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遞消息要南歌越獄的事比想像的輕鬆許多,開封府大牢居然沒給南歌戴上精鋼鐵鐐,只形式地給他掛了個木枷。聽說是上一任的御史中丞大人親自把人送進來的,這人犯是自首的,因而也不必特地提防他要逃跑。本來嘛,如果要逃跑,自首幹什麼?看管南歌的地兒最偏僻,他犯的事無足輕重,人也不吵不鬧,偶爾還和獄卒們喝杯酒聊聊天。大家都知道這位犯人有學問人不錯,長得還俊俏,比起其他灰頭土臉哭爹喊娘的犯人們,南歌可是順眼多了。畢秋寒並沒有親自去劫獄,他把給南歌傳遞消息的任務交給了誰,聖香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南歌一出獄,畢秋寒就會離開京城。畢秋寒要帶南歌去哪裡,聖香照樣不知道,但必然是個灑大網抓李陵宴的地方。如果不能找出殺害李成樓的真兇,那麼如今事到臨頭,李陵宴已經不受管制,先趁他羽翼未封的時候下手,也是制止他瘋狂復仇的一個辦法。這樣一場江湖大俠抓大魔頭的好戲,聖香怎能錯過?他正在努力地想方設法讓畢秋寒帶他一起去看熱鬧,「小畢——」他拖長了聲音可憐兮兮地說,「我也要去。」畢秋寒搖頭,「江湖凶險,這一次我又不是出門遊山玩水……」「你不遊山玩水,我遊山玩水啊。」聖香拉拉他的袖子,討好地說,「帶我去嘛……爹都答應了。你們抓人,我站旁邊看就行了,大不了有危險我就逃嘛……小畢……」他討好的樣子讓畢秋寒不自然地想起那只奇奇怪怪的大胖兔,咳嗽了一聲,「你不合適行走江湖,此行會很危險……」「人家有心病的啦,很早就會死的啦,趁人家還走得動,帶人家出去玩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日月滔滔、光陰似箭、流年似水、時間如白駒過隙一去不復返……」聖香泫然欲泣,「你不帶我去,我會很傷心的,很傷心就會心病發作,心病發作我就會死掉。我如果死掉,你過意得去嗎?為了你不背負上一輩子的陰影,你一定要帶我去……」畢秋寒活到了二十九歲,從來沒聽過人淚眼汪汪地還能說出這種話,而且說話的人還說得很認真。他不由得啼笑皆非,「不行。」他力持一張正經的面孔,「你的身體沒有那麼差,而且聖香你是趙丞相的愛子,帶你出去,我不一定能保證你的安全。」「我爹同意讓我出門的啦,」聖香抬頭看著畢秋寒,畢秋寒比聖香稍微高了一些,「從前爹要罵我的時候,我也混過江湖好多次了。你不用保護我,我保護你好了。」他很慷慨地說,故作豪氣地拍了拍畢秋寒的肩頭,「我做你的保鏢,可以了吧?」畢秋寒努力地要給他們之間的談話增添一些正經的色彩,讓這些對話聽起來不至於那麼荒唐可笑,「聖香,這次的事非同小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很認真啊,我哪裡有鬧著玩?」聖香睜著一雙大眼睛,「你看我都沒笑,我很認真啊。」他真的沒笑,但畢秋寒差一點就笑了出來,「不行就是不行,聖香你很聰明,但是江湖不同於京城。」他微微一笑,拉開聖香拉他衣袖的手,「吃江湖飯的人除了武功、智慧、運氣,還需要狠心。聖香你武功不弱,為人聰明,但是你敢殺人嗎?」他凝視著聖香,「刀落血流,面前的人不知是好是壞,你敢一刀下去要他的命嗎?」聖香一隻手摀住耳朵不聽,索性撒嬌耍賴,一跺腳,「小畢說他要殺人……來人啊——小畢說他要殺……」畢秋寒一把蒙住他斷章取義胡說八道的嘴,「我哪裡說要殺人了?」他簡直快被聖香弄瘋了,這個傢伙怎麼能從張三就直接扯到張飛去?「是你說吃江湖飯就要殺人……」聖香被他蒙住嘴還在那裡嘟噥。畢秋寒不慣捂著人嘴說話,只得放開了他,「我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聖香笑吟吟地看著他。「走江湖也不一定非要殺人。」畢秋寒越說自己越糊塗,已經不知道為什麼從不讓聖香跟著他走江湖,會扯到殺人還是不殺人的問題。「所以本少爺就是那種走江湖也不殺人的好人,對不對?」聖香「啪」的一聲打開折扇,笑瞇瞇地扇了幾下,「你的意思就是這樣,對不對?」畢秋寒張口結舌,他的意思明明就不是這樣。可是如果說聖香不是走江湖也不殺人的好人,似乎也不對。聖香問了兩個「對不對」,他不能說不對,可也明明不是對的。哭笑不得地看著聖香,他已被他繞得頭都昏了,不知道該答什麼才對。聖香見他苦笑不答,拖長聲音使出最後的撒手鑭,「畢秋寒出身於碧……」「好了好了,既然丞相不反對,你想看熱鬧就來吧。」畢秋寒苦笑,實在拿這大少爺無可奈何。聖香舌戰大獲全勝,得意洋洋地拿扇子對自己猛扇。那金邊的折扇在陽光之下富貴燦爛,一派奢侈靡麗。畢秋寒暗自搖頭,這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當真見識了江湖,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場面呢!那隻大胖灰兔子在草叢裡歪著頭看著聖香,也許它看到了什麼畢秋寒看不到的東西。但是不論是人眼還是兔眼裡的聖香,除了滿臉燦爛的笑,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從來不曾有人真正瞭解過。當夜數輛馬車在汴梁城外會合,直奔洛陽而去。畢秋寒與給南歌傳遞消息的一位黑衣老人同坐一車,聖香和深夜破牢而出的南歌同坐一車。