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藏子 正文 一、大風村
    他是遺落人間的太陽,

    他的心中蘊藏無限光芒。

    ……

    可以細說的事情要從黑衣魔鬼誕生幾千年後,崑崙腳下一個叫大風村的偏遠山村說起。不過在此之前,作為對伏羲王的懷念,還是讓我先說說在他走後的這幾千年裡,中原大地都發生了哪些變化吧。

    噢!我該用怎樣的語言來描述我所見到的一切呢!透過層層雲彩,我看到腳下的土地正經歷著日新月異地改變,到處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儘管如此,我的遺憾總多餘我的欣慰,因為這一切——至少是實現這一切的過程——不是按照伏羲王原先設想或者希望的模式。也許今天,對這些變化我仍應該表示讚賞。可是,對這之前發生的事,我卻不敢恭維。

    在我的記憶裡,這片神曾經遊走的土地上,曾四處瀰漫著戰火的硝煙。好強而貪婪的人們動輒起事,從四面八方湧到中原較量廝殺,只為了滿足他們個人強烈的征服欲和不斷膨脹的虛榮心,實現他們中極少數人短暫一生的榮華富貴。天下蒼生如同草芥般被肆意虐殺,他們的鮮血染紅了這土地上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條河流。更多的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死於饑荒、疾病或其它困苦者更是不計其數。

    有道是天道恤民,聖人代言。在這樣一個災難不斷的年代,這片土地上的智者也曾呼籲過。可他們關於和平和仁道的說教,有的時候只是作為一種點綴,裝飾著當權者們頭上的王冠。更多的時候,這些絮絮叨叨、陳腐不堪的理論則成了征服者們征途上的羈絆,這時,他們就像鄙棄他們衣冠上的飛塵一樣,輕蔑地將它們彈去。總之,對權力的渴望和瘋狂的佔有慾,主宰了這裡的一切。

    當人們忙於戰爭和利益爭奪時,這片曾經生機勃勃的土地逐漸陷入荒蕪,到處是廢墟、饑荒和屍體,絕望無助的人們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苟且偷生。對於一切麻煩的製造者和受害者來說,幻想和經營家園的未來,已是一個危險而且奢侈的冒險,只有把握眼前於己有利而又稍縱即逝的機遇和生機,才是既實際又省力的英明舉動。

    比這些看得見的災難更加可怕的是,身處亂世中的人們為迎合時勢和躲避禍害,甘願將靈魂出賣給惡魔,使心靈受腐蝕。他們遠古時代的祖先遺承下來的純樸和善良的品格逐漸從他們身上消失了。他們終於在遠離神所指引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

    哦,或許你會說我過於片面或者武斷,但是與下面我將要講的這個小男孩和他的夥伴們比起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給我的印象確實是自私自利的典範,如若你認為這是我對你慈母胸懷的打擊,那麼就讓我們一同把目光投向你身後的這片大漠吧,也許你已經注意到它也正在悄悄地改變,但你一定不會知道,這種令人欣喜的改變是源自很久以前在那上面發生的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現在我要說的正是這件事,當然,事件的主角就是那個小男孩。

    當所謂的文明世界硝煙瀰漫時,只有在大漠邊上的崑崙山的北角下的那個偏遠寧靜的小村莊裡,人們才能感受到平靜祥和的樂趣。那裡遠離中原,文明之風從未關顧,但即便貧困和蒙昧常陪伴著那裡的每個人,他們也整天樂陶陶。

