。
淚珠更掛到他的頰上。
四十一歲但像已歷了四百一十年的滄桑的他,面頰上的皺紋似經常翻的書面。
他的四大戰友,(不管是徒弟或同門)正離他而去。
這卻正是他所要的。
逐走他們,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死。
或者去拚死。
然而他的小女兒卻不肯離去。
死也不肯走。
「你去……」他澀聲道,「去送一送他們……」
張一女含淚點頭。
待女兒走出廟門,他就開始設法靜下來:既然要拚死衝殺,就至少把體內的毒力再逼出一些,以俾多殺數敵也好。
一一隻要自己纏戰愈久,他們就愈有機會逃逸。
可是,他一時也無法靜下心來。
所以在體內的毒力更逼不出來。
——他剛才是失去了逼出毒力的意志,現在是有了鬥志,但心已亂,一個人只要心亂,便不成事。
這時,女兒回來了,全身都濕透了。
她居然用荷葉裝了一勺子水。
簷前水滴。
另外還有一塊肉。
燒雞腿。
「陳笑剛才為你留了一塊肉,你吃了吧,待會還要拚殺呢。」張一女說,「何大憤臨走的時候,還掬了一葉清水,給你送雞肉。」
張三爸著手接過了。
他知道這不只是肉,不只是水。
而是情。
還有義。
外面有點囂喧。
「大軍來了,外面坑口的伏兵似要重新調度;」張一女寧謐地說,「吳公像調集了不少兵馬來。」
張三爸卻覺在月光之下,他這個熟悉的小女兒更寧靜得有點陌生,像一座玉砌觀音。
「他們走了吧……?」
「走了。」
「大概也走到蟈蟈村了吧……」
「快了。」
「我也該出手了,不然,就不能跟他們應合了。」
「爹先把水喝了,肉吃了。」
「這時候……誰還吃得下——」
「您一定得吃下去。」
「你等我一出手,立刻就走,趕上他們,知道嗎?」
「我不走。」
「你不必跟我一道死。」
「別逼我走。」
「你同情我?」
「爹不需要人同情。」
「你真要同情我,你就得跟他們一樣,立刻給我走得遠遠地,少分我心,別拖累我。我只有你一個女兒!日後『天機』復興,得要全靠你了。」
「不,『天機』是爹獨創的,『天機』成也爹爹,毀也爹爹,所以爹不能死,我不走,大家也不走……事實上,他們也不會走。」
「什麼!?」
「他們沒有走。」張一女閒閒地說。
「他們是聽你的命令,離開了古剎,但已衝殺入紫竹坑,剛才的騷動,就是他們殺入重圍的聲音。他們要我告訴您:您得趁這時機走!」語音仍意態甚謐,平靜地道。
張三爸巍巍地站了起來。
「你們……竟不聽我的話……」
張一女卻比他還堅決:「就那麼一次。現在,他們身陷重圍,大概已正開始犧牲了,您再加入也無用——您還是逃吧。」
張三爸痛心疾首地道:「他們為我捨命,我豈能獨活!?」
說罷,一腳踢開廟門,正要衝到雨裡敵裡去。
忽聽一人朗聲道:「出生共死,誰也共同進退,誰也沒有獨活!」
「轟」的一聲,瓦頂碎開,一人落了下來,落在古剎內七座殘缺不全的神像旁,而他右手上,還扣著一人,這給扣著的人,手上又扣著一人,而這給扣著的人,手上又另扣著一人,如此,他右手總共扣著四個人,而左手只扣住一人,連他自己一共六個人,從破瓦處落到殿裡來。
這剎那間,張三爸腳踢開剎門,但乍聽後頭有異動,生怕張一女遇危,身不轉而勢疾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來人額上。
這一下變起陡然。
那人竟沒有避,還是避不了?
這失呼的同時,有四個人聲音一齊叫:
「不可——」
張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來人的額上。
但並沒有發力。
——因為不管是張一女,還是那四種聲音中任何一人,都是張三爸至信任的人,只要任何一個聲音喊出的話,他都會聽,何況是五個人一齊要制止他的出手!
那四個聲音,當然是四個人:
四個張三爸此際心中正懸念的人:
一氣成河何大憤,
燈火金剛陳笑,
大口飛耙梁小悲,
小解鬼手蔡老擇,
——這四人不是衝鋒殺敵的嗎?
