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場博洛尼亞大恐慌完全是由奈特中士一手造成的,與布萊克上尉毫無關係。奈特中士一聽說要去轟炸博洛尼亞,就悄悄溜下卡車,又取來了兩件防彈衣。這一來,其餘的人也跟著效仿,一個個鐵板著臉跑回降落傘室,沒等搶完餘下的防彈衣,便已潰軍似地慌亂成一團了。
「嗨,這是怎麼回事兒?」基德·桑普森很不安地問道,「博洛尼亞還不至於那麼危險吧?」
內特利恍惚地坐在卡車鋪板上,雙手摀住那張年輕但陰沉的臉,沒答話。
造成這一局面的,是奈特中士,以及無數次折磨人的任務延期。就在命令下達後的頭天上午,大伙正在登機,突然來了一輛吉普車,通知他們說,博洛尼亞正在下雨,轟炸任務延期執行。待他們返回中隊駐地,皮亞諾薩亦下起了雨。那天,回到駐地後,他們全都木然地凝視著情報室遮篷下那張地圖上的轟炸路線,腦子昏昏欲睡,始終是一個念頭:這次他們是無論如何沒有了退路。那條橫釘在意大利大陸上的細長的紅緞帶,便是醒目的證據:駐守意大利的地面部隊被牽制在目標以南四十二英里的地方,根本就沒法往前進逼一步。因此,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攻不下博洛尼亞城的。而屯紮皮亞諾薩島的空軍官兵卻是萬難躲開這次去轟炸博洛尼亞的飛行任務的。他們陷入了困境。
他們的唯一希望,便是雨不停地下,但這希望實在是烏有的,因為他們全部清楚,雨終究是要停的。皮亞諾薩停了雨,博洛尼亞便下雨;博洛尼亞停雨,皮亞諾薩便又下雨。假如兩地都沒了雨,那麼,便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奇怪現象,諸如流行性腹瀉的傳播,或是轟炸路線的移動。最初的六天裡,他們被召集了四次,聽取下達簡令,隨後又給打發回駐地。一次,他們起飛了,正在編隊飛行,突然,指揮塔命令他們降落。雨下的時間越長,他們就越遭罪;他們越是遭罪,也就越要祈求雨不停地下。晚上,大伙通宵仰望天空,滿天的星斗讓他們深感哀戚。白晝,他們就一天到晚盯著意大利地圖上的那條轟炸路線。地圖很大,掛在一隻搖晃不穩的黑報架上,隨風飄動,天一下雨,黑報架便住裡拖,置於情報室遮篷底下。轟炸路線是一條細長的紅緞帶,用來標明佈於意大利大陸各處的盟軍地面部隊的最前沿陣地。
亨格利·喬與赫普爾的貓拳斗後的次日上午,皮亞諾薩和博洛尼亞都停了雨。機場的起降跑道幹了起來,但要硬結,還得等上整整二十四小時。天空依舊是萬里無雲。鬱結在每個兵士心中的怨懟都已化作了仇恨。最先,他們痛恨意大利大陸上的步兵,因為他們沒能進佔博洛尼亞。之後,他們開始憎恨起那條轟炸路線來了。他們死死盯著地圖上的那條紅緞帶,一盯便是好幾個小時,切齒地恨它,因為它不願上移,將博洛尼亞城包圍起來。待到夜幕降臨,他們便聚在黑暗中,憑了手電,繼續陰森森地注視著那條轟炸路線,心裡在默默地哀求,彷彿他們這樣鬱鬱不樂地集體祈禱,可以產生相當的威力,於是,便有了希望,讓紅緞帶上移。
「我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這等事,」克萊文傑對約塞連驚叫道,聲音忽高忽低,既表示異議,又深感疑惑。「這完全是愚昧迷信,是徹徹底底的倒退。他們混淆了因果關係。這和手碰木頭或交叉食指和中指一樣毫無意義。難道他們真的相信,假如有人半夜躡手躡腳地走到地圖前,把轟炸路線移到博洛尼亞上面,我們明天就不必再去執行那次轟炸任務了?你能想像得出?很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人才是有理智的。」
至午夜,約塞連用手碰了木頭,又交叉了食指和中指,於是,便輕手輕腳地溜出帳篷,把那條轟炸路線上移,蓋住了博洛尼亞。
次日一清早,科洛尼下士鬼鬼祟祟地鑽進布萊克上尉的帳篷,手伸進蚊帳,摸到濕漉漉的肩胛,輕輕搖動,直搖到布萊克上尉睜開了雙眼。