    崑崙山上一年四季源源不斷流下山的冰水滋養著山下無數的生命。當發源於山上的絕大多數河流選擇了流向富饒的南邊森林和草地時,一條名叫祖母河的河流卻執著地選擇了北邊荒涼貧瘠的大漠。它先是繞環著村莊緩緩流過,然後就義無返顧地注入到村外頭無邊無際的死亡之海,想用它那單薄的身軀滋潤那片被魔鬼詛咒的土地,結果可想而知,它並沒有在大漠裡走多遠,便被浩瀚的沙海所吞噬。但不管怎樣,它總算把天山的問候帶進了村莊,澆育出一片蔥綠和生機。於是,在崑崙山和大漠之間的這個小小角落裡,這個神秘的村落得以存續。儘管它歷史久遠,但仍然與世隔絕著,除了有狂傲不忌的大風經常光顧外,在村間和通往村莊的道路上,極少有外來的足跡。那裡樸實的人們給自己的村莊起了一個形象的名字——大風村。貧瘠封閉是大風村最大的特徵,愚昧和淳樸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但是,如果你認為這個村莊一直是平靜的,那你就錯了。其實,自有語言以來,一個比戰爭更加可怕的惡魔就在村莊裡的老人們的口頭流傳。這個惡魔就是一種奇怪的瘟疫。它攜強勁黑風而來,當它來時,極少有人能夠逃脫它的魔掌,而且,被它纏上的人即日便死,死時都痛苦萬分,其狀慘不忍睹。老人們說,自打他們的祖先將憑想像塑造出來的大風神的塑像供奉在村莊的廟堂裡,且每年冬天祭拜之後,這惡魔就再也沒來過了。

    但惡魔陰影仍潛伏在每個人的心頭。

    在這黑風不再光顧的看似平靜的日子裡,臘月裡的一天,村北角的一戶阿都氏人家迎來了一樁天大的喜事。年老的夫婦結婚已經七年了,做妻子的一直都沒有懷孕,直到三年前服了一個外地郎中給的藥方後,肚子才開始漸漸大了起來,可一直等到今天,才盼來一個濃眉大眼的大胖小子哇哇墜地。這姍姍來遲的小男孩給他的父母和族人帶來了莫大的歡喜。於是阿都氏家族大人小孩聚在一屋,歡天喜地地慶祝這一家族新成員的誕生,爭相目睹和擁抱這個維繫家族未來的小小生命,說著許多祝福的話。小男孩的父母更是樂得合不攏嘴。

    但是,這孩子的到來似乎是上天給他們開了一場天大的玩笑,當人們沉浸在喜悅中時,給孩子洗澡的接生婆突然驚叫起來:「天啦!黑豆!你們快來看啊!黑豆出現了!」喜悅的氣氛戛然而止,大家都圍過去看。當他們看到一顆帶有指紋的黑痣赫然顯現在小男孩的胸前時,就好像一下子從熱坑上掉進了冰窖裡,痛苦、失望和不平的神情都出現在他們臉上。原來,根據老人們的說法,出生的嬰兒身上若帶有這樣的黑痣,那就意味著黑風挾著瘟疫造訪村莊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剛才還喜滋滋的人們這下就像一具具被攝走靈魂的活屍,呆呆地立在那裡,頭腦裡一片空白。他們不明白他們所敬仰的上天為什麼要跟他們開這樣的玩笑,是他們做錯了什麼,上天要懲罰他們嗎?可是,他們就像自己家養的牲口一樣,對這個世界從不曾有過非分之想啊!

    男人們無奈地哀歎著,女人們小聲地哭泣著,他們在歎氣和哭泣中無可奈何地接受著這突如其來的殘酷的現實。他們不知道也不敢想惡魔什麼時候來,只知道在此之前,自己能做的就是祈禱和等待,其它的任何打算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或是徒勞,或是罪過。

    當痛苦不堪的族人們一個個離去後,屋子裡只剩下小男孩一家人。做父親的傻傻地看著睡在母親身旁的嬰兒。微弱的酥油燈光照在嬰兒稚嫩的臉上,這小小生命在燈光中顯得那樣的聖潔,那樣的脆弱。他的手輕撫過孩子酣睡的臉盤,心裡卻在想:「難道他將給全村人帶來災難?」他的手又顫巍巍地滑到孩子細小的脖子上,正要用力掐下去,孩子卻在這時忽然醒來,沒有哭,只用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他父親。父親心裡一顫,煥然醒悟:任何人在這場即將來臨的災難面前都不應該承當責任,尤其是這剛才出生的嬰兒。該詛咒的是那捉弄人的命運,要改變的也只能是它。他的手再次撫向孩子的臉盆。哦,他是那樣的可愛,在他脆弱的外表下面,蘊藏著怎樣的生機啊!他彷彿看見了他長大後的模樣,看見了命運在他面前猥瑣地低下了頭。他飽經滄桑的臉上終於展露出一絲微笑。為了迎合他心中美好的想像,他給孩子取名叫阿都amp;#822;旺。

