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洛尼下士最初是從大隊部打來的一個電話得知這一消息的。當時,他非常震驚,便輕手輕腳穿過情報室,走到布萊克上尉——他這會兒把平伸著的小腿擱在辦公桌上,正打著盹兒——
身邊,用震驚的語調,低聲把這消息告訴了他。
布萊克上尉一下子來了精神。「博洛尼亞?」他興奮得大叫起來。「太讓我吃驚了。」他放聲大笑。「博洛尼亞,嘿?」他又哈哈大笑了起來,驚喜地搖了搖頭。「呵,好傢伙!要是那些狗雜種知道自己是飛博洛尼亞,真不知他們會是什麼模佯,我巴不得馬上就瞧瞧他們那一張張面容。哈,哈,哈!」
自從梅傑少校擊敗他出任中隊長那天以來,布萊克上尉這是第一次真正由衷地開懷大笑。當轟炸員們來到情報室,領取圖囊時,他陰死陽活地站了起來,立在前部櫃檯的後面,為的是千方百計從中獲取最大的樂趣。
「沒錯,你們這些婊子養的,是博洛尼亞。」當全體轟炸員頗為懷疑地問他,他們是否真要飛博洛尼亞時,他便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對他們這麼說,「哈!哈!哈!試試你們的膽量吧,你們這些狗雜種。這次你們可是沒有退路了。」
布萊克上尉跟在全體轟炸員的最後面來到帳篷外。其他所有軍官和士兵全都帶著鋼盔、降落傘和防彈衣,集聚在中隊駐地中央四輛卡車——發動機正空轉著——的周圍。布萊克上尉饒有興致地察看這些軍官和士兵得知真相後的反應。這傢伙個子雖大,卻心胸狹窄,性情憂鬱,脾氣暴躁,又老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那張皺縮蒼白的臉每隔三四天便修刮一次,大多數情況下,他似乎總在皮包骨的上嘴唇蓄兩撇金紅色的八字須。外面的場面倒是並沒有讓他失望。每張臉都因驚恐而陰沉了下來。布萊克上尉美美地打了個哈欠,擦了擦眼睛,擦去了最後一絲睏意,於是,幸災樂禍地縱聲大笑起來。每當他告訴別人要試試膽量時,他總這麼笑的。
那天,杜魯斯少校在佩魯賈上空陣亡以後,布萊克上尉差點就被選中接任他的職位。自那以來,轟炸博洛尼亞不料竟成了布萊克上尉一生中最有收穫的一件大事。當杜魯斯少校陣亡的消息通過無線電傳回中隊駐地時,布萊克上尉內心一陣興奮。先前,他從不曾真正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不過,儘管如此,他馬上便認識到,接替杜魯斯少校擔任中隊長,他自己是合乎邏輯的必然人選。最初,他是中隊的情報主任,也就是說,他比中隊裡任何別的人都要聰明。
的確,他不屬於戰鬥人員編制,而杜魯斯少校生前得參加戰鬥,所有中隊長通常也得作戰;但,也正是這一點對他實在是另一個極有利的因素,因為他沒有生命危險,只要祖國需要,無論多長時間,他都可以擔任這一職位。布萊克上尉越琢磨,越覺得接任中隊長似乎非他莫屬了。只要立刻在最合適的地方說句合適的話,問題就可以解決了。他匆匆趕回自己的辦公室,決定行動步驟。他在轉椅裡坐下,背往後一靠,兩腳往桌上一蹺,雙目緊閉,開始想像:一旦當上中隊長,一切該是多美啊。
正當布萊克上尉想像著種種美景的時候,卡思卡特上校卻在行動了。布萊克上尉斷定,梅傑少校是智勝了他;其速度之快簡直令他瞠目結舌。梅傑少校的中隊長任命一宣佈,布萊克上尉便大失所望,絲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怨憤。對卡思卡特上校選用梅傑少校,與布萊克上尉共事的行政軍官們都深表驚訝,而布萊克上尉則小聲抱怨,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蹊蹺;同僚們對梅傑少校酷似亨利·方達這一點潛在的政治價值,作了種種猜測,而布萊克上尉則斷定,梅傑少校其實就是亨利·方達;同僚們說梅傑少校這人頗有些古怪,而布萊克上尉則宣稱他是共產黨。