「你搖醒我幹什麼?」布萊克上尉埋怨道。
「他們佔領了博洛尼亞,上尉,」科洛尼說,「我覺得你大概想知道這個消息。這次任務取消了嗎?」
布萊克上尉猛地挺起了身,極有條理地在那兩條瘦成皮包骨的細長大腿上撓起了癢癢。不一會兒,他穿上衣服,不及修面,便走出帳篷,瞇眼瞧了瞧,一臉怒氣。天空晴朗,氣溫和暖。他冷漠地注視著那張意大利地圖。果不出所料,他們已經攻佔了博洛尼亞。情報室內,科洛尼下士正取出導航工具箱裡的博洛尼亞地圖。布萊克上尉打了個極響的哈欠,坐了下來,把兩腳翹到桌上,於是,掛通了科恩中校的電話。
「你打電話吵醒我幹嗎?」科恩中校埋怨道。
「他們夜裡攻下了博洛尼亞,中校。這次轟炸任務是否取消了?」
「你說什麼,布萊克?」科恩中校咆哮道,「幹嗎要取消轟炸任務?」
「因為他們攻佔了博洛尼亞,中校。難道還不取消轟炸任務?」
「當然取消啦。你以為我們現在去轟炸自己的部隊?」
「你打電話吵醒我幹嗎?」卡思卡特上校對科恩中校抱怨道。
「他們攻佔了博洛尼亞,」科恩中校告訴他說,「我想你大概會希望知道這個消息。」
「誰攻佔了博洛尼亞?」
「是我們。」
卡思卡特上校狂喜,因為當初是他自告奮勇要求讓自己的部下去轟炸博洛尼亞的,從此,他便以英勇聞名,但現在,又解除了這次令他進退維谷的轟炸任務,卻絲毫無損他已贏得的名聲。攻克博洛尼亞,也著實讓德裡德爾將軍心花怒放,但他對穆達士上校極為惱火,原因是上校為了告訴他這一消息而叫醒了他。司令部同樣也很高興,於是,決定給攻佔博洛尼亞城的指揮官授一枚勳章。所以,他們把它給了佩克姆將軍,因為佩克姆將軍是唯一一位軍官主動伸手要這枚勳章的。
佩克姆將軍榮膺勳章後,便即刻請求承當更多的職責。依照他的意見,戰區所有作戰部隊都應歸由他親任指揮官的特種兵團指揮。他時常自言自語——總帶著每次與人爭執時必定有的那種殉教者的微笑,令人覺著和藹可親又通情達理:假如投彈轟炸敵軍算不得是特殊工種,那麼,他實在不明白,究竟什麼工種才是特殊的。
司令部曾提出,讓他在德裡德爾將軍手下擔任作戰指揮,可他極和氣地婉言拒絕了。
「我想的可不是替德裡德爾將軍執行什麼作戰飛行任務,」佩克姆將軍寬容地解釋道,笑嘻嘻的,一副和悅的面容。「我更想替代德裡德爾將軍,或許更想超過德裡德爾將軍。這樣,我也就可以指揮許多其他將軍。你知道,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於行政管理。我就有這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的意見統一起來。」
「他倒是有一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都覺得他實在是個討厭透頂的混蛋,」卡吉爾上校曾懷恨地跟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吐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希望他把這句刺耳的話傳揚出去,讓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上上下下都知道。「假如有誰配接任那個作戰指揮的職位,那個人就是我。我甚至還想到過,我們應該伸手向司令部要那枚勳章。」
「你真想參加作戰?」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問道。
「作戰?」卡吉爾上校驚呆了。「哦,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當然,真要參加作戰,我其實也不在乎,不過,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於行政管理。我同樣有這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的意見統一起來。」
