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那座冰柱之殿的外邊,竟然是一大片空曠的草原。陽光極盛,照得相思幾乎睜不開眼睛。正面不遠處,有兩座極高的山峰,對峙左右。山上冰封雪鎖,寒雲繚繞,似乎亙古以來就沒有生命繁衍的痕跡,更不要說人類踏足了。而眼前這塊草坪,仍在地熱的影響下,盛開著一地春光。
清風拂過,藍天也如大海一般,輕輕皺面,無數朵白雲的影子,落到茵茵青草上,宛如一朵朵流動的暗花。
相思再也不住,跪坐在草地上。
身上傷口的血,都已止住,然而她心頭卻感到一陣深刻的疲倦。
帝迦停了下來,默默注視著她,卻沒有去扶她起來。
相思將臉深深埋入臂彎之中,輕聲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帝迦俯下身去,輕輕拭去她臉上的血跡,道:「我可以等你休息。」
相思側頭避開他,道:「為什麼,為什麼還不放了我?」
帝迦道:「我要將你變成帕凡提。」
相思的手指深深插入長髮中,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不可能的,我不是……我不是。」
帝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看著我。」
相思無力的道:「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帝迦緩緩道:「傍晚,我將為你舉行聖馬之祭。這是你覺悟的最後機會。」
相思低頭輕聲啜泣道:「我不要,我不要。」
帝迦臉色一沉,將她的手摔開,遙望草原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人還是神,都可以通過自身的苦行與獻祭,向大神祈求一切的恩典。而人能夠獻上的最隆重的祭祀,就是聖馬之祭。它能讓一切執迷消散,反悟本真。其完成的難度和獲取的力量,都遠在六支天祭之上。因此,你體內沉睡的帕凡提的靈魂,一定能在祭祀中甦醒,而你以前在凡塵中的一切迷惑,都將煙消雲散。」
相思抬起頭,淚光盈盈的雙眸中,神光黯淡:「若我真的不能,你會放了我麼?」
帝迦看著她,搖頭道:「不。若真的不能,我只有毀滅你的肉體,讓你的靈魂重新轉世。」
相思默然片刻,抬頭詰問道:「你為什麼不現在就殺了我?」
「我不想殺你……」帝迦似有怒意,終又忍住了,道:「然而,如果肉身已成為你靈魂覺悟的障礙,我也不得不這麼做……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為你把握輪迴的軌跡,讓你擁有一具和今世同樣完美的肉身,然後在你出生之日,將你帶回樂勝倫宮。」他俯身份開她的雙手,卻感到她無力的掙扎,但他最終還是捧起她的臉,讓她注視著自己。那張蒼白的臉上還有隱隱的血跡,下頜更是消瘦得可以觸骨。帝迦眼中的神光一動,似乎也隱隱有些不忍:「然後,我會等你十六年。」相思轉頭避開他的目光,聲音有些冷漠:「不過是為了和我『合體雙修』?那你何不如現在殺了我,再……」
帝迦怒然打斷她:「住口!我說過強迫你毫無意義!」
相思抬頭望著他,泣聲道:「你現在何嘗不是再強迫我?」帝迦一怔,不再回答,良久才起身道:「現在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他將目光挪向遠方,不去看她。
遠天之際,一朵淡紫色的彩雲漸漸遮住了太陽。太陽的周邊,形成了一圈輝煌的日暈,正好落在兩座雪峰的正中,呈現出一種奇特的而壯麗的姿態。
帝迦道:「日昇月恆,是馬神泉開啟的時候。」他將負在身後的巨弓取下,搭箭上弦。天地間的光華似乎突然黯淡了下來,輕靈的風聲,宛如吹動著無形的鳴笛,悠揚作響。
金色的劍尖在他手中緩緩上舉,漸漸和那山間日暈持平,而那日暈此刻變成艷麗的紅色,如藍天中一抹妖異的血跡,懸掛在兩座雪峰之間。
萬道金光煌煌垂照在兩人的身上,也不知是初生的日色,還是濕婆神箭之顛的耀眼風華。
弦聲一震,神箭劃破穹廬,在長空中拖出一道金色的影子,然後就沒入天際雲影之中。四周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突然震動了一下,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相思遙望著前方的地平線,臉上突然掠過一絲驚訝。她站了起來。
「嗒……嗒……」遠方傳來幾聲極輕微的響動,似乎是輕輕馬蹄,踏在芳草上的聲音。
片刻之後,這聲音宛如草原上蔓延的籐蔓,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到後來竟似隱隱晴雷,隆隆戰鼓,從地平線的下方震天動地而來。
一線雲腳似的白色,整整鋪滿了整個天際,宛如天上的雲朵,突然都落到了綿延起伏的綠丘上。再過了片刻,一線白雲變成了好大一片,宛如海浪一般,伴隨著隆隆的蹄聲,飛揚的清塵,一起向這邊湧來。
好大一群白馬!