「什麼事都讓他們做主了,」布萊克上尉表示反抗地聲言道,「好吧,要是你們大伙樂意的話,儘管袖手旁觀,由他們去,可我不願意。我得想辦法對付。從現在起,不管是哪個狗雜種來我的情報室,我都得讓他簽字效忠。不過,要是那個婊子養的梅傑少校來,即便他想簽,我也決不會答應的。」
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場光榮的宣誓效忠運動便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布萊克上尉發現自己竟成了運動先鋒,欣喜若狂。他的確碰上了一個極妙的辦法。所有參戰官兵只有簽字效忠後,才能從情報室領取圖囊;第二道簽字關過後,從降落傘室領取防彈衣和降落傘;再過了機動車輛軍官鮑金頓中尉的第三道簽字關後,這才獲准從中隊坐上其中一輛卡車趕往飛機場。每次轉身,他們必須過一道簽字效忠的關。無論是從財務軍官處領取軍餉,還是從軍人服務社領取供給,或是找那些意大利理髮師理髮,他們都得簽字效忠。
在布萊克上尉看來,凡是他的這場光榮宣誓效忠運動的軍官,都是競爭對手。於是,他便晝夜二十四小時密謀策劃,始終保持一步領先。他要做報效國家第一人。每當其他軍官在他的激勵下,推行他們各自的簽字效忠的方法,他便更進一步,讓到情報室的每個雜種必須過兩道簽字效忠關,接著是三道,再又是四道;然後,他又推出宣誓效忠,之後,便讓人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地同聲齊唱《星條旗》歌。每次當他擊敗競爭對手,布萊克上尉便輕賤了他們,嗤笑他們不學他的招數。可每次當他們步他的後塵,他便又不安地退避一側,絞盡腦汁想別的新計策,好再奚落他們一頓。
不知不覺地,中隊裡的戰鬥人員發現自己竟受那些行政官員——原先是奉命來為他們服務的——操縱。他門整天受人欺侮,凌辱,騷擾,擺佈,走了一個又來另一個。一旦他們表示反抗,布萊克上尉就答覆他們說,只要是忠誠的人,是不會厭煩宣誓效忠必要的簽字的,只要有人對宣誓效忠是否有效這一點提出質疑,他就回答,凡是確確實實效忠自己國家的人,只要由他經常敦促,是會很自豪地發誓自己將忠誠於祖國的。一旦有人問起這麼做有何道德作用,他就回答說,《星條旗》是創作出的最偉大的音樂作品。一個人簽字效忠的次數越多,他就越忠誠;對布萊克上尉來說,道理就是如此簡單明瞭。他每天都讓科洛尼下士簽上百次名,這樣,他就可以始終證明自己比任何別的人更加忠誠。
「重要的是要讓他們不停地宣誓,」他跟自己的追隨者解釋道,「至於他們是否心誠,這無關緊要。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也讓小孩子們宣誓效忠,儘管孩子們連什麼是『宣誓』和『效忠』都還一竅不通。」
對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來說,這場光榮效忠宣誓運動實在是一樁又光榮又討厭的事,因為這一來,每次安排機務人員執行作戰任務,他們便無端地要費不少周折。中認上下全都忙著簽名,宣誓,合唱。所有飛行任務得花上更多的時間才能執行。有效的緊急行動也就不可能了,然而,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都是極膽小的人,實在沒膽量對布萊克上尉大聲抗議。布萊克上尉呢,卻天天嚴格認真地堅持由他首創的「不斷重申」學說——意在遏止所有那些第一天簽字第二天就不忠的官兵。就在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心中一片迷茫,為身陷困境而抓耳搔腮的當兒,布萊克上尉又給他們出了個主意。他帶來了一個代表團,直截了當地跟他們說,必須讓每一個飛行雖簽字效忠後,方可准許他執行作戰飛行任務。
