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差點遇刺之後,康老四加強了防衛,刺客也不曾再出現,接下來的日子,倒是順順當當波瀾不驚。
我的字在臨時抱佛腳之下,強行惡補終於還算能見人了,不再是之前貓抓的一樣,至少看上去一筆一劃工工整整,雖說不上什麼體什麼風的,至少拿的出手不丟人!
葉朝之看了沒吱聲,康老四倒甚為滿意,於是我得以擺脫沒日沒夜的練字再練字,閒暇時候看看書彈彈琴,扳著指頭數什麼時候到目的地。
也是太無聊了,於是心念一動,叫紫菀把琴拿了出來。
說起來,軒轅流光老是說我欠他一曲,我又不會高山流水,更不會離騷曲賦,欠就欠了,那混蛋還能吞了我不成?
不過倒想起小時候經常做的一件事來。
小孩子好動靜不下心,我雖然從小被老爹逼著學琴,但怎麼也不喜歡那些沉穩緩慢的古曲,於是常常趁大人不在的時候,用琴來彈流行曲的調子,雖然聽上去有點彆扭,卻樂此不疲。倒是老爹常罵我這種行為是暴殄天物,簡直是浪費了琴這門高雅的藝術!
如今無聊,不妨嘗試一下,也算是消磨時間。
葉朝之雖然不再守著我練字,不過每當我彈琴練習的時候,他也會不時在眼前出現。八成一樣是被無聊憋的,當然,不排除擔心刺客再來的危險性。
船艙面前是個半敞開的房間,平時我就命人把琴搬來這裡,拂幾焚香,調弦操曲。對著流水潺潺,河風清朗,倒也不算逆了彈琴之忌。
我有一下沒一下的撥著琴弦,彈的,是《殺破狼》的調子。
為什麼會想到彈這首,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是順手撥弦,待到發覺的時候,才聽出是「破曉和月牙在交替,我穿越過幾個世紀,只為你」那幾句,想到歌名,頓時一愣。
難道……竟是在想著那個無賴麼?
我皺眉。
軒轅流光知道了我女兒身的真相,卻聲色不露,已經讓我不由得起了疑心。
究竟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的霸道,還有他溫暖的懷抱,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別有目的?
不可否認,軒轅流光是個充滿魅力的人物,我即使貴為紅衣侯爺,卻也不過是一個女人,怎能不動心?怎能不貪戀一個寬厚的胸膛?
我到底……要不要相信他呢?
心裡有事想得出神,手指也不知不覺的用力,《殺破狼》的調子緩緩的流出。
「怎麼忽然變了肅殺之意?」
耳邊忽然傳來葉朝之的聲音,我回頭看去。
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房中,大概聽了良久,聽我越來越荒腔走板不成調,終於忍耐不住開口,「小侯爺可是有煩心之事?」
我沒有回答,轉回頭來,斂了斂心神,手指輕抹弦,不著痕跡的變了曲子。
「只是一些小事,不足掛齒,倒讓葉相見笑了。」
自那夜刺客一事之後,不知怎麼的,葉朝之對我的態度忽然不再像以前那樣,沒事兒就坑你玩兒,忽悠的我就像那遇到天敵的貓似的,整天炸毛,而是溫和又有禮,一派君子風範,也不再一口一個「下官」,都自稱「朝之」,雖然對我還是恭敬的叫著「小侯爺」。
禮尚往來,人家都主動拋出橄欖枝了,難道我還要繼續炸毛不成?
所以這幾日,我和葉朝之的關係不知不覺中緩和了下來,不再是整天大眼瞪小眼,唯恐少瞪一眼。有時候遇見聊兩句,感覺也還不錯。
他似乎還算對我彈琴有點興趣,時常上來聽聽,雖然我彈的多數走調走了十萬八千里,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損人不帶髒字,反倒會耐心的指導,糾正我的不足之處。
只是琴乃為知音而奏,葉朝之能從我那古怪的琴音中聽出心事和情緒來,是不是該說,他也應該算是我的知音?
我心裡猶豫,指下自然也顯得粘黏不爽快,琴聲頓時一滯。
也許是聽了出來,葉朝之開口道,「每日聽小侯爺撫琴,卻不是高山流水,瀟湘水雲,曲調朝之並未聽過,不知小侯爺能否告知出處?」
……難道要我告訴他,這是不知多少年後的流行曲,和高雅藝術一點都不靠譜的東西?