「他倒是也有一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都覺得他實在是個討厭透頂的混蛋。」後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來到皮亞諾薩島,查實米洛和埃及棉花一事時,曾私下裡笑著告訴約塞連。「假如有誰配晉陞,那就是我。」其實,他調至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擔任郵件管理員後不久,便接連升級,升到了下士,可後來,因為妄加品藻自己的上級軍官,說了些極不中聽的話,給傳揚出去,結果,一下子又被降為列兵。成功的喜悅,更讓他感覺到必須做有道德的人,同時,又激發出他的勃勃雄心,再創一番更崇高的業績。「你想買幾隻齊波牌打火機嗎?」他問約塞連,「這些打火機是直接從軍需軍官那裡偷來的。」
「米洛知道你在賣打火機嗎?」
「這跟他有什麼關係?米洛不是現在也不兜售打火機了嗎?」
「他當然還在兜售,」約塞連告訴他說,「不過,他的打火機可不是偷來的。」
「那是你的看法,」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哼了一聲,回敬道,「我賣一塊錢一隻。他賣多少錢?」
「一塊零一分。」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得意洋洋地竊笑了一下。「我每回都佔他的上風。」他頗有些幸災樂禍。「嗨,他那些脫不了手的埃及棉花怎麼樣了?他究竟買了多少?」
「全買了。」
「全世界的棉花?哦,真他媽見鬼!」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十足一副幸災樂禍的勁兒。」簡直是頭蠢驢!當時你一塊兒跟他在開羅,幹嗎不阻止他呢?」
「我?」約塞連聳了聳肩,答道,「他能聽我的話?他們那兒所有高檔飯店都有電傳打字電報機。可米洛以前從未見過自動記錄證券行市的收報機,就在他請領班給他作解釋的時候,埃及棉花的行情報告正巧傳了過來。『埃及棉花?』米洛用他那種慣有的表情問道,『埃及棉花的售價多少?』接下來,我就知道,他把那些該死的棉花全都買了下來。現在他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他真是一點想像力都沒有。假如他願意做買賣,我在黑市上就能拋售許多棉花。」
「米洛瞭解黑市行情,根本就不需要棉花。」
「但需要醫藥用品。我可以把棉花卷在木牙籤上,當做消毒藥籤賣出去。他願不願給個合適的價,賣給我?」
「不管什麼價,他都不會賣給你的,」約塞連答道,「你跟他對著幹,他很惱火。其實,他對誰都很惱火,因為上星期大家都拉肚子,把他食堂的名聲都給搞臭了。對了,你能幫幫我們大夥兒。」約塞連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可以用你的那台油印機偽造一些官方命令,幫我們逃脫這次去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嗎?」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很輕蔑地瞧了他一眼,慢慢把手臂抽了回去。「我當然可以,」他自豪他說,「但是我做夢都沒想過要做那種事。」
「為什麼?」
「因為這是你的工作。我們大家都各有各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想辦法賣掉這些齊波牌打火機,賺幾個錢,還有,再從米洛那裡買些棉花來。你的工作就是炸掉博洛尼亞的彈藥庫。」
「可我會在博洛尼亞給炸死的,」約塞連懇求道,「我們全都會給炸死的。」
