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聖湖。
夕陽半沉,湖面金光粼粼,美麗異常。
三個灰衣人站在湖邊,臉上那團猙獰的紅暈漸漸消散,神色也恢復了平靜。
索南加錯神色有些凝重,沒有想到,他們三人療傷居然如此之快。而自己剛才全力一擊之後,早已是後繼無力了。
其中一人歎息道:「教主大人正在準備聖馬之祭,天祐我教,雪山神女的轉世最終還是找到了。」合十向天際一禮。
另一人道:「既然如此,你我趕快收拾了這幫人,回去覆命如何?」
又一人點頭道:「也好,畢竟聖馬之祭是百年難遇的盛典,錯過了終究是場憾事。」
第一人道:「那就動手罷。」言罷,旁邊兩人同時向中間一聚,勢成鼎足,一揚手間,諸天滅絕大印已然結在手中。
他們臉上的神色倨傲無比,宛然成竹在胸,週身氣息竟運轉得比方才更加自如,似乎剛才的傷勢根本沒有動其根基。甚至因為他們主人力量的匯聚,這三生影像的力量也正在大幅提升。
索南加錯心中一沉。以現在諸人的情況,只怕再難和他們抗衡。他回頭對青衣女子道:「今日一戰,只怕敗局已定。然而此事本為我佛門弟子與曼荼羅教之爭,與尊駕無關。適才得到尊駕仗義援手,在下甚是感激。然而之後的事,請不必插手了。小鸞小姐,還請尊駕代為照顧……」他歎息一聲道:「本來,在下已答應卓閣主,為非煙小姐治病,然而此戰之下,生死未定,這個承諾只怕要落空了。若尊駕日後見到卓閣主,還請代為致歉。」當中的灰衣人冷笑道:「婆婆媽媽,聽得心煩,你這些遺言到底交代完沒有?」
另一人道:「技不如人,只管扯這些淡話,真是沒意思得緊。」
又一人道:「管他完沒完,動手就是。」
言罷齊齊上前一步,似乎就要出手。
索南加錯淡淡笑道:「在下雖然技不如人,然而並非沒有同歸於盡的辦法,諸位又何必急在一時?」
一人「哦」了一聲,道:「同歸於盡?」
另一人灰色的眼睛緩緩瞇起,宛如一隻日下的貓:「你這話的意思,無非是提醒那個女人,讓她在你出手的時候,找機會逃走。不過你想錯了。犯我神教者,格殺勿論,她既然好管閒事,趟了這趟混水,就別想著全身而退了。」
「誰說我管的是閒事?」那青衣女子微笑著打斷他,她環顧了諸人一眼,搖了搖頭道:「我要說多少遍你們才會相信,我是香巴葛舉派這一系的轉世活佛?」
一個灰衣人冷笑道:「既然如此,正好連你也一起殺了。」青衣女子搖頭道:「可是你們未必殺得了我。」
灰衣人冷冷道:「是麼?」
青衣女子嫣然一笑,突然回頭,一字字道:「你們忘了一樣東西。」
「什麼?」
「恆河大手印。」
她輕輕將手上菩提枝插入髮髻之中,雙手合十胸前,而後一點點旋開,她五指分拂,宛如盛開的玉色花朵。一道淡淡的光暈,就從她指尖流瀉而出。
一天秋風侵芳草,數行青鷺度斜陽。
日之聖湖在落日餘輝的映照下,溶金瀉紫,連陣陣浮起水面的雲腳,也被染上一層氤氳的七彩之華,流轉變幻。
而聖湖岸邊彎出一抹極其規整的弧度,一道青色的天然石橋,就從岸邊一直向湖心延伸出去,石橋並不是很寬,最多能容二馬並行,然而卻長得驚人,宛如一條微隆的彩虹,幾乎橫貫了半個湖面。
石橋的盡頭,是一根合抱粗的鐵柱,上面毫無裝飾,孤獨的向天空聳立著,高足十丈有餘。