    冬日的朝陽斜照進村莊,嶄新的一天開始了。昨天夜裡突現的瘟疫即將來臨的先兆很快在村莊裡傳開了。頓時,整個村莊陷入到一陣空前的恐懼中去。儘管如此,還是沒有人選擇逃亡,面對著眼前的茫茫大漠和身後的皚皚雪山,他們除了搖頭興歎外,還能做的就是盲目想像在其間慢慢死去,然後沒有親人來收屍是一件多麼悲涼而且淒慘的事。祈禱似乎是唯一的選擇。於是,村莊的廟堂裡又熱鬧了起來,那憑空尊虛構的大風神的塑像前,每天都有許多人來祭拜,以祈求神靈的寬恕。每日也都有新宰殺的牲畜恭恭敬敬地獻上,以一相情願地替代它們主人的罪過,儘管它們和它們的主人一樣都是無辜的。

    沒有人將不幸歸咎到阿都氏一家,大家都認為這個長著黑豆的孩子只不過是給死神捎來的通知,而他本身就像許多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是純潔無辜的。

    但是,瘟疫並沒有如大家預期的那樣快到來,而且似乎永遠都不會來臨。人們繃緊的神經在終日的勞作中又漸漸鬆弛了下來,甚至有人開始淡忘那一度威脅著他們的死神,再甚至也有人開始懷疑,那有關瘟疫的傳說是否是先前的巫師為了博取人們的尊重或者是舊老人們為了勸好下一代而杜撰出來的。總之,村莊在經歷了一陣騷動後再次恢復了平靜。人們依舊辛勤地勞動,麻木地生活。對於他們所不能預知的明天和村莊外面他們所不能主宰的世界,他們是不會浪費時間去想的。

    在祥和與平靜中,那個叫阿都amp;#822;旺的小男孩在親人們的呵護下無憂無慮地成長著。當他長大到可以為父母親承當一部分家務活時,他的弟弟可可奇也從母親的肚子裡也來到了這個世界。從此,在村北角的那個冷清荒疏的角落裡,阿都amp;#822;旺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可可奇成了他的夥伴和影子。

    雲走風捲間,日頭一天天地從人們的頭頂上爬過。對地上的人來說,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一轉眼,阿都amp;#822;旺已長成一個翩翩少年郎。在烈日和風沙下的勞作塑造了他強健的體格,也在他的皮膚上烙下了大漠裡的人特有的深褐色的印記,貧苦的生活又給了他堅忍不拔的意志,但最主要的,要算那顆父母和家族的長輩們給的善良的心。

    和大人們一樣,對於傳說中的瘟疫,這個叫阿都amp;#822;旺的小男孩也經歷了由最初的恐懼到後來的漠然和麻木階段。隨著心靈的不斷成熟,這份漠然和麻木又逐漸轉成了懷疑,到最後,這種懷疑竟是如此的徹底,以至於連廟堂裡高高供奉著的大風神他也嗤之以鼻了。

    但是,正如我們經常悲歎的,人們善良的願望總是跟魔鬼們的意志相去甚遠。當大風村年輕的一代正漸漸地將黑風和瘟疫的威脅忘卻的時候,這惡魔卻在向大風村緩緩逼近。那是一場注定要改變大漠命運的大災難,也是一次讓東方那個在人們的想像中早已消失的古老而又偉大的家族重現光榮的契機。那是一個大轉折,從此以後,大漠裡萬千生靈開始尋求團結,希望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還是冬日裡的一天,傍晚,暖烘烘的太陽正要下山,在祖母河畔割完野菜的阿都amp;#822;旺和可可奇也正要回家。忽然,狂風四起,這本是大漠裡常見的,尤其是在太陽正要下山之時,因此,兩小孩都沒有太在意。可是,這風越刮越大,越刮越不尋常,最後竟成黑壓壓的一片,捲起地上的沙子不住地往他們臉上打,打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阿都amp;#822;旺牽著可可奇的手,迎著強勁的黑風,趟過祖母河,正艱難地往村莊裡走。忽然,聽到有人在大聲哭喊,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快來人啊!我的羊,嗚!奶奶!」