還有一輛大車裡坐的是誰,聖香不知道。三輛大車趁夜疾快地離開了汴梁,沒入未知的黑暗之中。南歌和聖香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是丞相的公子,他比畢秋寒知道得多一點的是——他知道聖香是當年的御史中丞、如今江湖上敬稱「天眼」的聿修的好友。南歌之所以束手入牢,甘願在開封府大牢一待大半年,便是與聿修一戰落敗認輸的結果。那大理寺一戰的晚上,他被聖香這位大少爺猝不及防地一把摀住了嘴。這位大少爺那天晚上身上的八寶桂花膏的香味猶令他印象深刻,怎能忘記?因此脫身上車,一見到聖香讓他錯愕了一下,「你?」聖香坐在車內,車廂裡有兩個描金繪綠的大箱子,聖香就坐在其中一個上面。見了南歌他笑瞇瞇地抬起頭,「是我。」聖香抬起頭來的時候,南歌看見他懷裡抱著一隻灰色的大胖兔子。普通的兔子最多和貓兒一樣大,野兔更是削瘦精幹,但聖香這隻兔子卻比尋常的兔子大了一圈,抱在懷裡像個半大的枕頭。南歌愕然了一下,他的為人可比畢秋寒瀟灑豁達多了,只是錯愕了那麼一下,隨即釋然,哈哈一笑坐了進來,「你怎麼在畢大俠的馬車裡養兔子?」聖香得意洋洋,打開一個大木箱子的蓋子。南歌佩服地看著裡頭——那是個兔窩,木箱子裡面赫然放著一個盆子,盆子裡放著一根豬排骨。那兔子一進箱子立刻津津有味若無旁人地啃那排骨,耳朵一動一動的。「會吃肉的兔子,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南歌若有所思地看著聖香坐著的那個箱子,「那不會是個狗窩吧?難道是會吃草的狗?」聖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爺出門,當然要帶一些換洗的衣服。」他支頜笑瞇瞇地看著那箱子裡的兔子,「還有儲備的食物。」「畢大俠可聽說是謹慎守禮出了名的,」南歌一笑,「你在他的馬車裡養兔子,他不生氣?」他四下張望,這馬車車廂寬大,有個坐榻,即使堆上聖香的兩個大箱子也不覺擁擠,四壁還繡了些花草,「這可不是尋常街上可以雇來的馬車。」「這是他特製的馬車?」聖香詫異,「本少爺可就不知道了,本少爺只知道他答應讓本少爺跟出來玩。既然馬車停在本少爺家門口,本少爺當然挑一輛最順眼的坐上來。」他托著下巴,無辜地道,「是他自己進來探了個頭,然後決定不坐這輛車。小畢也沒說不許帶兔子,也沒說這是他的馬車別人不可以坐。」南歌哈哈一笑,他心知聖香明明看穿這是輛女人的馬車,偏偏坐了上來,分明是故意氣畢秋寒的。畢秋寒好潔守禮、性情謹慎、不易衝動,聖香卻在他心上人的馬車裡養兔子。南歌本性豁達,也不覺得聖香可惡,倒是覺得好玩,「聖香少爺,你乾巴巴地從京城跟了畢大俠出來,有什麼圖謀不成?」他笑對著聖香,他的眼看得比畢秋寒深,或許是因為他是個比畢秋寒活得深刻的人,「南某不信你只是為了看熱鬧。」聖香一本正經地回答:「當然不只是為了看熱鬧。」他笑嘻嘻地又說,「還有很多啦,讓本少爺想想……」他搬開指頭算,「嗯,譬如做內奸啊,監視你們啊,通風報信啊,當你們圖謀不軌的時候叫官兵來抓人啊,或者當本少爺不高興的時候把你們統統賣給李陵宴啊……當然最重要的是本少爺想看看那個李陵宴長得什麼樣子。」他歪著頭想了想,補了一句:「還有他的妹子長什麼樣子。」南歌含笑,「我相信你不是個壞人。」「本少爺當然是好人。」聖香瞪了他一眼,「對了,小畢有沒給你說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南歌搖頭,「畢大俠以謹慎出名,他覺得不該說的事,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他躺上坐榻,意態也頗灑脫,「反正到了自然知道。」聖香笑吟吟地支頜看著準備閉目休息的南歌,「喂,如果李陵宴拉攏你,你會不會跟他去報仇?」南歌嘴角微揚,並不睜眼,「江湖中人多少糊塗。為父報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兩檔子事,風馬牛不相及。」「我說——如果你找到仇人,你會報仇嗎?」「會。」「那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不去找你的仇人?」「因為我不想為了死人活著。」南歌睜開眼睛,笑了笑,「當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門來我還是會報仇的。」聖香歪著頭看他,像看見了什麼稀奇的怪物。倒是南歌詫異了,「你看著我幹什麼?」聖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托著下巴坐在他那富貴榮華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卻緩緩移向馬車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夠不為死人活著的人,那會是什麼樣的人……」南歌眉頭一蹙,卻聽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夠不為死人活著,人也免不了……要為活人活著……」聖香說這一句的時候眼色——如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