相思就靜靜的依柱而立。她不知什麼時候,換了一身及地的白裙,長髮披散到腰間。她的髮際、群間都綴滿了白色的鮮花,在晚照中被染成金色,晚風拂過,裙倨微動,真如風佩雲裳,聖潔不可方物。
然而,她的身體卻被一條極粗的鐵索牢牢困縛在鐵柱上。那條鐵索通體赤紅,宛如一條大的紅蟒,纏繞著她纖細的軀體,讓人覺得極不和諧,卻有隱隱有一種殘忍的美麗。
相思雙目凝視著湖波,來時的恐懼已在暮色中漸漸散去,臉上只剩下夕陽淡淡的影子。
不遠處落霞湧動,湖面上神峰倒影,如一朵巨大的芙蓉,在清風中微微顫動。而隔著石橋,與鐵柱遙遙相對的湖岸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用水晶石壘起一個巨碩的高台。
剛才那馬童一身紅衣,就伏跪在高台的正中。他一手持鼓,一手持鈴,雙手交叉胸前,眼睛仰望著太陽,帶著一種肅穆而敬畏的神色。
嘩的一聲輕響,一陣微風拂過草際,帝迦牽著那匹銀色的檀華馬,緩緩向岸邊走來。
他換了一身長袍,白衣如雪,微卷的藍發臨風飛揚,身後背負的巨弓華光流轉,透出一種肅穆的殺意,看上去似乎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圈耀眼的光暈之下,連四周正在降臨的沉沉夜色,也為之退避。或者,他就是世間光華的本源,所到之處,連天地萬物,都要震懾、雌服於其腳下。
他來到草原的中心,煌煌日色,也黯淡了下去,四週一片寂靜,連草蟲、青鷺也沒有了聲息,似乎連最微小的生命,都被懾服,靜靜等候著神的命令。
檀華馬突然向著東方一聲嘶鳴。
雷鳴一般的馬蹄聲再次響起,似乎極遠,又似乎極近,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無一處是。瞬時,無數的白馬宛如平空從地底升起,從南北西三面的地平線處湧出,潮水一般的向草原中心匯聚。
蹄聲踢嗒,大地宛如受了驚嚇,顫抖不止。而草地上的青鷺飛鳥,盡皆驚起,撲簌聲中,滿是落霞的天幕中瞬時盛開了一蓬蓬五色的花。
帝迦依舊站在原處,臉上淡淡的,似乎一切早在他掌握之中。而他身邊的檀華馬依舊嘶聲鳴叫著,似乎在召喚這萬千同類。
而水晶台上的馬童,依舊瞑目伏跪著,紅唇微動,似乎在念頌一種神秘的咒語。雖然他的聲音極低,然而卻能讓人產生一種感覺:這咒語的每一個字,都是在召喚暗夜的來臨。連日月星辰,都會為之而隕落,世界也會隨之變化。
無數馬匹宛如三股白色的洪流,瞬間便將青青草地掩蓋。
就在那三股神馬之流就要沾上帝迦立足之處的瞬間,他突然縱身一躍,已然到了檀華馬背上,揮手摘下背上的長弓,搭箭控弦。
那一瞬間,他彎弓的身影異常清晰,濃得似乎連夕陽都只成了背景。而那諸天梵唱,又在悠悠白雲之端輕輕開啟了歌喉。
「唰——」
一聲極輕的響動,似乎是從雲霞的深處、又似乎從地心傳來。
曾一箭洞穿阿修羅王三連城的濕婆之箭,化作傍晚的第一道流星,從弓弦上飛了出去。金箭在馬群頭頂劃出一道高高的弧,一直沒入遠天,再不見落地,宛如已融入了這沉沉暮色。
然後是第二箭、第三箭。
南北西三面的群馬突然齊聲長嘯,轉身向相反的方向奔去。真如大江回流,奔湧不息。一時飛塵滿天,蹄聲動地,聲勢極為駭人。
相思雖然身在遠處,也不由微微變色。