他們四人是去拚命、送死的。
他們,「聽從」了「爸爹」的命令:立即離開了張三爸。
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先張三爸一步把命拼。
他們還是「天機」的弟子。
他們還要為張三爸爭一口氣。
他們衝出去,冒雨殺敵,灑血苦鬥。
張一女是知道的。
但她要伴在張三爸身邊。
直至最後一人。
——她不能讓自己的爹爹和眾人的「爸爹」孤獨渡過,儘管那已是生命中最後的一刻。
她明知眾師兄弟叔伯在外拚死。
但卻不敢告訴爸爹。
她只閒閒對答,但不知道在每一句話裡,她的兄弟都在濺血,都在殺敵,都在給敵人殺戮。
至愛無恨。
長情無怨。
大義無悔。
這四名「天機」子弟都自分必死。
他們衝殺過去,本就不抱持再見的希望。所以他們各自一點頭,就衝殺入風中雨中。
——敢於應戰的,無畏死於戰爭。
——可是往往勇於作戰的,不死於戰爭。
因為他們衝殺過去的時候,有一人也閃了進來。
他大叫他們退去。
但他們都沒有退。
因為敵人已潮水般湧上來了。
——加上「百足將軍」吳公所帶來的兵馬,足足有一百二十倍之多的強敵!
那呼喊他們退卻的只是個少年:
少年鐵手。
少年鐵手見這四名死士不退反進,就算武功再好、奮戰再劇也等於往巨魔的毒牙裡送,這樣犧牲了卻與大局無補。
但那四人分了四個方向殺入重圍,立即像降落蟻窩的飛蛾一般給密密麻麻的人蟻吞噬了。
他唯一的方法是:
也衝上前去。
七名敵人攔路。
(來的只是一名少年而已!)
他一掌擊退七人,又進丈餘。
十五名敵人攔截。
(這少年是什麼來路!?)
他雙掌震退十五人。
又來二十一名敵人阻截。
(這少年是誰!?)
他雙掌翻飛,又震退十五人。
這下子電掣星飛,四大高手中已開始負傷,同時,也殺傷了不少強敵。
鐵手直攻的是「百足將軍」吳公。
他離吳公仍有三丈之遙!
吳公這才知驚恐。
他一揮手。
他身邊有十八名悍將。
十八人一齊出手。
阻擊鐵手。
鐵手在跟這十八人遭遇的片刻裡,連遞十八招。
這十八招是:
「金龍探爬」、「龍行一式」、「秋風落葉」、「龍門三擊浪」、「翻身盤打」、「金雕展翅」、「蒼龍歸海」、「黑虎偷心」、「進步連環」、「獨劈華山」、「倒打金鐘」、「黃龍卷尾」、「如封似閉」、「推窗望月」、「白猿摘果」、「玉帶圍腰」、「抽撤連環」、「寒雞拜佛」。
這十八招裡沒有一招是奇功、奇招、奇式。
每一招都只平平無奇。
這十八悍衛一看,頓時放心。
——這少年沒啥了不起。
他們當然不知道:
世間最奇的事就是最平凡的事。
世上最偉大的事物就是最平淡的事物。
——就像作為一個人,沒什麼出奇,但一個人能夠活著、說話、工作、思想,那就是兆億個奇跡合起來一齊發生才能創造出來的奇跡!
那十八悍衛當然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怕的是奇招、絕招!
但對方出手只是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們蔑視。
他們在等對方招式用老,一舉殺之。
豈知鐵手的招式,反而在招式用老後才發揮出極大奇大至大的效用。
只不過,俟他們發現這一點時,已然遲了!
