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初上舞 正文 春衫慣染京塵(2)
    一個不知姓名的,卻身繫了將近三十年前江湖一場狙殺的真相,還牽涉了幾個江湖名人的銷聲匿跡,聽說那是個很美的女人。一個嫣然一笑能傾國傾城,能讓英雄變成狗熊,能令守財奴變成窮光蛋,能讓是非顛倒黑白錯亂的美人。上一輩的人稱呼她為「笑姬」,笑姬一笑,英雄喪膽。她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京城,然後就在這個地方神秘地失了蹤。她失蹤以後,與她相關的眾多武林好手遭到不明身份人的狙殺,死者甚多。他身受死者後人之托清查此事,本是身懷重任而來,卻無端端地在趙府變成了丞相公子的保鏢,這件事說起來當真荒唐。想著想著,也就漸漸定下心來,調息入定。等他坐息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剛剛睜開眼睛沒多久,一個小丫頭上來敲門,「畢少爺,你起來了嗎?少爺請你吃點心。」「這麼巧,我剛剛醒。」畢秋寒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衣裳,站了起來。「不是巧,少爺說畢少爺大概在這個時候就會起來,叫小雲這個時候來請你。」小丫頭小小年紀出落得甚是俏麗,言笑宴宴的很是活潑可愛。「聖香?」畢秋寒眉心微微一蹙,功力越深的人入定的時間越久,難道聖香知道他的功力深淺?否則不可能預測他坐息的時間,但想起那嘮叨「是男人怎麼能不會打牌」的花花少爺,委實很難想像他有這種能耐。「我這就去。」隨著小雲繞了幾個樓閣,入眼是處清雅秀氣的亭子。聖香就坐在亭子裡,只不過他不是在吃餅,也不是在喝茶。他在喂兔子。亭裡木桌上有一隻灰毛的大胖兔子,聖香與它鼻子對著鼻子,饒有興趣地餵它吃烙餅。這就是所謂的「少爺請你吃點心」?畢秋寒盡力不表現出他極度詫異的心情,咳嗽了一聲。「小畢,」聖香看也沒看,對著他招手,「你來看我養的兔子,」他喂完了烙餅,笑瞇瞇地捏著大胖兔子的後頸,「這隻兔子有十三斤呢,好不好玩?」小雲也一張天真的笑臉,「小灰好可愛的,它不僅會吃烙餅,還會吃肉骨頭,和狗一樣。」她親暱地俯下身在灰兔子背上親了一下,那隻兔子回過身懶懶地目中無人地瞄了她一眼——天下胖兔,捨我其誰。「它今天吃菜了。」聖香宣佈,揮揮手裡烙餅的殘骸,「韭菜烙餅。」「真的啊?」小雲擔心地說,「它已經十一天沒吃過一口青菜,我一直擔心兔子愛吃肉是不行的。還是少爺聰明,要師傅做韭菜烙餅。」她笑了起來,拍手道:「明天做紅蘿蔔烙餅好不好?」「不好,明天我要讓它吃大蒜烙餅。」聖香拿著條院子裡拔的青草逗灰兔子的鼻子,那兔子開始不理。後來聖香把草葉悄悄塞進它的鼻孔裡,那兔子大怒,一口下來,在草葉上咬出兩個牙印。畢秋寒看著這兩人一門心思在那隻兔子上,滿肚子的浮躁慍怒漸漸地都淡了。暗自歎了口氣啞然失笑,他和這不知世間疾苦的兩個娃兒生什麼氣?小雲本就是個孩子,而聖香更是孩子裡的孩子,別的孩子會長大,他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看著這兩個娃兒嘟嘟噥噥地計較那隻兔子,嘿,也真有種和外面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天真。「啊,對了,小雲啊,我說了要請小畢吃點心。」聖香玩夠了兔子,把它往地上一放,讓它自己走,「去胡師傅屋裡把他私藏的荔枝甘露餅偷出來,咱們一起吃。」「胡師傅知道了會氣死的。」小雲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去了。小雲出去了,聖香倚袖支頜,杵在木桌上眼望花園,隨即歎了口氣。「你不高興?」畢秋寒淡淡地問。「嗯……」聖香不置可否,又歎了口氣。「在想人?」畢秋寒仍是淡淡地問。聖香微微一震,笑了,眨了眨眼睛,「你怎見得我在想人?」他突然從桌上爬起來,笑瞇瞇地看著畢秋寒。畢秋寒瞧了他兩眼,只是淡淡一笑,卻不回答。他十七歲出師,十一年來闖蕩江湖,若是連這點眼神都看不出來,豈非白吃了這麼多年飯?