    阿都amp;#822;旺尋著聲音的方向,朝河上游望去,看見一個放羊的小女孩站在河邊上著急地又喊又哭,三隻羊中的一隻小羊羔正在河水裡掙扎,它一定是在喝水的時候被風吹得掉進去的。阿都amp;#822;旺顧不得回家了,拉著可可奇,直奔河上游,要去救那隻小羊羔。

    這風實在是太大了,為救小羊羔,三個小孩子不得不淌下水,齊心協力地將它撈起。正要回到暗岸上,忽然吹來的一陣空前猛烈的風給了他們幾下猛蹌,幾乎要把他們刮走。為了保護弟弟,也為了穩住自己的身子,阿都amp;#822;旺緊緊抱住可可奇。可是,小女孩卻在他身邊不由自主地跌倒進冰冷的河水裡。阿都amp;#822;旺趕緊騰出一支手,將她從水中拉起,並下意識地將她攬進懷裡。就這樣,三個素昧平生的小孩在這瘋狂得幾乎想摧毀一切的風中緊緊相擁,他們的赤腳淹沒在刺骨的河水中,但他們卻感覺不到。他們咬緊牙關,頂住狂風和寒冷的折磨,在四周平息之前,忘我地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風終於平息下來了,三個小孩回到岸上。在趕回村莊的路上,小女孩說,她叫若珠,家在村南角,父母早死了,她和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這三隻羊是她們家唯一的財富,也是她的夥伴,就像她的一家人一樣,她不能失去它們中的任何一頭,為了將它們養得肥肥壯壯,她每天帶它們到草香水甜的祖母河畔放養。她想這樣它們一定會很開心,而她也一樣很開心。

    怪不得這麼素面,原來她住在山那頭的村南角,阿都amp;#822;旺想。

    走到山坡上,天已經黑了。淒冷的月光下,三個小孩一眼望見他們的村莊,那一刻,他們的心全都碎了。那陣突如其來的風已經將他們的村莊吹得亂七八糟,房屋,畜捨,柵欄,一切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甚至連那些可愛的小胡楊樹,也被連根拔起。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死亡般的沉靜之中。他們的這整個世界,這個撫育了他們天真浪漫的童年的世界,在這一陣風中——只是在這一陣風中——被毀滅得如此徹底。就像那淒風苦雨後的花園裡最後一朵花上的最後一瓣花瓣,他們的心在悲痛和淒寒中也隨整株花的凋零漸漸死去。

    小女孩哭了,阿都amp;#822;旺在安慰她時卻堅強了起來。他惦記著他的親人,他說,先回各自家中看看吧,或許情況沒有他們看到的那樣糟糕。

    可是,回到村裡,阿都amp;#822;旺才發現,情況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糟糕。放眼望去,整個村莊已被夷為平地,目光所及之處,皆滿目創痍。沒有一件東西能在這場災難中倖免於毀壞。趕回家裡,在一片狼籍中,兄弟倆找到了他們的父母。母親在房屋倒塌的一剎那,已被壓死。剩下奄奄一息的父親在他們的千呼萬喊下,睜開眼後說的第一句話又讓他們的心涼了半截:

    「孩子,瘟神來了,我們是活不過明天日落了,你們快走吧,離開這裡。」

    「阿爹,你叫我們往哪裡走啊?」阿都amp;#822;旺哭著說。

    「去找瞎婆婆,她會告訴你咱們祖先的秘密,你們要到大漠裡去……大漠裡……鳳凰坡……」父親說到這裡,只覺得胸口沉悶,便咳嗽不止,再也說不出話了。

    阿都amp;#822;旺將他扶上炕,蓋好被子。然後和可可奇一邊哭著,一邊安置母親的屍體,接著又收拾了殘破的屋子。天微亮,他又到村莊的其它地方走走,看看有沒人需要救助。