「那你沒辦法,只得被炸死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回答道,「你幹嗎不學學我,想開些,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我注定是賣掉這些打火機,賺幾個錢,再從米洛那裡買些便宜棉花,那麼,這就是我要做的事。假如你注定要在博洛尼亞上空被炸死,那你就會被炸死,所以,你最好還是飛出去,勇敢點去死。我不願這麼說,約塞連,可是,你都快成了牢騷鬼了。」
克萊文傑很贊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的說法,約塞連要做的事,就是在博洛尼亞上空被炸死。當約塞連供認,是他把那條轟炸路線移到了上面,致使轟炸任務被取消,克萊文傑氣得臉色發青,狠狠咒罵了一通。
「幹嗎不可以?」約塞連咆哮道,越發激烈地替自己爭辯,因為他自覺做錯了事。「是不是因為上校想當將軍,我就該讓人把屁股給打爛嗎?」
「意大利大陸上的弟兄們怎麼辦?」克萊文傑同樣很激動地問道,「難道因為你不想去,他們就該讓人把屁股給打爛嗎?那些弟兄有權得到空中支援!」
「但不一定非得我去不可。瞧,他們並不在乎由誰去炸掉那些彈藥庫。我們去那裡執行轟炸任務,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那個狗娘養的卡思卡特自願要求讓我們去。」
「哦,這些我都知道,」克萊文傑跟他說,那張憔悴的面孔顯得極蒼白,兩隻焦慮不安的棕色眼睛卻是充滿了誠摯。「但事實是,那些彈藥庫還在那裡。我跟你一樣,也不贊同卡思卡特上校的做法。
這一點,你很清楚。」克萊文傑停了停,雙唇哆嗦著,再握住拳頭,對著自己的睡袋輕擊了一下,於是,強調說,「但該炸什麼目標,或是由誰去轟炸,或者——,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或是誰在轟炸目標時送了命?為什麼?」
「沒錯,甚至是送命也沒法決定。我們無權質問——」
「你真是瘋啦!」
「——無權質問——」
「你真的是說,無論我怎麼死,還是為什麼死,這都不是我的事,而是卡思卡特上校的事?你真是這個意思?」
「是的,我是這個意思,」克萊文傑堅持說,但似乎很沒什麼把握。「那些受命打贏這場戰爭的人,他們的境遇要比我們好得多。他們將決定該轟炸哪些目標。」
「我們談的是兩回事,」約塞連極其不耐煩他說,「你談的是空軍和步兵的關係,而我說的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的關係。你談的是打贏這場戰爭,而我說的是打贏這場戰爭,同時又能保全性命。」
「千真萬確,」克萊文傑厲聲說道,顯得頗是沾沾自喜。「那麼,你說哪一個更重要?」
「對誰來說?」約塞連馬上接口道,「睜開你的眼好好瞧瞧,克萊文傑。對死人來說,誰打贏這場戰爭,都無關緊要。」
克萊文傑坐了一會兒,好像挨了猛的一掌。「祝賀你啦!」他極刻薄地喊道,嘴抿緊了,周圍現出極細的蒼白得無半絲血色的一圈。「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態度,更讓敵人感到快慰。」
「敵人,」約塞連斟字酌句地反駁道,「就是讓你去送死的人,不管他站的是哪一邊,自然也包括卡思卡特上校。這一點你無論如何不能忘記,因為你記住的時間越長,你就可能活得越長。」
但,克萊文傑終究是忘了這句話,結果,他死了。當初,由於約塞連沒敢告訴克萊文傑,也是他約塞連一手造成了中隊人人鬧肚子,最後致使轟炸任務又一次不必要地給延期,因此,這擾得克萊文傑很是心煩意亂。米洛更是坐臥不安,因為他疑心很可能又有人在中隊的食物裡下了毒。於是,他便火燒火燎地跑去求助約塞連。
「請趕快找斯納克下士查問一下,他是不是又在白薯裡放了洗衣皂。」他偷偷摸摸地懇求約塞連。「斯納克下士信任你,假如你向他保證不告訴別人,他會跟你說實後的。他一告訴你,你就來告訴我。」