鐵手已擊倒他們。
接近吳公。
吳公一揚手,放出百來只蜈蚣。
每隻蜈蚣都有劇毒。
但蜈蚣到了鐵手身邊三尺之遙,全給內力激震出去。
鐵手的手是不怕毒的。
吳公身為將軍,卻不會武功。
他的軍職,扶搖直上,是靠巴結童貫、蔡京得來的。
倘若他真的身懷絕技、立有戰功,蔡京、童貫才不會擺升他呢。
他深知這一點。
所以也不必習武。
——反正,他身邊有的是人,不須他來動武。
不過,他是瑤族人,會放「蜈蚣蟲」,在這生死關頭,他完全發揮他「百足」的功能,一面放出百數只蜈蚣,一面腳底抹油似的猛溜。
他放的蜈蚣,噬不了鐵手,卻使要趕過來救助他的手下有不少都遭了殃,其他的都給嚇跑了。
他溜得太快。
有一人也來得極快。
這人滿身纏著燈光似的異彩,動作之際,漾起一片幻彩,就在這令人目眩神迷之際,他就出了手。
這人便是巴比蟲。
巴比蟲「奮不顧身」去救吳公。
其實他旨不在救人,而在「升職」。
——他知道像吳公這種至懦怯而無用的「將軍」,是因為攀附上蔡京童貫之故,成了權相手下紅人,他若救了吳公,也等於當成了半個「紅人」,他想要在官場上有一天會大紅大紫,這就是表示盡忠效力之際。
——單靠「九分半閣」,那只是在野微未的勢力,要想壯大實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詣不可。
他雖然也是「相爺的人」,但畢竟只是「外圍」的,他要進入內圍,就得要多花點錢、多送點禮、多立點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紅人心欣悅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義不容辭、刻不容緩」地出手相救吳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賣力。
「砰」的一聲,鐵手跟他對一掌。
巴比蟲全身的異彩突然「波波」連聲,一一碎裂,盡皆熄滅,他整個人也立即黯淡了下來。
原來,他身上纏繞著一種自花刺子模國運來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顆彩珠裡都有閃爍的燈火,與人動手時,他只要一發內力,敵人就為這妖異色彩所惑,更易為他所趁了。
但鐵手只跟他對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異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個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時身子也給震飛。
卻恰好撞上逃竄的吳公,把他撞跌於地,鐵手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這位號稱「百足將軍」的吳公。
——大概,「百足將軍」的名頭,系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吳公嚇得直咒巴比蟲,也忙不迭地喘息著向鐵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榮華富貴!你當捕快不外為了陞官,我准讓你高昇,只要你放了我。」
「原來你是這樣升為將軍的。」鐵手仍扼著他的脖子道,「我可憐你。」
然後他大喝:
「停手!」
後面還加了一句:
「誰不住手,我就殺了吳將軍。」
因為誰都知道「百足將軍」吳公是蔡京的「義子」。
——誰敢再動手,萬一吳公有何閃失,有誰抵得住蔡京的責罪?
沒有。
他們是停了手。
可是陳、梁、何、蔡四人卻不擬住手。
「你少管我們的事!」
「我們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們苟活又有什麼意思!」
「殺了吳公,咱們死了也夠本了!」
鐵手卻朗聲道:「你們要是真的為了『天機』為了張三爸,那就更不許死!你們敗局已成,但死局未定,只要你們在,天機不死!你們要相信我,我會勸張三爸跟你們一起活下去,重造『天機』!」
他伸出了手。
熱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吳公哼聲道:「……鐵游夏……你也是捕頭,竟敢違抗聖旨、庇護逆賊、大膽造反,你……」
鐵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機』諸子相處過,發現他們決不是你所說的人,便請查原旨公文,這才知道是蔡相下令要拿此人,只因私結亂黨,所謂亂黨,其實是王荊公、王韶將軍等忠臣烈士,更逞論什麼謀反叛亂,也決沒有皇帝下旨平亂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機』仍是清白平民,你們豈可任意殺戮?」鐵手仍伸出了空著的一隻,「這件事我自會上報請求複審,但此際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擇憔悴著臉卻亮著眼:
「你為什麼要救我們?你跟我們有親?」
鐵手反問:「你們『天機』為何平時總救苦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你跟他們有親?」
梁小悲瞪著虎目剔著劍眉嘶聲問:
「你不怕受我們牽累,滅九族誅三族?」
鐵手哈哈大笑:「我無親無故,但四海之內皆兄弟,要殺盡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無人可御了。」
何大憤激奮地問:「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鐵手道:「鐵游夏。」
何大憤側著腦袋道:「這名字不好記。」
鐵手道:「叫我鐵手也一樣。」
何大憤卻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鐵手大笑:「這名字好記多了。」
陳笑沒有說話。
他衝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鐵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熱的。
心也是。
何大憤即時握住了陳笑的手。
蔡老擇抓住了何大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擇的手。
一下子,他們全都熱了。
心熱。
暖了。
他們一字橫行,一齊掠回古剎。
沒有人敢向他們出手。
因為「百足大將軍」還在他們手裡。
就算不是,他們也斷然不敢在此時出手。
——你有沒有看過:同心定事成、齊心就成城的場面?