    新的一天來臨了,陽光依舊明媚,然而,正是藉著這樣的陽光,阿都amp;#822;旺看到了他生命中不堪回首的一幕幕。親人們死的死,亡的亡,剩下半死不活的也都染上了瘟疫,痛苦的樣子就像在和死神在作最後的搏鬥。面對這樣的慘景,阿都amp;#822;旺縱然有回天神力,也愛莫能助。他的心在一次次的陣痛中徹底地碎了,彷彿看見整個世界正在向他坍塌下來,壓在他身上,那種絕望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過了許久,他想起了小女孩和她的奶奶,正想去看她們,只聽得可可奇跑來告訴他說,父親快要不行了,要他回去。

    回到家中,父親正沒命地咳嗽,一口一口濃稠的血塊就像腐爛掉了的五臟六腑從他的嘴裡吐出來。他一定是想對兩個兒子說什麼,努力地張嘴,可是發出的聲音卻像是被誰掐住了喉嚨。他又用手極力比劃著,兄弟倆還是茫然不知所指。他們想,父親一定是有天大的秘密要告訴他們,便安撫他冷靜下來,然後就一直陪在他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希望他能好起來。儘管這樣,父親還是熬不過這一天日落。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他使足了最後一點勁,重複著那句話:

    「去找瞎婆婆……到大漠裡去……鳳凰坡是祖先與神訂立誓約的地方……」

    瞎婆婆?走進大漠?鳳凰坡?這一切聽起來就像是神話傳說。阿都amp;#822;旺想讓父親說明白,可是,他已經斷了氣,永遠地離他們而去了。兄弟倆伏在他的屍體上哭了一夜。

    第二天,阿都氏兄弟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馱著父母親的屍體,將他們埋在祖母河畔祖先的墳地上,據說,這樣他們的靈魂才能和祖先的靈魂團聚。這是兄弟倆對生他們、養他們、愛他們的父母親盡的最後的孝道了。

    這是一個和風麗日的早晨,暖風吹拂著漫山遍野的狗尾草,一眼望不盡的白茫茫在清澈見底的祖母河畔鋪開,一直連向遠處的雪山和天邊的白雲,連油菜花的鮮艷和野菜的蔥綠也隱沒在其中。這本該是個遊玩的好天氣,可是那陣風把一切都改變了。這樣的天氣,他們只能用來送別自己的親人。這白茫茫的天地或許就是上蒼專門為他們的親人潔白的靈魂鋪就的通往天堂的道路,也或許那遠處皚皚的雪山,亦或那更遠處飄渺的白雲深處,就是他們將要去的天堂吧。

    將父母埋進土裡之後,兄弟倆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們,又忍不住放聲大哭。年少不更事的可可奇也許是想到此後再沒人抱著他,寵著他,才痛哭不止的;而明白事理的阿都amp;#822;旺卻想的更多,他不止想起了過去父母親對他們的愛,更想起了他們兄弟在他們走後的孤苦無助,他鼻涕眼淚一起出,哭著說:「阿爸阿媽,你們走後,留下我和可可奇該怎麼辦啊?這裡的人都死光了,村子也毀了,我們吃什麼,喝什麼啊?嗚——」兄弟兩人哭著哭著,就抱在一起,互相以淚洗臉,那情景可真叫淒慘啊!