「本少爺在怨念某些沒心沒肺的混賬,撇下本少爺一個人在京城,自己和老婆跑到不知什麼鬼地方去逍遙快活。一個是這樣,兩個是這樣,一連七個還是這樣……害得本少爺今年中秋一個人過好無聊。本來八個人兩桌麻將剛剛好……」聖香趴在桌上嘮嘮叨叨不知在罵些什麼,突然問:「小畢你是哪個門派的?」畢秋寒猝不及防,脫口應道:「碧落宮……」雖然他反應敏捷立即住口,但也關不住已經出了口的話。他十一年闖蕩江湖,一直來歷為謎。「碧落宮」與「秉燭寺」並列為江湖最神秘的兩個地方,而碧落宮更是傳言為武林寶窟,若畢秋寒坦言來自碧落宮,必然會招來無數麻煩,因而他對自己的來歷一直諱莫如深,卻不料被聖香這麼陡然問了出來。「碧落宮啊——」聖香已經拖長聲音充滿讚歎地「啊」了一聲,「好厲害的地方。小畢你的武功肯定很有看頭,我聽說……」他的「我聽說」還沒有說完,畢秋寒即打斷了他:「聖香,關於畢某人的師承,可否答應我不外傳?」他說得嚴肅,聖香詫異地看著他,歪著頭,「我不答應。」畢秋寒臉色微變,他從未聽人在別人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還能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不答應」四個字,「這件事對畢某人很重要。」「如果你答應我幾件事,我就答應你不說。」聖香笑嘻嘻地繼續歪著頭看著他。滯了一滯,畢秋寒竟覺得有些困窘,一時大意竟被這花花少爺逼到這等境地,「什麼事?」「你先答應了,我才說。」聖香咬著嘴唇笑,顯然不是什麼好事,「你不答應我就先叫起來了——畢秋寒是出身碧……」他當真那樣拖長聲音叫起來了。雖然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但一則門規所限,二則他此行大事在身,怎麼能再招惹了一身麻煩?畢秋寒截口打斷:「答應你就是。」聖香住嘴,笑吟吟地看著他,「啪」的一聲從袖裡摸出一把金邊折扇打開來,扇了幾下。他看畢秋寒的眼神,就像屠夫看著案板上的一隻肉豬。過了一陣子,等到畢秋寒忍耐不住口齒一動要開口問的時候,聖香一笑,「卡」的一記折扇敲在他頭頂,「第一,本少爺教你,不管面前是什麼人,弱智也好白癡也罷,朋友也好兒子也罷,不能說的事時時要提醒自個兒記住;第二,不准在本少爺面前自稱『畢某人』;第三,不准在本少爺面前擺你那江湖大俠的架子;第四,你到京城來幹什麼,可否說來本少爺聽聽?」他說得一溜子的快,折扇一敲即收,扇子收回來的時候他的話也已經說完了。在此之前,要給畢秋寒說有誰能一記扇子敲上自己的頭頂天靈蓋,他是絕對不信的。聖香這一敲絕非完全的實力,而是他出手太快,畢秋寒絲毫沒有想過聖香會武。等著他開口刁難,也從未想過他會突然一扇子往自己頭上敲來,幾個「沒想到」加在一起,聖香輕輕易易地就得手了。但畢秋寒很清楚,人在江湖,若是有什麼東西「沒想到」,那就是死。聖香那一扇子若是帶足了真力,無論聖香功力深淺,只要他想的話,足夠讓他腦漿迸裂了,他沒有,即是手下留情。他的臉色在聖香扇子收回的時候已經一片慘白,一雙深湛的眼睛看著眼前若無其事扇風的少爺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地吐出來,「聖香少爺,你戲弄得好!」聖香把他這句話當做讚美,笑瞇瞇地點頭,「我當然好,我是天上地下舉世無雙英明神武傾國傾城冰雪聰明英俊瀟灑人見人愛的大好人。」畢秋寒滯了滯,他是自尊心極強的人,被聖香如此耍了一把,若說不對他憎恨厭惡到了極點是假的。但是他的確重諾,答應過的事絕不抵賴,雖然心中怒火上衝,卻還勉強青鐵著一張臉,「我到京城是為了尋找一個三十多年前失蹤的女人。」說完了他轉身就走,多看聖香一眼都怕自己會忍不住怒火爆發,當場劈了這少爺。「等一下。」聖香招呼。畢秋寒深吸口氣回過頭來,「還有什麼事?」「其實剛才你說漏嘴的時候可以這樣,」聖香拉開兩邊的臉皮做鬼臉,「然後說『我騙你的』不就可以抵賴了嗎?」他笑嘻嘻地看著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的畢秋寒,「還有啊,你幹嗎說『我到京城是為了尋找一個三十多年前失蹤的女人』這麼詳細?