這就是。
在風中雨中。
在風雨中。
——雖然,梁小悲虎目瞪著不甘,因為鄭重重已歿;雖然,何大憤臉頰鏤刻著不平,為了謝子詠已亡;雖然,陳笑傲笑著如許不憤,因為「天機」已給摧毀得七零八落;雖然,蔡老擇橫眉架起幾許不屈,因為張三爸負傷獨守古剎。
但他們的心頭溫暖。
心熾熱。
因為有朋友。
——這就是兄弟。
這才是比「結義」更「結義」的「結義」,一種不計較利害,可共生死患難,一種不理會得失,只求大愛長情的義氣盟結,不許人誤解,不容人誣蔑,不讓人見棄,不怕人見笑的情義。
不怕強敵。暴風雨使之更熾更烈。——更有一種「來吧,風雨,我們不怕你」的豪情勝概!
於是,他們全又出現在負傷的龍頭——張三爸的面前。
張三爸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動:「你走吧,我不想連累你。」
鐵手笑道:「你已經連累我了,這時還要我走,不是偉大,只是要我早些死。」
張三爸為之氣結。
他只好對梁、何、蔡、陳等說:「你們走吧,趁現在還可以走的時候。」
鐵手又說話了。
沉默不是美德。
——該說話時不說話,或等別人開口,那絕對是一種懦弱。
「他們也給你累透了,同樣,你也給他們累壞了,現在,應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走,一塊兒走才是。」
張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卻來幫盜匪。」
「沒分什麼捕快盜匪,是正義的,就是捕;是邪惡的,便是賊。管他賊是不是世上大官,捕是不是所謂世間盜匪。」
鐵手坦然答。
張三爸終於忍不住道:「你為什麼那麼信任我?我現在已走投無路、舉世非之,你還是當我好人。」
鐵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辦的事,你所辦的『天機』。你在落難時仍不輕取民宅一針一線,偷雞還得給人淋糞而不還手。你不是好人,卻是俠者。」
張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準。」
鐵手緩緩又道:「看一個人的人格,只要看他所作所為,可思過半矣。」
「天機」是武林中一個頗有份量的組織。
「天機」的創辦人就是龍頭張三爸。
他在十歲即熟讀經史,少懷大志。時西夏常派兵劫掠邊地州縣,民苦不堪。當時王安石主政,選拔能人,交付大將王韶為甘肅安撫使,大舉反擊,收復熙州、河州等地,是為宋與西夏交戰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時,張三爸奮勇從軍,自組「少年兵」數百人,參與探哨報訊,與宋軍並肩擊敵,深得王韶重視。「少年兵」機敏便捷,王韶嘉之為「天機」小組,並曾得到當時宰相王安石禮重稱許。
張三爸迅即擴大「天機」組織,分為十個小組,各可刺探、情報、阻擊、養戰等職,時立戰功,吸收志士能人,到了他十三歲的時候,「少年兵」已廣為民間所知,而「天機」也迅速壯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辭歸,新任宰相司馬光斥王韶「開邊生事」免職貶謫,以致前功盡棄。少年張三爸因而遭牽連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歲時,已經練就一身好武藝,重新聯絡各路豪傑,私下懲戒贓官污吏,這時,「天機」已不屬軍隸,卻在武林中聲名鵲起。
偏在此時,宋廷正任命毫不懂軍事、只知侍君奉迎的李憲,指揮五路大軍進攻西夏。青年張三爸也自告奮勇,運用個人聲望,發民兵襄助,結果,竟給李憲懷疑這些「青年流氓」是敵方派來搞混的,未攻外敵先殺臂助,「天機」猝不及防,竟給李憲命人伏殺傷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軍,四路如期抵達,只李憲為安撫使的這一路主軍姍姍來遲。李憲怕死貪財,屯兵不進,只顧沿路「發財」,使迎王師的百姓為之齒冷,簡直比外族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騰。抵達靈州城下的四路大軍,群龍無首,又不敢擅作決定,因而給西夏大軍全面反撲,決黃河倒灌,死宋軍二十餘萬人。
張三爸見宋軍元氣盡喪,痛心疾首,又在邊地組織民軍禦敵苦守,但其時已兵敗如山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樂城,宋守軍及抗敵居民二十餘萬又告盡歿。
這一役之後,宋廷積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氣,推諉責任,責怪「天機」等「武林敗類」為西夏作亂內應而致敗,於是下令殺盡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時張三爸以二十一歲之齡,仍然領導「天機」一面游擊作戰,一面打擊西夏犯邊,一面又得逃避宋廷追擊。