然而,只一瞬間,這一萬匹神馬就已消失在來時的雲霧中,再無半點蹤跡。身後揚起的塵土,也在慢慢平息。斜照遲遲,似乎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種幻像,借助了秘魔的法咒,才出現在眼簾之中。
大地又是一片寂靜。
雪峰無語,聖湖微皺,似乎連飛塵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帝迦手持巨弓,端坐在檀華馬上,身後拖出巨大的影子,似乎籠蓋了整個大地。天幕似乎都向此傾斜,星辰也在此匯聚。
讓人不由去想,世界的中心,不在他的腳下,卻又在何處?突然,一聲極其尖細的歌聲從地下直拋入天際。那聲音說不上動聽,卻細的不能再細,高的不能再高,聽上去有種莫名的寒意。
然後,一陣鼙鼓之聲響起,相思訝然回望,高高的水晶台上,紅衣馬童已緩緩站起身來。
他左手拿著鼙鼓,右手捧著金鈴,向天一拜,地一拜,而後轉向帝迦,輕聲道:「偉大地神,請允許我代替您跳起坦達羅舞。」
坦達羅舞,也就是濕婆的滅世之舞。是世間一切美與藝術的典範,然而卻永遠沒有人能看到神的舞蹈。因為濕婆一旦舞蹈,就將帶來世界的毀滅。
如今,跳起這個舞蹈的人,不是滅世之神,而是那宛如機關造就的馬童,因此,這個舞蹈的意義,不在於毀滅整個世界,而僅僅是毀滅一個人心中的魔障與執念。
這個人就是相思。
相思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她第一次掙扎起來,赤紅的鎖鏈在鐵柱上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住手!」
帝迦看了相思一眼,卻沒有理會她,對馬童道:「開始。」馬童深深跪拜下去,然後小心翼翼的咬開了兩隻手腕。
鮮血湧出的一剎那,馬童的身體突然飛快的旋轉起來。
歌聲高揚,馬童的舞姿越來越快,火紅的大袖飛揚回轉,直讓人暈眩,似乎一切的色彩與變化,都被他窮盡在袖中。而他腳步沉沉,每一步都彷彿踏著天地間至美的拍子,每一下,都讓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深深震顫。
相思瞬時安靜下來。這種樂聲和舞姿,的確有一種秘魔的力量,能讓人放棄一切俗世的紛擾,在這雪山聖湖之中,作永恆的安眠。
鈴聲悠揚,鼓聲激越。
馬童不知道旋舞了多少圈,似乎他在天地開闢以來,就是永不停息的舞者。他手腕上的鮮血在飛旋中宛如一道綻放的彩虹。紛紛揚揚,灑出兩蓬極其妖艷的血花,似乎要舞蹈鮮血都化為泥土,他才會踏著中止的音符,跌倒在祭台之上。
他紅潤的臉色漸漸蒼白,瘦小的身體看上去也只是個孩童,然而似乎正因為跳著這舞蹈,卻突然如天神一般神聖傲岸,不容諦視。似乎正是他的舞蹈,舞出了日月運行,舞出了四時更替,乃至天地變化,人事興衰。
相思怔怔注視著他,一時間,似乎心中所有的記憶都被開啟,紛至沓來,毫無頭緒。
馬童的舞蹈,卻漸漸減慢,變得妖異而誘惑,他的腰肢極大幅度的彎折,艷麗的紅衣在他潔白的身體上顫動著,剛柔並濟,纏綿宛轉,似乎每一舉手、一投足,都在暗示她前世的紛繁因緣。
千萬年前,帕帆提與濕婆的新婚之夜。