「這還用問,我當然在白薯裡放了洗衣皂,」斯納克下士很坦率地告訴約塞連,「是你讓我放的,對不?洗衣皂可真管用。」
「他對上帝起誓,他跟這件事毫無關係,」後來,約塞連回答米洛說。
米洛將信將疑地撅起了嘴。「鄧巴說根本就不存在上帝。」
不再有絲毫的希望了。第二個星期剛過一半,中隊所有的人看上去就跟亨格利·喬一副模樣。亨格利·喬是不需要執行轟炸任務的。他總在睡夢裡恐怖地亂叫亂吼,全中隊上下能安睡的,惟獨他一人,晚上,其餘的人彷彿一個個緘口不語的幽靈,叼著煙,徹夜在各自的帳篷外於黑暗中遊蕩。到了白天,他們就聚在一塊,顯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徒然地注視著那條轟炸路線;或是一眼不眨地盯著正紋絲不動地坐在緊閉著的醫務室帳篷門前的丹尼卡醫生,他的頭頂上方,是那塊可怕的手寫的招牌。他們開始自編沉悶無趣的笑話,又捏造災難性的謠言,說什麼粉身碎骨的厄運正在博洛尼亞等著他們呢。
一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裡,約塞連醉醺醺地側身走近科恩中校,騙他說,德國人把最新發明的那種萊佩奇炮運到了前線。
「什麼萊佩奇炮?」科恩中校很好奇地問。
「就是最新發明的三百四十四毫米的萊佩奇膠炮,」約塞連回答說,「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編隊的飛機粘合在一起。」
科恩中校被約塞連一手緊抓住了胳膊時,很是嚇了一跳。他猛地掙脫開,當眾羞辱約塞連。「放開我,你這白癡!」他暴怒地叫喊道。這時,內特利突然跑到約寒連的背後,一把將他拖開,科恩中校怒目而視,心裡倒是很讚許內特利這麼做,因為替他出了這口惡氣。「這瘋子到底是誰?」
卡思卡特上校高興得咯咯直笑。「這就是弗拉拉戰役結束後,你硬是要我給他一枚勳章的那個傢伙。你還讓我提升他為上尉,記得嗎?你是活該如此!」
內特利的體重比約塞連的輕,因此,他花了好大的勁,才把約塞連肥碩的身體拖過房間,拉到一張空桌旁。「你是不是瘋啦?」內特利早已嚇得渾身直打戰,不停地發出噓噓聲。「那是科恩中校,你是不是瘋了?」
約塞連想再喝一杯,並作出保證,只要內特利給他要來一杯,他就悄悄離開俱樂部。於是,他讓內特利又要來了兩杯。最後,內特利好說歹說總算哄他到了門口,這時,布萊克上尉恰好登登地踩著重步從外面走了進來,使勁在木地板上跺著滿是泥漿的鞋子,帽簷兒上的雨水,像是從高高的屋頂直往下瀉。
「好傢伙,你們這些雜種這下可是沒有退路了,」他興致勃勃地宣佈道,邊說邊離開了腳下那灘污水,他身上的雨水濺得四處都是。「我剛接到科恩中校的電話。你們可知道他們在博洛尼亞準備好了什麼迎候你們?哈!哈!他們準備好了最新發明的那種萊佩奇膠炮。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編隊的飛機粘合在一起。」
「上帝啊,真有這回事!」約塞連尖聲叫道,嚇得癱倒在了內特利的身上。
「哪裡有上帝,」鄧巴很鎮定他說,一面略有些搖晃地走了過來。
「嗨,幫我來扶他一把,行嗎?我得送他回自己的帳篷去。」
「誰這麼說的?」
「是我。哎呀,瞧瞧這雨。」
「我們必須去弄一輛車子來。」
「去把布萊克上尉的汽車偷來,」約塞連說,「這可是我老做的事。」
「我們是誰的車也偷不到的。因為以前你每次要車,總是偷偷開走停放最近的車子,現在可沒人再把點火開關鑰匙留在車上了。」
「上車吧,」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醉醺醺地駕駛著一輛有篷吉普車,開了過來,招呼他們說。等他們全都擠進車子,他便冷不丁地快速開了出去,大夥兒一個個往後仰面倒下去。他們破口大罵,他聽了,哈哈大笑。一出停車場,他便筆直往前,疾駛而去,汽車結結實實地撞到了道路另一側的路堤上。車裡的其他人一齊往前傾了過去,一個個疊了起來,無法動彈,對他又是一頓臭罵。「我忘了拐彎,」他解釋說。