在這種「兩面受敵」的情形之下,張三爸的勢力依然繼續壯大,並逐漸往中原、江南推展,五年後,已儼然成為「大連盟」和「七幫八會九聯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組織,在民間專作打抱不平的鋤強扶弱,對外敵寇邊則作奮不顧身的抵禦破壞。
好景不常。「天機」卻又遇上慘敗。摧毀「天機」的,不是其他漸生忌意的武林同道,也不是異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於朋黨之爭,害了「天機」:由於張三爸少時曾得當時宰相王安石賞識(雖未見過面,但曾飛傳嘉言相勉)之故,一旦舊黨主持政事,便狠狠的剷除「宿敵」——「天機」也列為剷除對像之列。
由當朝大儒司馬光等為首的舊黨士大夫,即行貶謫原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到了他逝世之後的舊黨首腦,生恐報復之故,漸轉為大舉誣陷屠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張三爸一心愛國,遠離政事,不意會致此禍,加上他的部屬一意藉此陞官,騖求錦繡前程,便將他出賣,使張三爸措手不及,被兩萬大軍包圍,「天機」部眾又傷亡十之七八,一時元氣大傷。
就這樣又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張三爸也灰心喪志過,也消沉頹靡過,但終究精勵圖強,重振「天機」聲威。「天機」的性質也漸次改變,成了一個專門對付貪官惡吏、大豪劣紳的幫派組織。
直至張三爸過了四十歲。
這時候趙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黨的名義,盡斥舊黨,且豎「黨人碑」,辱盡舊黨人。然而其實他只投機取巧,騎牆賣奸,同時亦盡屠新黨有志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權之後,除了殲盡舊黨有能之士,也同時打擊新黨有力之人。
張三爸曾是王安石賞識之人,加上擁有「武力」,不奉承謅媚於蔡京,於是蔡京和地方官員,先後派出十數起大軍,攻打,「天機」。「天機」因而再遭慘禍,幾番奮戰,餘下徒眾,十之二三,都分散各處,亡命天涯。
而跟隨張三爸逃亡的,就剩下這幾人而已。
這就是「天機」。
這就是張三爸。
——試問這般的組織,鐵手又怎會對付?
——試問這樣的張三爸,鐵游夏又怎會抓他?
鐵手道:「現在,你們先走,退到蟈蟈村,再繞過黑鵝莊,入刀斧山,只要順利通過,進入冀州,官兵軍隊的包圍,武林同道的追擊,便得瓦解,你們只要緩過一口氣,再從頭來過,仍大有可為。」
張三爸堅決反對:「你自己一個人守這兒,不也跟我要獨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對我這樣,我也不贊同你這般。」
「不一樣。」鐵手道,「這是不一樣的。此刻,我有人質在手,他們不敢強攻。你們有的中了毒,有的負了傷,他們的目標又是你們,你們不退走,難道非死在他們手下才甘心嗎?我既然一人對付得了載斷和鍾碎,手上又有我們這位吳大將軍,在這些人面前全身而退,應該沒有問題,我留在這兒不是要逞強,而是要把他們的大軍主隊拖死在這裡;而且,我別的不耽心,聽說『鐵閂門』神捕霍木楞登也來了,我在這兒或可能先耗他一陣子。他是個極難纏的角色,你受了傷,決不能跟他耗硬拚。」
蔡老擇:「鐵兄弟說的是真話:有我們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鐵兄弟,就留我下來,我跟你一同死。」
鐵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則大家都不會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們的龍頭同度厄運。」
張一女道:「他說得對。」
張三爸仰天長歎:「既然如此,我們『天機』就欠了你的情,負了你的恩義了。」
鐵手大笑道:「我還沒死,你們能欠久嗎?我會找你們償還的,快籌措好償債的能力吧!你現在決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門人為你死了,多少門徒仍可以為你效死,你身負重任,你身欠鉅債,別人能死,你決不能!」
張三爸笑道:「我們有的是熱血、志氣和人頭,你要哪樣、盡可來取!」
鐵手也笑道:「我要來作什麼?我也有。只有像蔡京、童貫那種人,自己沒有這種東西,才到處要人家的。」