「當然,這都得由你們自己來決定,」布萊克上尉指出,「沒人想強迫你們。可是,其他所有人都在讓他們簽字效忠。假如只有你們倆不怎麼關心自己的國家,沒讓他們簽字效忠的話,那麼,這在聯邦調查局看來,也必定有什麼蹊蹺的。要是你們倆甘願得個惡名聲,那是你們自己的事,跟別人全無關係。我們只是想盡力幫忙而已。」
米洛沒有被說服。他斷然拒絕中止梅傑少校的飲食,即便梅傑少校是共產黨人——對此,米洛心裡亦頗有懷疑。米洛生來就反對所有破壞常規的革新。他有相當堅定的道德原則,斷然拒絕加入這場光榮的效忠宣誓運動,直到後來,布萊克上尉帶領他的代表團前來拜訪他,請求他參加。
「國防是每個人的天職,」米洛拒絕後,布萊克上尉說,「整個過程都是自願的,米洛——別忘了這一點。假如他們不願在皮爾查德和雷恩那裡簽字效忠,他們可以不必那麼做。但,在你這裡,假如他們不簽,我們要你餓死他們。這就跟第二十二條軍規一樣。你明白嗎?你總不至於違抗第二十二條軍規吧?」
丹尼卡醫生卻堅持自己的立場。
「你憑什麼斷定梅傑少校就是共產黨人?」
「我們開始指控他以前,你從沒聽到他否認這一點,是不是?你也沒有看見他在我們的效忠誓約上簽過字。」
「是你們不讓他簽。」
「當然不能讓他簽,」布萊克上尉解釋道,「否則,我們發起的這場運動也就前功盡棄了。你瞧,要是你不願跟我們合作,你完全可以自便。可是,一旦米洛剛準備要餓死梅傑少校,而你卻給他治療,那麼,我們其餘的人這麼竭盡全力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只是不知道,對暗中破壞我們整個安全計劃的人,大隊部的上司們會想什麼辦法處置,他們很有可能會調你去太平洋。」
丹尼卡醫生立刻屈從了。「我這就去跟格斯和韋斯說,讓他們按你的吩咐去做。」
大隊部的卡思卡特上校早就開始納悶,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那個白癡布萊克,在大鬧什麼愛國主義,」科恩中校笑著說,「我想,既然是你提升梅傑少校當了中隊長,你最好暫且跟他合作一段時間。」
「那還不是你出的主意。」卡思卡特上校極惱火地責備他。「當初真不該聽你的話。」
「可我出的那個主意也是一條妙計,」科恩中尉反駁道,「那個多餘的少校身為行政軍官,卻老是敗壞你的名聲,不就是我那條妙計把他給除掉了嗎?不用擔心,這一切大概馬上就會走上正軌的。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給布萊克上尉去一封信,表示完全支待他,並希望他適可而止,免得到時鬧得一塌糊塗。」科恩中校突然想出了個怪念頭。「我很有點懷疑!那個白癡該不會把梅傑少校趕出他的活動房屋吧,你說呢?」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是,把那婊子養的梅傑少校趕出他的活動房屋。」布萊克上尉拿定了主意。「我還真巴不得把他的老婆孩子趕到樹林子裡去。可是我們做不到。他沒有老婆孩子。所以,我們只得應付眼前的事,把他趕出去。誰負責這些帳篷?」
「他。」
「你們瞧見了?」布萊克上尉大聲叫道,「所有一切都讓他們給操縱了!哼,我可是不會容忍的。要是迫不得已,我會直接向德·科弗利少校本人匯報這事的。等他從羅馬一回來,我就讓米洛去跟他說這事。」