她躺在冰原之上,透過眼前飛揚的散發,她能看到後邊聳峙的巍峨雪峰。
或許帕帆提並沒有真的想到,這個離群索居在雪峰之中思索宇宙運行、人類哀苦的偉大智者;這曾流浪在人世間最貧苦、髒亂之處的孤獨神祇,如今真的接受了她的愛情,和她一起沉淪在俗世的歡樂之中。
他是真正永恆不滅的神祇。諸天法界都在他的垂顧下運行。修情緣而不修出世。也許這只是他永恆修行中的一段。然而這對於帕帆提而言已經足夠。
她也沒有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這執掌性力的神,竟然給她了整整一年的狂歡。
他本是這種俗世狂歡的賜予者,千萬年來,在雪峰之顛,獨自看著世間的小兒女為此癡狂顛倒。終於有這麼一天,他也放縱自己的肉體和所愛的女子一起沉淪。
整整一年。
所有的姿態,所有的背景她都已不記得,剩下的只是快樂,讓神也為之顛倒炫目的快樂。他的溫存、體貼,他的暴虐、恣肆,一切都成為快樂的源泉。
鼓聲隱隱。
消失在遠方的白馬,似乎又受了神舞的召喚,緩緩向草原聚集。
這一次,它們的目的地不是草原的中心,而是那如落日一般渾圓的聖湖。雪白的馬蹄,優雅的揚起,又輕輕落下,似乎連地上的一株小草,也不忍踐踏。
天地間,只有鼓聲鈴響,和馬童踏舞的節拍。其他的聲音彷彿被無形的魔力過濾去了,萬匹白馬匯成巨流,無聲無息的向聖湖湧去。一切彷彿都在敬畏的屏住呼吸,連大地的悠悠震顫,彷彿也是寂靜的。
那些白馬彷彿受了魔力的趨勢,結隊走向湖岸邊。它們安然踏著湖邊的殘雪,向幽幽湖波進發,似乎那團幽藍的影子,就是它們的歸宿。
波光動盪,一匹匹白馬矯健的身體從湖岸躍起,碰碎一湖清光,而後潔白的鬃毛在湖面分拂開來,宛如一朵白蓮,開放的瞬間又已沒入湖底。須臾,圓鏡般的湖面,半池妖異的白蓮不停的開謝著,宛如要生生不息,一直填滿這生靈之湖一般。
坦達羅舞的節奏越來越快,鼙鼓和金鈴都已嘶啞,馬童手腕上的血花卻越開越盛,他蒼白的臉上泛起兩團病態的嫣紅,嘴角的笑意也透出一絲狂態。他瘋狂的旋舞,血花宛如彩練一般,護持著他宛如空中墜露的身體。他決不會停止,要將整個生命的最後一分能量都綻放出來,在最高的一刻,輝煌的中止在舞台之上。
眼前的景色何等詭奇,宛然不似人間。然而相思只低頭凝視著湖波,一動不動。似乎還沒有從對帕帆提的回憶中醒來。
一道金光從遙遠的地方透過,照到她的臉上。她宛如從夢中驚醒,下意識的向金光來處看過去。
帝迦騎在檀華馬上,緩緩向湖岸走來。弓弦從他白色的袖底張開一道青色的弧,弧的正中,一枚金色的箭頭正對著她的咽喉。
湖波裡的萬朵蓮花已經謝了,波心蕩漾,夕陽無聲,萬匹張揚的奔馬終於將自己埋葬在聖湖之底。
舞者突然停止了他飛旋的腳步,摔倒在舞台上。手腕上的鮮血,宛如兩條小溪,在他身邊默默圍繞著。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聲音。
唯有檀華馬輕輕的蹄聲,彷彿不是踏著地上的秋草,而是踏著半空的雲朵。
帝迦宛如遠古的神祇,白馬白袍,眉宇間是對云云眾生的淡淡憐憫,手中的長弓卻是對諸天神魔的震懾。他向她行來。
「帕帆提,你覺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