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初上舞 正文 我輩行藏君豈知(3)
    當他露出這種眼色的時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閃。他並非沒有這種感受,只是從不曾這樣清晰地說出口……不曾這樣宛如思慮過一千次一萬次的清晰、像經歷過無限苦難之後的掙扎——而後淡漠、看破的寂然——無悲無喜、無恨無笑。這是聖香嗎?「很晚了,本少爺要睡覺了。」突然聖香轉過頭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喂,你下來,床讓給本少爺睡。」南歌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沒見過一個人的表情能變換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跡——好像剛才他看見的剎那的聖香都是錯覺,是他在做夢一樣。「喂!下來啦!」聖香的折扇已經指到他面前,「本少爺身體虛弱,如此長途跋涉,說不定半路上就會一命嗚呼。你還不趕快下來,萬一本少爺積勞成疾,你怎麼賠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南歌可沒畢秋寒那麼好糊弄,他閉上眼睛,「不讓。」聖香眼珠子轉了轉,從袖子裡摸出一樣東西晃亮了,「是你不起來的。」南歌陡然聞到一股硫磺味,睜開眼睛看他手裡拿著火折子,大吃一驚,「你幹什麼?」聖香宣佈:「你不下來,我就放火燒了這張床,誰也別睡。」「你瘋了,你會連馬車一起燒掉……」「誰叫你不下來?如果馬車燒掉了,就是你害的。」「馬車燒掉是小事,你自己難道就不危險?」南歌開始知道為什麼畢秋寒不坐這輛車了。「我死了就是你害的。」聖香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什麼和什麼……」南歌苦笑,瀟灑地一揮袖子下床,在地上盤膝而坐,閉目,「從今以後,你要怎樣就怎樣,南某不和你一般見識。」「嗯……我睡了。」聖香歡呼一聲撲上床去,勝利地抱著薄衾睡去。這人……南歌苦笑,怎麼是這樣的?「畢賢侄,我們可是按原計劃先去洛陽?」另一輛馬車裡的黑衣老者和畢秋寒自然不知道聖香車裡究竟在搞什麼鬼,殺了他們的頭也猜不出聖香大少爺方才差一點放火燒了馬車。畢秋寒藍衫提韁,在前趕馬,沉聲道:「不,我們直下漢水,去君山洞庭湖。」黑衣老者淡然一笑,「畢賢侄還是一樣謹慎,你從昨夜開始就把南歌人在咱們手上的事傳揚出去了吧?」畢秋寒只要不和聖香在一起就穩重老練得多,點了點頭,他臉上不見一點驕色,「消息已經放了出去,大約五日之後便會盡人皆知。但在到達君山之前,我不想多惹麻煩,畢竟我們的目標只是李陵宴,不是別人。」「但賢侄不是和令宮主約定在洛陽相見嗎?我們直下漢水,令宮主在洛陽可就空等了。」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賢侄一向敬重令宮主。」除了被聖香弄得哭笑不得,畢秋寒也很少笑,此時微微一笑,「當然……翁前輩可知另一輛馬車裡坐的是什麼人?」這黑衣老者是江湖上以傳音追蹤之術出名的「追魂叟」翁老六,聞言震動,「莫非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畢秋寒含笑點頭,「正是。」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江湖兩大迷宮之一的碧落宮宮主?縱然翁老六已經成名三十多年也不禁變色,畢秋寒是碧落宮門下弟子已經如此了得,碧落宮宮主是什麼樣的人才可想而知,「沒想到李陵宴祭血會的事居然驚動了令宮主,碧落宮主出宮乃是三十年來的第一次。」畢秋寒又是微微一笑,「也未必全是為了李陵宴的事。」