「小心點,行嗎?」內特利告誡他,「你最好把前燈打開。」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倒車離開路堤,拐過彎,沿著大路飛馳而去。車輪在瀝青路面上颼颼地飛轉,發出絲絲的聲音。
「別開這麼快,」內特利懇求道。
「你最好先帶我去你們中隊,這樣,我可以幫你安頓他上床。然後,你再開車送我回我自己的中隊。」
「你到底是誰?」
「鄧巴。」
「嗨,把前燈打開,」內特利叫道,「注意路面!」
「前燈都開著。約塞連難道沒在這車上嗎?所以,我才讓你們這幾個雜種上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百八十度轉身,兩眼直盯住後座。
「注意路面!」
「約塞連?約塞連在這兒嗎?」
「我在這兒呢,一級准尉。我們回去吧。你怎麼那麼肯定?你從來就沒回答過我提的問題。」
「你們都瞧見了?我跟你們說過,他在這兒。」
「什麼問題。」
「我們剛才談的什麼,就是什麼問題。」
「重要嗎?」
「我記不得那問題是否重要。我向上帝發誓,我本來知道是什麼問題。」
「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這正是我們剛才談的問題。」約塞連大叫了起來。「你怎麼會那麼肯定?」
「喂,你肯定前燈都開了嗎?」內特利喊道。
「開了,開了。他想要我幹嗎?擋風玻璃上全是雨水,難怪從後座看前面黑咕隆咚的。」
「這雨實在是美極了。」
「我真希望這雨一直這樣不停地下。雨啊,雨,請走——」
「——開。改日——」
「——再——」
「——來。小約約想要——」
「——玩耍。在——」
「——草地上,在——」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錯過了途中的第二個拐彎,一路駛去,直把吉普車開上了一條陡峭路堤的最高處。吉普車往下滑行時,側翻了,輕輕地陷在了泥地裡。車子裡,一陣受驚後的寂靜。
「大家沒事吧?」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壓低了聲音問道。沒人受傷,他便如釋重負,長歎了一口氣。「你們知道,我就是這個毛病,」他呻吟道,「從來就不聽別人的話。剛才有人再三要我把前燈打開,可我就是不願聽。」
「是我再三要你把前燈打開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願聽,是不是?我真希望有一瓶酒。我是帶了瓶酒的。瞧,瓶還沒打碎。」
「雨進來了。」內特利察覺到了。「我身上都濕啦。」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打開黑麥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口,於是便把酒瓶遞給了別人。大伙疊羅漢似的,橫七豎八地躺在車裡,全都喝了酒,只有內特利沒喝,他一刻不歇地摸索著找車門把手,可就是摸不著。酒瓶登的一聲,落在了他的頭上,威士忌直灌他的頸脖。他一個勁地扭動身體。
「喂,我們得爬出去,」他叫喊道,「我們全都會淹死的。」
「車裡有人嗎?」克萊文傑關切地問道,一邊打了手電筒從上往下照。
「是克萊文傑,」他們大叫道。克萊文傑伸過手去,想幫他們一把,可他們卻想把他從車窗拖進去。
「瞧瞧他們!」克萊文傑憤怒地對麥克沃特——正坐在指揮車的方向盤後,咧開了嘴笑——大聲說,「就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牲畜躺在裡邊。你也在,內特利?你應該感到害臊!快——趁他們都還沒得肺炎死掉,幫我把他們拉出來。」