布萊克上尉對德·科弗利少校的智慧、權力和正直深信不疑,即便他以前從未跟德·科弗利少校說過一句話,現在也還是沒有膽量這麼做。他委派了米洛替他去找德·科弗利少校談話,自己則等待著這個高個子主任參謀回來,等不耐煩了,見人就大發脾氣。德·科弗利少校威風凜凜,長一頭白髮,滿臉皺紋,儼然一副救世主的神態,對他,布萊克上尉和中隊其他所有官兵一向是懷有深深的敬畏之心的。少校最終從羅馬回到了中隊,傷了一隻眼,用一隻新的賽璐珞眼罩護著。他一下子就把布萊克上尉的整個光榮效忠宣誓運動砸了個稀巴爛。
德·科弗利少校返回中隊那天,極威嚴地走進食堂,正排隊等候簽字效忠的軍官自成一道人牆,攔住了他的去路。此刻,米洛非常小心翼翼,沒說一句話。食品櫃檯的盡端,早來的一群軍官每人手上托了一盤飯菜,正面向國旗宣誓效忠,為的是獲准在餐桌旁就座用餐。來的更早的一群軍官呢,早就在餐桌旁坐了下來,這時正合唱《星條旗》國歌,為的是可以享用桌上的鹽、胡椒粉,還有調味番茄醬。德·科弗利少校在門口停了下來,皺眉蹙額,一臉的困惑不滿,彷彿是見到了什麼怪事。喧嚷聲這才慢慢平靜了下來。德·科弗利少校端莊地往前走過去,面前的那道人牆像紅海一樣,往兩側分了開來。他目不斜視,威武地大步走向蒸汽消毒櫃檯,於是,用清晰圓潤的聲音——因年邁而顯得粗啞,又因年高德劭、地位顯赫而洪亮有力——說道:
「給我拿吃的來,」斯納克下士沒有給德·科弗利少校吃的,倒是遞給他一份效忠誓約讓他簽字。德·科弗利少校一見是這東西,不由得大為惱火,用力把它推至一旁,那只好眼睛令人無法理解地射出強烈的鄙視的怒火,那張佈滿皺紋、衰老的大臉盤因暴怒而越發陰沉可怕。
「我說過,給我拿吃的來,」他大聲命令道,嗓音十分刺耳,就像遠處的霹靂,在寂靜的帳篷裡發出不祥的隆隆響聲。
斯納克下士臉色刷白,渾身哆嗦起來。他向米洛投去懇求的目光,企求他的指點。過去了可怕的幾秒鐘,沒有一絲聲息。接著,米洛點了點頭。
「給他拿點吃的,」他說。
斯納克下士這才把吃的東西遞給了德·科弗利少校。德·科弗利少校手托滿滿一盤飯菜,剛轉身離開櫃檯,便又停住了腳步。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一群群軍官身上,軍官們正默默地用懇求的目光注視著他。隨即,他便擺出一副主持正義的戰鬥姿態,大聲吼道:
「給大伙拿吃的!」
「給大伙拿吃的!」米洛如釋重負,興奮地應了一聲。光榮的效忠宣誓運動就此宣告結束。
布萊克上尉徹底失望了,他沒料到,自己如此信賴並視作後盾、身居高位的上司竟然會從背後給他這麼一刀。德·科弗利少校讓他受盡了屈辱。
「哦,我啥事兒都沒有,」只要有人來向他表示同情,他便很愉快地回答道,「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們討厭的人感到恐懼,讓大家警惕梅傑少校的危險。我們的確達到了這個目的。既然我們壓根就沒想讓他簽字效忠,那麼,要不要那些效忠誓約,其實已經是無關緊要了。」
博洛尼亞大圍攻沒完沒了,駭人聽聞,又把中隊裡布萊克上尉討厭的那些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見了這一幕,布萊克上尉不由得懷戀起光榮效忠宣誓運動那段過去的美好時光。那時,他可是個舉足輕重的風雲人物,即便是像米洛·明德賓德、丹尼卡醫生、皮爾查德和雷恩那樣有權勢的大人物,一見到他來就渾身哆嗦,對他俯首帖耳。為了向新來的人證明,自己確實曾一度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他依舊保存著卡思卡特上校寫給他的那封嘉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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