張三爸看著這個年輕人,像絕世的寶劍乍遇曠世的好刀,終於激發起壯志豪情:「好,你內力高,連鍾碎、載斷聯手都鬥不過你,待我傷好了,毒盡除時,我要親自稱一稱你的斤兩。」
鐵手眼睛閃著光道:「我總有百來斤吧?值多少錢一兩?你果然還是你,張三爸果然還是天機龍頭!」
他為了不想氣氛有一種生離死別樣般的淒傷,高聲說笑,豪語快話,言談自若。
張三爸忽大聲道:「好,這樣個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選!他日見我,再見你時,當心我把這沒人要的寶貝女兒嫁給你!」
張一女粉面當時緋紅。
蔡老擇和梁小悲的臉也紅了一陣。
張三爸說完就走。
頭也不回。
——你替我守。
——我走。
一——我欠你情。
——我若不死,我如活著,必還。
這些他都沒有說出來。
江湖熱血男兒,有些活是不必說的。
毋庸說的。
雖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戰,但張三爸、何大憤、蔡老擇、梁小悲、陳笑、張一女等一夥六人,仍能順利突圍。
他們進入了蟈蟈村。
——進入了蟈蟈村,就等於安全了一半。
只要逃得過去,就能從頭再起。
——人生能有幾個「從頭再起」?
但只要信心在、熱誠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圓,城塌了可以再建,連肝壞了都可以再生,有什麼失去了不可以再從頭來過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歲月、人……
面對如斯荒山、孤月、殘景、曉村,還有身邊既受了數不清的傷吃了算不盡的苦而還在捱著肚餓的兄弟門徒,想起昔日的呼兒將出換美酒,鐘鼓饌玉不足貴,沙場秋點兵,哥舒夜帶刀,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鬥酒十千恣歡謔,烹羊宰牛且為樂,東風一夜吹鄉夢,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日子。當日攬轡志國澄清天下,拯救萬民,那些歲月,竟遠了,逝了,不知會否復來,但眼前儘是荒山涼月。
風寒侵衣。
霧寒。
露重。
傷重。
傷重。
心傷。
就在這時,兩枚青錢飛過。
那是「青蛛傳音」:即是以兩枚銅錢緊貼平行發射,由於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銅錢在滑行之時相互碰觸,發出輕響,示意訊息。
這是「天機」的傳訊方式之一。
這回的訊號是表示:
發現敵蹤。
來的是一小隊衙差,約十二三人,由一統帶領隊,大搖大擺,好不威風。
他們選了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的側巷裡,正好是張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發訊號的是梁小悲。
他的輕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誰也強不過他。
張三爸等立即匿在暗處,留意動靜。
那領隊的軍官命人大力敲門,才不過應門稍遲,他就令人踢門,十分囂張。
那戶人家慌忙打開了門,那軍官劈面就大聲說:
「咱們是奉命來抓張三爸等一眾劇盜的。我們懷疑你們窩藏朝廷欽犯,來人呀,搜一搜。」
那對老夫婦叩頭如搗蒜,跪哭哀求:「軍爺,富大人,別為難我們了,我們窩藏欽犯,哪有這天大的膽子啊!」
敢情那軍官的氣焰是這對老夫婦所熟悉的,但他卻不為所動,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錢飾物,全都說:「這是賊贓!」馬上拿走,理直氣壯,當真是臉也不紅。
軍官一腳把老夫婦踢開,那邊有嬰孩驚號起來,有狗在狂吠,軍官一揮手,手下即下手,汪的一聲,那狗立即就沒了聲響。
老太婆哭喊:「阿黃,阿黃,你們殺了阿黃。」
軍官豎眉怒叱:「再吵,連你也宰了。」
老公公連忙抱著褪褓中的嬰兒,以布帛掩其咀,怕這些喪心病狂的傢伙真的連小孩子也殺了。
不料,那姓富的軍官反而因此靈機一動,一把將嬰孩攫了過來,以尖刀磨著裹嬰兒的布緞,獰笑道:「修老爹,你是這個村子裡最有錢的,一定曾周濟過『天機』叛賊,這還是趁早把藏起來的金銀珠寶全給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爺,大爺,我哪有錢哪。三個兒子,一個給你們抓走了,一個給你們殺了,剩下一個,也嚇跑了,我們有田沒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請求大爺放了我這小孩子吧,皇天在上,我們哪有錢哪——」
那軍官惡向膽邊生,罵道:「壞就壞在你那一個逃亡的兒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不交我財物,我就——」