你可以說『我來京城找人』或者『我來京城辦事』不就行了?做人要有點創意嘛,老像你那樣死腦筋,很容易陰溝裡翻船,死得不明不白……」「少爺,胡師傅……胡師傅……」遠遠的,小雲尖叫著奔來,「胡師傅昏倒在房間裡……」聖香頓時住嘴。畢秋寒差一點就怒火爆發,此刻就如一桶冷水當頭潑下,出事了?「胡師傅在哪裡?」他疾聲問。「他的房間在廚房後面。」小雲指著東南角,「怎麼辦?少爺,岐陽少爺在不在?能不能請他過來救人?」「岐陽?」聖香看著畢秋寒一閃而去的身法,歎了口氣喃喃自語,「岐陽不在,他最近要考試。」說著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你去藥房要點丹參冰片什麼的,煮一碗水端到老胡房裡去。」等畢秋寒到達胡師傅房間的時候,泰伯正給一位莫約六十的老人把脈。「如何?」泰伯搖頭,「年紀大了少不了多些毛病,我想沒什麼大事。」「泰伯看來很通醫道。」畢秋寒微微一笑,「依我看也是年紀大了,心肺不好才昏倒了。」「呵呵,府裡的下人多少都會點,不算精通。」泰伯呵呵地笑,「少爺心臟不好,所以下人們誰都學點,以防不時之需。」聖香心臟不好?那少爺活蹦亂跳嬉皮笑臉深藏不露,哪裡像個病人?畢秋寒皺眉,是不是被嬌縱得太過火,沒病當有病寵著?「咿呀」一聲門開了,人還沒進來聲音先進來:「泰伯啊,你人在這裡,大門怎麼辦?萬一我爹回來了,你讓他站門外喝西北風?這裡有我,你去吧。」泰伯聽到聖香的聲音就笑開了臉,「是,我的好少爺。」他果真放心去了。聖香進來,揮揮手讓畢秋寒讓開,俯下身聽聽老胡的心口,「小畢,幫我把老胡腳那邊的床抬起來一點。」人命關天,畢秋寒默不作聲地把胡師傅的床榻抬起來三寸。聖香的手指在胡師傅頸項邊揉了幾下,過了一陣,胡師傅吐出一口長氣,「我的好少爺,又辛苦你了。」聖香見他醒了就停了手,支頜笑吟吟地看著他,「好一點沒有?」胡師傅笑了,「少爺親自動手救我這條老命,如果還不好,那豈不是辜負少爺的心意?哈哈。」他想坐起來,聖香按住他,「躺一陣,等腿上的血多流回心臟一點再起來,否則老胡你再昏倒了,你的好少爺我可就不管了。」師傅笑著躺回去,「可是老胡如果一直躺著,今天的晚飯怎麼辦?」聖香眨眨眼,「這個嘛——肚子餓的時候再說。」「少爺。」小雲端著藥湯進來了,「你要的藥湯。」聖香左手端過來,右手往下一壓。畢秋寒不自覺地依著他的手勢放下床榻,放下來才隱約一陣懊惱,他何必如此聽話?卻聽聖香言笑宴宴,「老胡把這個喝了,你的好少爺就變戲法,變出全府的晚飯出來。」老胡端過藥湯,笑呵呵地說:「我才不信,少爺可不能再叫遇仙樓送菜過來。上次送了給老爺罵了一頓,這次你再叫,老爺可就要打你了。」聖香笑瞇瞇地看著他,「我的老胡,上次那可是本少爺八歲時候的事了,虧你還記得。」他托著腮幫看胡師傅,「放心,我不出門就能變晚飯出來。」「我喝了,少爺你的晚飯在哪裡?」老胡喝完了藥湯,碗底一亮。「啪」的一聲,聖香的折扇在手,往老胡的床下、櫃子裡、地板上各自指了指,「荔枝甘露餅、茄汁釀火腿、酸甜白菜,還有十壇五華龍蛇酒,老胡你說夠不夠府裡做晚飯?」他笑瞇瞇地看著老胡。老胡的一張老臉頓時通紅,他有時喜歡偷偷喝幾杯,自個手藝又好,在屋裡藏了許多下酒菜,又私釀了幾罈好酒,居然讓聖香給翻了出來,「少爺你就不能給我留點?老胡就這麼一點家底都給你挖了去。」「不能。」聖香一本正經地回答,「挖走別人的家底是你少爺我的私人興趣。」小雲在一邊偷笑,畢秋寒本一肚子火氣,此刻也不自覺嘴角上揚。這少爺雖然可惡,但也有些討人喜歡的地方。長長吐出一口氣,他行走江湖十一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聖香啊……凝視他越久,少時的記憶隱約浮起來一點點。為什麼記憶中小時候的聖香總有一雙琉璃似的眼睛,那樣的眼裡沒有哭也沒有笑,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非常奇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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