「你知道,這主意聽起來挺不錯,」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想了想說,「我想我倒是樂意得肺炎死的。」
「為什麼?」
「為什麼不?」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回答道,然後,雙臂抱著那瓶黑麥威士忌酒,極其滿足地仰躺在泥地裡。
「唉,瞧他在幹嗎?」克萊文傑惱火地大聲叫道,「你們都爬起來上車,我們一起回中隊去,行不行?」
「我們不能都回去。得留下個人在這裡,幫一級准尉把車翻過來,因為這車是他簽了字從汽車調度場借來的。」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極舒適地在指揮車裡坐了下來,背往後一靠,咯咯地直笑,一副高興得意勁兒。「那是布萊克上尉的車,」他喜眉笑眼地告訴他們說,「剛才我是用他那串備用鑰匙從軍官俱樂部把車偷開來的。他還以為這鑰匙今天早上丟了呢。」
「啊,真有你的!咱們該為此喝一杯。」
「難道你們還沒喝夠?」麥克沃特剛發動汽車,克萊文傑便開始責罵了起來。「瞧你們這些人。你們是不是不在乎把自己喝死淹死?」
「只要不在飛行時死就行。」
「喂,把瓶打開,把瓶打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催促麥克沃特。「把前燈關掉。只有這樣,才能在車上喝酒。」
「丹尼卡醫生說得一點沒錯,」克萊文傑接著又說,「有些人的確不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我實在是很厭惡你們這些人。」
「行了,饒舌鬼,快下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命令道,「除約塞連外,其他人全都下車。約塞連在哪兒?」
「見鬼,別碰我!」約塞連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猛地把他推開。
「你滿身都是泥。」
克萊文傑把目光集中到內特利身上。「真讓我吃驚的是你。你知道自己身上是什麼味兒,你不想辦法勸阻他惹麻煩,反倒跟他一樣喝得爛醉。要是他跟阿普爾比再打一架,你怎麼辦?」克萊文傑聽見約塞連在暗笑,吃驚地瞪大了雙眼。「他沒有跟阿普爾比再打架,是不是?」
「這一次沒有,」鄧巴說。
「沒有,這一次沒有。這次我幹得更漂亮。」
「這次他跟科恩中校打了一架。」
「他沒有!」克萊文傑倒抽了一口氣。
「他真干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興奮地大叫了起來。「那該為此喝上一杯。」
「這事可就糟啦!」克萊文傑很是不安他說,「你們究竟幹嗎非得去惹科恩中校呢?哎呀,燈怎麼啦?怎麼那麼黑?」
「我把燈都關了,」麥克沃特回答說,「你知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的沒錯。前燈關了要好得多。」
「你瘋啦?」克萊文傑尖聲叫了起來,突然俯身前去,吧咯一聲打開了前燈。他幾乎歇斯底里般地猛轉過身,面對著約塞連。「你瞧你幹的好事?你讓他們一舉一動全跟你一樣了!要是雨停了,明天我們就得飛博洛尼亞,那可怎麼辦?你們得有健康的身體。」
「雨是再也不會停了。不會,長官,像這樣的雨或許真會永遠下個不停。」
「雨已經停了。」有人說,整個車子一片死寂。
「你們這些可憐的雜種。」幾分鐘過後,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很是同情地低聲說了一句。
「雨真的停了嗎?」約塞連怯聲怯氣地問道。
麥克沃特關掉擋風玻璃刮水器,想看個清楚。雨早停了。天漸漸晴了。月亮讓一片褐色的薄霧給罩住了,輪廊卻是清晰可見。
「唉,行了,」麥克沃特鎮靜地大聲說,「這有啥了不得的。」