那嬰兒又慘哭了起來。
陳笑聽得為之髮指。
「天殺的——!」
就要衝出去。
張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陳笑不解。
「絕對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軍隊就會得到訊息;我們還在蟈蟈村,那時,我們就逃不了,一切復興大舉,都得前功盡棄了。」
「可是,」何大憤悲憤地道,「我們總不能眼見——」
張三爸繃緊了臉,下令潛行。
行到將近村口,忽見數名「九分半閣」的徒眾,閃入另一小戶人家的竹籬去。
張三爸等吃了一驚,忙朝樹影裡伏下,只聽那幾名「九分半閣」的人拔出兵器,笑說:
「這人家有三個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這回趁這一鬧,咱們五個輪著來,一人干三次,幹不了挺著玩也好,反正賬都算到『天機』頭上去,不干我們的事!」
「朝廷請咱們剿匪,咱們豈可無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干笨呆!」
這回連梁小悲也要突竄出去。
卻給蔡老擇一把挽住。
梁小悲憤道:「你……」
蔡老擇回頭望了望張三爸,目裡也充溢期待之色。
張三爸臉肌抽搐了幾下,還在臉頰上彈了一彈,在月光灑照下,幾條蓬鬆的白髮竟分外銀亮。
「不可以。」
「為什麼?」
「會打草驚蛇。」
「如果我們見死不救,」這回張一女要抗聲了,她畢竟是龍頭的女兒,比較好說話,「縱給咱們活得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張三爸長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領頭先走,他的弟子都決不願走,而且如果不走,只怕就會喪在這裡,他始終堅信:官兵盜寇都旨在引他現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張一女一咬銀牙,攔在他身前:「爹,我們這樣做……」張三爸澀聲叱道:「快走!」大家只好跟著走。張一女仍抗聲泣道:「爹,咱們這樣活著,不如不……」「啪」。
張三爸摑了他的女兒一巴掌。
然後他看見清冷的月色下,女兒玉頰上的兩行淚。
清淚。
張三爸一跺腳,不顧而去。
走了半晌。
他負手,抬頭。
長空一輪月。
野嶺。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們都想去救人?」
他身後的人都一齊答:
「是。」
「你們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於死,自己區區一死,不足道也。」
「好!」張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們都不怕死,難道我這當龍頭的怕?你們去吧,以『天機』名義,儆惡鋤奸,把那些為非作歹、為虎作倀的傢伙,全給我好好教訓教訓!」
「是!」
開心得他們!
——開心的他們!
一下子,一溜煙似的,張一女、梁小悲、何大憤、陳笑,全衝掠回蟈蟈村去,看比賽誰快似的。
張三爸臉上這才出現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擇比較穩重,也比較持重。
他慎重地道:「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張三爸點點頭,道:「個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沒有原則,失去立場,則苟活不如痛快死。」
蔡老擇微喟道:「你仍是你。」
張三爸負手微笑,他已聽到那姓富的軍官殺豬般地大叫起來,和其他人的驚呼怒叱聲。
「我還是我,沒變。」
蔡老擇謹慎地道:「不過,這樣敗露行藏,是確易遭噩運的。」
張三爸撫髯道:「老實說,我一輩子都沒行過好運,也算是活到現在了,我走衰運已走成了習慣,好運我反而不慣,所以就算是衰運,我也一樣得做事、奮鬥、活下去。」
他耳邊已聽到五名採花賊的痛吼聲。
「我們誰都是這樣。失敗只使人灰心,但並不使人喪命。咱們寧可冒險遇危地奮戰,不要行屍走肉地倖存。每個人生下來都有他自覺或不自覺的任命,沒有任命的人等於沒有真正生命的人,義所當為的事,還是在所必為的。如果這樣反而遭致惡運,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忽聽黑渾渾的村落裡迴響起一個浩蕩的語音:
「張三爸,你終於露面了麼!?」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