    有一個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善良的她也在為他們默默流淚,最後,竟也不知不覺地哭出聲來。阿都氏兄弟覺察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看見若珠姑娘和她的羊,竟有點不好意思了。在他們低頭擦眼淚的那會兒,若珠姑娘走到他們跟前,說:

    「我看你們一定餓壞了,到我家去吧,今天我出來時,鍋裡還剩兩個饃饃,如果你們不挑剔,就拿去吃好了。」

    這對幾天沒吃東西的兩個孤兒來說,是個極大的誘惑,可可奇扯著哥哥的衣角,說想去。而阿都amp;#822;旺最關心的卻不是自己的肚子。

    「你奶奶還好吧?」他問。

    「蒙大風神保佑,她還活著。」

    「大風神!」阿都amp;#822;旺真想罵人,但在女孩面前又怕顯得不雅,於是改口問,「你聽說過瞎婆婆嗎?」

    「瞎婆婆?哦,我奶奶眼睛倒是有點不好使,我聽見村裡的人都叫她瞎婆婆。」

    「這麼說是你奶奶。」

    「怎麼了?」

    「沒……沒什麼,誒!」阿都amp;#822;旺摸摸肚皮,「我真有點餓了,我說,你家真有饃饃嗎?」

    「瞧你那傻樣,好像我們家連鍋都不應該有似的?」女孩別過臉,假裝生氣地說。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阿都amp;#822;旺著急地說,「那你現在就帶我們去你家好吧?」

    「好啦!你們等會,我牽我的羊。」

    若珠姑娘把兄弟倆帶至家中。那屋子一看就知道是剛休整過的。被毀壞的家什堆得滿院子都是。一位同樣落滿風塵的老奶奶坐在那堆什物中間曬太陽,直到她說話,兄弟倆都沒注意到她,只當那是一件破棉襖。

    若珠一到家,把羊圈好,就衝他奶奶喊道:

    「奶奶,我回來了。」

    「嗯,回來了。」她奶奶慈愛地回答。

    「奶奶,這兩個小孩是我在河那邊遇上的,他們肚子餓,我給他們弄點吃的。哦,奶奶,他們昨天還救過咩咩呢。」

    「是嗎,」老奶奶應道,「那你去弄吧,對了,鍋裡還有兩個饃饃,就給他們吃吧。」

    「知道了。」若珠叫阿都amp;#822;旺兄弟在外邊等著,自各進了屋去。

    阿都amp;#822;旺在外邊端詳了老奶奶好一陣子,除了確定她雙目失明外,更讓他感到詫異的是,在經歷了這麼多困苦之後,她仍能保持安詳的神態。這老奶奶一定不同尋常!他心裡想。當他們啃著若珠給的饃饃時。老奶奶慈祥而神秘地笑著,彷彿她能透過他們的肚皮,看見他們此刻的內心世界。在她陽光和春風一樣的微笑裡,奇跡產生了,那兩個饃饃不管兄弟倆怎麼吃,怎麼啃,總能恢復到原來的大小。阿都amp;#822;旺頓時感悟,世界上真有一種力量,是他所未曾知曉的,於是「撲通」一聲,跪在瞎老太婆面前,乞求說:

    「奶奶,我們是村北角阿都氏家的孩子。阿爹臨死前,叫我們去找您,說你能告訴我祖先的秘密。阿爹還說什麼大漠,鳳凰坡,我們聽不明白。奶奶,求你告訴我們兄弟那是怎麼一回事吧。」

    瞎老太婆伸出手,撫摩著阿都amp;#822;旺的頭和臉,彷彿這樣就能看清他,然後仍然平靜地說:

    「孩子,你知道全村的人都死了,你們幾個為什麼能活下來嗎?」

    「奶奶,那天晚上,當風刮來時,我們不在村裡。」

    「不在村裡,那麼你們在哪裡呢?」

    「我們站在河裡。」

    「這就對了,正是那條河救了你們。」

    「那條河?」阿都amp;#822;旺顯得很吃驚。

    「對,那條發源於崑崙頂的祖母河。在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大風村巫婆的時候,伏羲王的靈魂就在冥冥之中告訴我,能抵禦瘟疫的,不是什麼大風神,而是來自崑崙山的雪水。於是,我告戒人們,每年臘月之初要到祖母河中沐浴,以祛除瘟疫。可他們就是不聽,還說我瘋了,嗨!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可是,孩子呀,天道詔詔,你們能活下來,必是上天對你們將有所安排。今天,奶奶我就將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們吧。」瞎老太婆招呼可可奇和若珠也來到他膝下,接著說,「孩子呀,也許你們還不知道你們阿都氏家族的來歷,但是從今天起,你們必須記住,你們是偉大的伏羲王的後裔。伏羲氏當年遭屠龍氏迫害,伏羲王在出逃大漠時,將他唯一活著的兒子也就是你們在大漠裡的祖先留在這裡,以圖日後重現伏羲氏的榮耀,這便有了你們阿都氏一族。但是,屠龍氏早已將這一切嗅在鼻子裡,他們知道你們的存在終有一天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於是,就想盡一切辦法來消滅你們。好在伏羲王有先見之明,他早在大漠裡為你們設置了一道道屏障,正是依靠這些屏障的庇護,屠龍氏的魔力才沒有這麼快傷及你們。但此次瘟魔的到來,卻是個危險的信號,這說明大漠已經與伏羲氏家族一樣,正處在毀滅的邊緣。孩子呀,如若你們再不振作,恐怕將辜負了伏羲王的良苦期望啊!」

    「奶奶,屠龍氏是什麼人?我們怎麼都沒聽說過呢?」阿都amp;#822;旺問。

    「他們是北方草原的蠻族,是他們打敗你祖先伏羲氏並給天下帶開災禍。為了防止伏羲氏子孫的復仇,他們是決計要將你們趕盡殺絕的。」

    「哦!」阿都amp;#822;旺似有所懂,接著他又問,「奶奶,你說我們真是伏羲王的後代嗎?」

    「千真萬確,孩子,這是只有我們巫婆才知道的秘密。」

    「我們是伏羲王的後代!我們怎麼會對這些一無所知呢!」阿都amp;#822;旺自言自語道,他不知道伏羲王是誰,但他猜想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能感覺到他放在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擔子。瞎老太婆看見他在走神,就語重心長地對他說:

    「孩子,這大漠與你們家族有恩,你一定不想看著大風村的悲劇在那裡重演吧?」

    「大漠?奶奶,難道你認為我可以拯救大漠嗎?」

    「至少你是伏羲王的選擇。」瞎老太婆繼續說,「孩子,那是為了庇護你們伏羲氏而不斷遭遇劫難的大漠呀!如果你們不能挽救它的話,伏羲王善未解脫的靈魂將會怎樣地失望呢,因為你們是伏羲氏最後的子孫,除了你們,再沒有人能擔當這份重任了啊!」

    「奶奶,大漠裡到底什麼樣,那裡也有人住嗎?」若珠問。

    「如果你們還想得到天神的祝福,就應該明白,天底下值得拯救的,不止只有人類。你們何曾知道,正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才能幫我們敲開天國的大門。——人類的愛啊,如果不能傾注到所有生命的身上,那會顯得多麼的渺小啊!」瞎老太婆顯得有點激動,就像有人羞辱了她的智慧似的。

    「哦,我知道了,那裡有牛和羊,還有雞,對了,還有大肥豬……」可可奇說。

    「好了好了,你別說。」阿都amp;#822;旺說,「奶奶,我們也喜歡動物,可是我們才這麼小,而且——」

    「孩子,經歷了這場劫難,你們應該堅強起來了!你們可以一無所有,但你們不能沒有勇氣和**,還有信念,只要記住自己是伏羲氏的子孫,你們就是任何敵人和困難都不可戰勝的無畏戰士啊!」

    伏羲氏的子孫!無畏戰士!這樣的稱呼似乎使阿都amp;#822;旺開始感到自豪,也給了他力量。經過短暫的自我鼓勵,他終於有勇氣迎接挑戰了:

    「奶奶,我們都聽你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瞎老太婆抬起頭,用她的瞎眼睛感受著遠處垂垂危極的大漠,然後說:

    「你們兄弟倆都必須勇敢,必須像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去做一件以前從來沒人敢做的事。」

    「什麼事呀,奶奶?」阿都amp;#822;旺問。

    瞎老太婆把手伸進嘴裡,摳了半天,才從牙床上取下一顆黑褐色的牙齒狀的顆粒,交給阿都amp;#822;旺說:

    「穿越眼前的這片沙漠,沿著北斗星指引的方向走,到天山腳下找到傳說中有九個太陽的鳳凰坡,種下這顆梧桐樹種,精心培育它。如果你真是天神所垂顧那個人,那麼,它就會生根發芽,長成一棵大梧桐樹,到那時,天神的使者鳳凰鳥就會來臨,它們將帶來神喻,也就是伏羲王和天神訂立的誓約中所提及的你也應該知道的秘密。如果它們願意,它們還可以教你們如何攻打屠龍氏。」

    「鳳凰是什麼呀?」可可奇天真地問。

    「是一種神鳥。我叫你別說!」阿都amp;#822;旺把這次談話看得隆重,認為是他們大人之間的事。

    「哈哈哈!」瞎老太婆笑了,「孩子呀,大漠裡人跡稀少而險象環生,你們兄弟要齊心協力,生死相照,才可戰勝種種險惡。除此之外,大漠裡的絕大部分巫師將是你們可以信賴的朋友,如果他們的良知還沒有泯滅的話,就應該像侍奉伏羲王一樣侍奉你們。但願他們都從前任那裡繼承了使命,這樣的話,你們與他們取上聯繫就不必費多大周折。好了,時間緊迫,你們這就走吧,奶奶我也沒什麼好送給你們的,這兩個饃饃你們就帶在身上,聊解飢腸之憂。」

    瞎老太婆仰望蒼穹,感歎道:

    「走吧,孩子,倘若你們的祖先在天有靈的話,會保佑你們的。」

    「奶奶,讓我送送他們吧。」若珠姑娘一想到這小兄弟倆將闖蕩險惡的大漠,就有一點點擔心,當然也有一點點難捨。

    老太婆點點頭,望著孩子們離去的背影,一種神秘莫測的笑容浮現在她的臉上,似乎她能望見許多年後,他們洗盡滄桑,度盡磨難,終於贏來了他們共同擁有的幸福生活,而她自己作為駐留在這個時代的最後的天譴守望者,也將無愧於古代帝王,含笑離去。

    阿都amp;#822;旺兄弟拜別了瞎老太婆後,就開始了他們波瀾壯闊的一生。

    當路過祖先的墳地時,兄弟倆再次祭拜了祖先的亡靈,為了道別,也為了祈求他們的護佑。然後,阿都amp;#822;旺請若珠姑娘留步。若珠脫下身上的羊毛襖,與可可奇穿上,說大漠夜間風寒,要多加防範。她還問阿都amp;#822;旺還回來嗎?阿都amp;#822;旺堅定略帶羞澀地看著她說,一定會的。這個時候,他們都不懂得那種奇妙的情感,只希望在彼此的生命中,能經常有對方的身影,那是一種安慰,一種甜蜜的存在和感知。

    延著祖母河的足跡,阿都氏兄弟倆也義無返顧地走進了眼前風沙彌望的茫茫大漠,身後是若珠悠悠依戀的目光。過了好久,當阿都amp;#822;旺回頭想再看大風村一眼時,卻見夕陽下,若珠姑娘優美的倩影佇立在大風村的廢墟前向他們遙望,這一幕久久地定格在他的腦海裡,與想像中在天國遙望著他們的祖先的眼神一起,成了這以後的許多年他奮鬥力量的源泉。

    「你回去吧!」阿都amp;#822;旺衝她喊道。

    待若珠姑娘身影消失後,可可奇悵然地說:

    「旺,我們真的要離開這裡嗎?」

    他哥哥哄騙他說:

    「是的,可可奇,我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那裡說不定有咱們的阿爸阿媽呢。」

    「他們不是死了嗎?」

    「不,他們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我們會找到他們的。」

    可可奇聽了,便高興起來了,也許在他看來,父母只不過是在跟他在玩捉迷藏,只是他們現在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藏在什麼地方了。而懂事的阿都amp;#822;旺心裡可沒底,幼嫩的可可奇能否經受住此後的千辛萬難。不過,自打他做出這個決定起,就暗暗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年幼的弟弟。可未經世事的他又怎能預料,眼前一望無際看似平靜的大漠,將給他們兄弟製造多大的麻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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