他卻不說還為了什麼其他的事。「君山洞庭湖會,畢賢侄和令宮主都會參加。老夫聽聞白髮、浮雲夫妻亦會到會,江南山莊莊主江南豐、第一簫客韓筠、歸隱江湖幾十年的老盟主南老、少林寺羅漢堂空遠禪師、武當清靜道長、『風雪荷衣』溫公子、菱洲雙嬌、祁連四友……」翁老六感慨,「這次李陵宴招惹的人可真不少,聽說那傳聞裡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會趕來瞧熱鬧。」「還有個人也會來。」畢秋寒簡單地道。「誰?」翁老六感興趣,能讓畢秋寒特意提及,必然是重要人物。「天眼。」畢秋寒緩緩地道,「此人雖然這半年才在江湖偶爾露臉,但斷然是個人物。」他眼色沉然,「我見過他一次,『天眼』聿修單人獨臂,做事觀察入微、見識了得,武功猶為不弱……」他沉吟了一陣,又補了一句:「不只是不弱,甚至可稱『高強』二字。君山之會如果他在,對付李陵宴也多些把握。」畢秋寒從不虛言誇人,既然把「天眼」聿修說得如此傑出,必然是有他的高明之處。翁老六歎了口氣,「不管結果如何,江湖如此盛會,百年來不會有第二次了。只是畢賢侄,」他又歎了口氣,「老夫著實想不通你為何要把那相國公子帶在身邊。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相府豈能和我們輕易罷休?畢賢侄是主會之人,招惹這等麻煩實為不智。」畢秋寒難得苦笑,搖了搖頭,「那位大少爺……翁前輩離他越遠越好。」他閉上眼睛揉了揉額角,「他說什麼最好莫反對,省得他做出什麼事來我們連想也想不到。」少見畢秋寒如此無奈,翁老六哈哈一笑,「若是老夫老眼不花,似乎看見那位公子把一隻兔子帶上了車。那位丞相少爺可是紈褲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種?」「他不只帶了一隻兔子,」畢秋寒喃喃自語,「他還帶了一箱衣服——莫約有三十多套,鞋襪四雙、火爐一個、被褥錦衾,還有什麼三罐子茶葉……甚至還有兩掛風乾的火腿……」翁老六樂了,「他當是出遊還是皇帝下江南?這年頭的富家少爺……」畢秋寒一說到聖香就頭痛,「你知道他帶那火腿來幹什麼嗎?」翁老六猜測:「下酒?」「喂兔子……」畢秋寒呻吟一聲,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搖了搖頭,「他還有個沙鍋,說要等到野外的時候釣魚煮魚湯……我實在不知該拿那大少爺怎麼辦。」「哈哈,畢賢侄即使與強敵搏命,也少見這樣煩惱。」翁老六莞爾,「看來那大少爺果然不一般,明兒一早倒是要見識見識。」第二日便要棄車登船,一早三輛馬車齊齊停在漢水謝娘渡渡口。天色僅僅微亮,因為南歌出獄比想像的順利,所以稍微早到了一會要等船。「咿呀」一聲,黑衣翁老六先下了車。畢秋寒躍上車頂,四下張望了一陣,確定無事才出聲招呼:「南兄,出來吧。」南歌撩開車簾一躍而下,一甩袖到了江邊一塊礁石之上,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突然一聲長嘯破雲,彷彿要吐盡大半年監牢的鬱悶,聲震四野連綿不絕。翁老六皺眉,這位南公子也太滿不在乎了。畢秋寒為他的安全處處小心,他卻渾然不在意。這一聲若是讓人聽見,畢秋寒改下漢水的一番苦心可就全白費了。昨夜漆黑大牢昏暗,他也沒瞧清楚這位名門之後長得什麼樣子。今日一見,南歌風姿颯爽俊朗灑脫,確是風流倜儻。他正打量著南歌,南歌莫約三十二三,比畢秋寒似乎稍微年長了一些。畢秋寒自沒有南歌的俊朗瀟灑,但翁老六私心評價,他若有女兒,定是嫁與畢秋寒,那才是可以依靠的男人。「好難聽——」卻聽車廂裡傳出一聲睡意朦朧的聲音,一個頭從車窗裡探出來,有氣無力地伸出一隻手,「姓南的你別叫了,好難聽好吵……」翁老六這下樂了,還沒來得及定睛去看這位堪稱天下第一的少爺公子,另一聲輕笑已經入耳,「啪啪」兩聲,有人鼓掌,「好功力。」第三輛馬車上下來的也是一位藍衫少年,那一身藍藍得近似於白。