真可謂成千上萬,滿山遍野都是。每一匹馬均天生龍種,矯健非常,鬃鬣披拂,通體一色,不帶一根雜毛,白駒們馬蹄高揚,宛如受了無形的驅趕,齊齊向這邊奔來。
蹄聲更盛,相思怔住了,難道聖馬泉的開啟,真的會從地底湧現出數以千計的神駒來?而這些無數白馬,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只是幻覺呢?
正在這時,突然馬群向兩邊分開。一匹白馬一騎當先,向帝迦飛奔而來。
那匹白馬來勢好快,瞬間已到眼前。只見這匹馬極其高大駿建,渾身銀色,閃閃發光,在陽光下,真如白銀鑄成一般。而它的馬鬃是血紅的,棕毛極長,隨意披拂在背上,宛如在白銀上搭了一匹華麗的錦緞。
馬背上坐著一個紅衣馬童。他眉目極其精緻,卻又不帶血色,彷彿不是天生,而是能工巧匠精心鐫刻而成一般。也正因為這樣,他的神情顯得略有點生硬,似乎就是個美麗的偶人,在某種秘法的役使下,才有了活動的能力。
他荷袖退到手肘處,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手腕,掌中赫然握著剛才帝迦射出的那枚金箭。他似乎對這枚羽箭十分敬畏,一直護在胸前。當白馬來到帝迦面前的時候,這個馬童突然勒馬,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深深跪在帝迦腳下。他雙手高高擎起,將金箭舉過頭頂。
帝迦輕輕接過羽箭,將箭尖抵在馬童的眉心上。
馬童仰望著帝迦,嘴角牽出一個生硬的笑容,道:「聖馬泉守護者沙羅?檀華。」
帝迦只是點了點頭,他手腕一沉,金色箭頭緩緩從馬童的眉心劃下,穿過鼻樑、下顎,直到咽喉。
相思幾乎驚呼出聲。馬童那張精緻而蒼白的臉竟似乎被從正中分開,一條深深的傷口縱貫他整張臉,鮮血順著他圓潤的下巴,滴滴墜落到泥土裡,宛如在帝迦腳下開了一朵緋色紅蓮。
他傷得不輕,何況創口是如此之深,可能永遠都會在他臉上留下痕跡。而他臉上的笑容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帝迦揚手將羽箭拋開。
馬童虔誠的俯下身去,等著自己的血染紅的大地。而後小心的將沾血的泥土捧起,遞到帝迦面前。
帝迦伸出手,在指尖上微微一沾。轉而對相思道:「過來。」
相思訝然:「我?」
帝迦不再說話,把她拉過來,緩緩將血跡點在她眉心之間。相思一怔,她突然發現馬童側頭望著自己,臉上的笑容被鮮血染的有些扭曲。
馬童道:「你就是這次祭祀要喚醒的人?」他的聲音極其尖細,彷彿是一些人造的絲絃在音箱中共振。
相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馬童眼角往下一搭,他似乎想表示悲傷,然而卻極其不自然,加上那道血口的牽掣,整張臉最後只皺出個極其詭異的表情:「可是因為你,我養的一萬匹白馬都會被殺死……」他突然張開嘴,將剛才的笑容更推進了一步,道:「我也會。」
相思道覺得全身一寒,喃喃道:「為什麼?」
馬童將臉轉了轉,脖子上的關節發出格格的微響,他看著相思,嘻嘻笑道:「因為我們的生命,就是為了這場祭祀準備的。」
他扶著地面站起來,身體有些搖晃,他上前一步,正面著相思,緩緩道:「傍晚,我會為你舞蹈,然後我和我的馬都會死。而你,可能會覺悟,可能不會。」
相思退了一步,搖頭道:「不,我不要這樣的祭祀。」
馬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看上去如蓮藕一般細膩白皙,實際卻堅硬得像一柄精緻的鐵鉗,一旦握住就再難掙脫。他尖聲道:「按照教主大人的意旨,我現在要帶你回聖湖。」
他喉嚨中發出一聲輕嘯,那匹銀馬頓時走了過來,伏跪在兩人面前。馬童縱身一躍,已將她帶上馬背。
相思想要掙扎,卻被他死死抓住,想不到他看上去和七八歲孩子一般,力量卻是大得驚人。
馬童又吹了一聲哨子,白馬揚蹄嘶鳴,就要向天邊飛奔而去。
相思突然道:「等等!」
她回頭去看帝迦。只見他背負著雙手,仰視著兩座雪峰之間的太陽,雲色在他身後湧動,輝煌的日色將他飛揚的藍發鍍上一層耀眼的光暈,彷彿這天地間最初與最後的光芒都因他而生。
相思為這種場景一怔。馬童突然附在她耳邊,尖聲道:「別看了,教主大人在和天神對話,是不會理你的。」他又突然詭秘一笑:「你為什麼不也看看這裡的陽光呢?或許以後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