「別擔心,弟兄們,」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機場跑道這會兒太鬆軟,明天還用不起來。或許還沒等機場乾透,天就又下起雨來了。」
「你這討厭透頂令人噁心的雜種。」當他們快速駛進中隊營地時,亨格利·喬在自己帳篷裡驚叫了起來。
「天哪,今天晚上他回來了?我以為他跟那架軍郵班機還在羅馬呢。」
「哎喲!哎哎哎哎喲!哎哎哎哎哎哎哎喲!」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渾身打顫。「這傢伙讓我心裡直發毛,」他低聲抱怨道,「嘿,弗盧姆上尉出什麼事啦?」
「這個傢伙嚇得我心驚膽戰。上星期我在樹林裡看見他在吃野漿果。他再也不在活動房裡睡了。他那模樣就像是個鬼。」
「亨格利·喬是害怕代別人參加病號檢閱,儘管已經取消了病號檢閱。前天晚上,他想宰了哈弗邁耶,沒料到自己卻一頭栽進了約塞連的狹長掩體,你看到了嗎?」
「哎哎哎哎喲!」亨格利·喬驚呼道,「哎喲!哎哎哎哎喲!哎哎哎哎哎哎哎喲!」
「食堂裡不再有弗盧姆在,這實在是樁讓人高興的事。再聽不到『把鹽遞過來,沃特』這樣的話了。」
「還有『快把甜菜遞給我,彼特』。」
「還有『把麵包遞給我,弗雷德』。」
「滾開,滾開,」亨格利·喬驚叫道,「我說了,滾開,滾開,你這討厭透頂令人噁心的雜種。」
「至少我們知道了他都做些什麼夢,」鄧巴做了個鬼臉,說道,「他老是夢見那些討厭透頂令人噁心的雜種。」
那天深夜,亨格利·喬夢見赫普爾的那隻貓睡在自己臉上,差點沒把他給悶死。等他醒來,赫普爾的那隻貓果真在他臉上睡大覺。當時他的痛苦掙扎也實在令人毛骨悚然。他發出一聲尖厲怪異的長嚎,刺破月色皎潔的黑夜,接著,像一陣毀滅性的劇震,迴盪了片刻。之後便是讓人心驚肉跳的沉寂,緊接著,又是一陣大鬧大嚷從亨格利·喬的帳篷裡傳了出來。
約塞連是最先到亨格利·喬帳篷的那幾個人當中的一個。當他衝進帳篷時,亨格利·喬早就掏出了槍,正使勁掙脫讓赫普爾抓住的那只胳膊,朝那貓開槍。那隻貓卻是不停地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極是兇猛地發動佯攻,企圖轉移亨格利·喬的注意力,不讓他開槍打赫普爾。兩個人全都穿著軍用內衣。頭頂上方那只非磨砂燈泡,在那根鬆了的電線上,正發了瘋似地搖來晃去。亂作一團的黑影不停地毫無規律地打轉,上下移動,整個帳篷也因此像是在迴旋。約塞連本能地伸出雙臂,保持身體平衡,然後,猛一個漂亮的魚躍,往前直撲過去,把三個格鬥者撞倒在地,壓在了自己的身體下面。他從混戰中脫開身來,一手揪住一個傢伙的後頸——亨格利·喬的後頸和那貓的頸背。亨格利·喬和那貓惡狠狠地相互瞪了一眼。那貓凶狠地衝著亨格利·喬呼嚕呼嚕直叫,亨格利·喬掄起拳頭,想狠狠地把它揍扁。
「決鬥要公平嘛。」約塞連作出了裁定。這會兒,驚恐萬狀地跑來看這場混戰的那些人全都沒有了恐怖感,發出了一陣欣喜若狂的喝彩聲。「我們要公平決鬥。」約塞連把亨格利·喬和貓帶到外面,依舊一手揪住一個後頸,把他們分開。然後,他便正式向他們闡明:
「拳頭,牙齒和爪子都可以用。但不能用槍。」他警告亨格利准呼嚕呼嚕地叫。」他嚴厲地警告那隻貓。「等我一放開你們,就開始。一旦雙方扭在一起,馬上分開,接著再打。開始!」
四周圍了一大群專愛看熱鬧的無聊人,可是,一等約塞連鬆手,那貓竟害怕了起來,像個懦夫似的,可恥地從亨格利·喬身邊逃跑了。亨格利·喬被宣佈為勝利者。他高昂起萎縮的頭,直挺起皮包骨的胸膛,臉上掛著勝利者自豪的笑容,揚揚得意地大步走了開去。他凱旋而歸,重新上床睡覺,可又夢見赫普爾的那隻貓睡在他的臉上,把他悶得氣都喘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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