此人眉目清秀纖細,身材也不高,年紀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聲音也很輕柔。這樣的人居然就是碧落宮的宮主、讓畢秋寒畢恭畢敬的人?在場的其他三雙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幾乎沒掉下來,南歌第一個開口問:「閣下是——」藍衫少年雖然年幼纖弱,一股子精細易碎的稚嫩,但神色很舒緩。那輕笑的樣子看起來極是舒服,令人不知不覺就全身放鬆,像全身的疲憊都隨著他不緊不慢的語調緩緩從毛孔裡散去,人也跌入了無比溫暖舒適的空間裡,只想聽他多說兩句話,「我姓宛郁,雙懷月旦。」「這位是碧落宮的宛郁宮主。」畢秋寒介紹著,又對比他年輕十歲的藍衫少年行禮,肅然道:「弟子見過宮主。」宛郁月旦笑起來讓人驚訝尷尬之意全消,「在外面不用這麼規矩。」他全無架子地對翁老六和南歌點頭微笑,「翁前輩好,南公子好。」「晚育是什麼姓?」馬車上被忽略的人甕聲甕氣地插口,「月蛋是什麼名字?為什麼不叫做雞蛋?怎麼有人叫這種怪名字的?」這插口的人自然除了聖香,不可能有別人。宛郁月旦並不生氣,他的確沒看見在場還有第四個人,好抱歉地轉頭微笑,「古人把品評人物稱做月旦評,我想先父是取品評天下人物之意,所以沒有考慮念起來蠻奇怪的。」他往前走了一步,「對不起,我眼睛不好,看不清這位公子……」此言一出翁老六再次愕然,南歌皺眉,這麼年輕的孩子居然是個半瞎子?虧了他長了一雙黑白分明清澈漂亮的眼睛,「你看不見?」「嗯……看不太清楚。」宛郁月旦看起來並不煩惱他看不清楚的事,「所以我沒有練武,從小就看不清楚,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碧落宮的宮主居然不會武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覷,苦笑搖頭,「那麼宮主不應單身涉險。」宛郁月旦雖然年輕,但笑起來眼角已有微微纖細的皺紋。那皺紋看起來並不顯老,倒顯出一股舒服好看的溫柔,「嗯……我也這麼說,但秋寒總說我該出來找個大夫看眼睛。」這話也有道理,但也不必在這個危險的時候出來。翁老六陡然感到責任重大,宛郁月旦不會武功,那一位聖香少爺純屬胡鬧,南歌性情灑脫不聽管束。他和畢秋寒二人要把這三人送到君山,可謂危險重重。宛郁月旦就如知道他在想什麼,好脾氣地解釋了一句:「我說既然要出來,就好好地出來一次吧。我人在宮裡,其實是很悶的。」這位也把江湖當做遊戲的地方?翁老六的苦笑快要變成乾笑了,「宮主還年輕,不知道江湖的險惡……」他剛說到一半,卻見宛郁月旦已經站在聖香的車邊很好奇地抱著一隻大兔子,「我可以摸摸它嗎?」車裡三秒鐘之內用兔子收服一位大人物的聖香連頭都收進了車裡,只留下聲音在外面:「可以啊,小灰不咬人的。」「這就是兔子啊?」宛郁月旦好奇地摸著胖兔子的茸毛,「原來兔子有這麼大……」他抬起頭來展顏一笑,「比我想像的大多了!」「這世界上和想像的差很遠的東西多得是。」聖香懶洋洋地在車裡道,「下蛋的,人老是清高就不知道什麼叫常識,你就是一個典型。」宛郁月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很有道理呢。」「當然,本少爺說的話永遠都是最有道理的,就算沒道理也是有道理,對的也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翁老六苦笑,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畢秋寒一說到聖香就頭痛,這位少爺當真厲害!比什麼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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