我只好搪塞,「只是順手彈的而已,不成曲調。」
「那倒未必。」葉朝之走近我,道。
「之前聽小侯爺所奏,時而有肅殺之意,時而又有鏗鏘之聲,抑或溫婉如詩,雖調不同,但曲意有,何不完成呢?」
葉朝之這人說話有一個毛病,就是文縐縐的,虧得我和他鬥嘴這幾日,居然也算是習慣了他的咬文嚼字,不至於半天都明白不過來,當下聽清楚了他話裡的意思,原來是想讓我把那些曲子彈完。
化流行曲為琴曲,聽起來似乎不錯,可惜我沒這個本事,於是老實的搖搖頭,「天資愚笨,實在不能了。」
「小侯爺怎麼妄自菲薄?」葉朝之一笑,「若是不棄,朝之願意代勞。」
我抬頭看他,臉上帶著笑意,似乎是認真的。於是起身讓他,葉朝之在綠綺後坐下,雙手放在琴弦上,輕輕一撥,儼然就是剛才我順手彈的《殺破狼》的調子。
想不到我只彈過一次,他就全都記住了!而且一掃我之前的粘黏滯瀉,彈得流暢如水,卻又不變其中的鏗鏘肅殺之意,竟全得原曲精髓。
葉朝之,本朝第一才子!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一曲撫畢,葉朝之抬頭看向我,臉色有點奇怪,我這才發現,我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隨著他的琴聲,將那《殺破狼》的歌詞輕聲哼了出來。
「小侯爺唱的詞,有點奇怪,不像是詩賦一類,淺白明瞭,朝之從未聽過。」他道。
我心中有點好笑。
你怎麼可能聽過?
「確實不是詩賦。」我忍住笑,開口說道,「只是我覺得,歌詞,要能歌才稱之為詞,既然如此,淺白又有何不可呢?能琅琅上口傳唱不好嗎?」
葉朝之沉吟片刻,「不錯,昔日擊壤歌傳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字淺顯明瞭,卻寫盡民生天然,再無能出其右者,未必就比精雕細琢的文章差得到哪裡去。」
想不到我順口胡謅的一句話,葉朝之居然甚是贊同,而且聽起來也似乎很有道理,我對他的好感度,不禁上升一分。
既然找到了共同話題,我乾脆開口哼出一段詞來,試試他是不是又能過耳不忘,再彈成琴曲。
「天道恢恢未可測,聽止亭中不可聞,功成名就終思退,寄情山水樂返。撫琴鼓瑟誰與知,棋布星落奕人生,百戰歸來書為伴,點染丹青松節高。」
…………
忽然想起來,這幾句怎麼有點像他的感覺呢?而且這首歌,名字也恰好就叫《琴棋書畫》……
逝水如飛,這日到了張家塘,船隊歇息一晚,大概明天就能到達鎮南王府所在的韶南城。
葉朝之的琴藝並不比軒轅流光的差,卻又截然不同。
如果說軒轅流光是峻急奔放,氣勢宏偉的話,他就是清和淡遠,內斂廣和,而且過耳不忘,經他改過的曲子,一掃流行曲那種通俗的感覺,竟有點雅致的味道在裡面。
明月高懸,掛在漆黑的夜空中,被水氣氳氤了,恍眼一看嬌怯怯的,頗有煙花江南的感覺。
如此良辰如此夜,本侯爺自然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歌興發了!
搬出綠綺打算來個深夜獨奏,影沒影響別人休息我不管,反正天大地大康老四大之後就是我最大,誰敢吱聲?
夜色確實清靜,河水輕輕拍打著船舷,輕微的嘩嘩聲顯得格外清晰。此情此景,自是該「一程山水一程歌,一笛疏雨寒吹徹,夢在葉葉聲聲盡處輕輕和」。
記得這首歌是從清才子納蘭容若的詞裡化出的,當時我很迷納蘭容若的詞,背下來不少,也順帶找了相關的歌曲不少,想不到今晚倒適合了。
「何時鞋聲經已沾上蒼苔冷,世上何物最易催少年老,半是心中積霜半是人影杳……」
正在自得其樂之時,隱隱聽見風裡傳來笛聲。
音色醇厚,悠揚婉轉,細聽之下,竟是和著琴聲而來,如泣如訴,低回時似風聲低語,清越時如冷泉擊石,個中千回百轉,頗有山水一程,中天懸明月,大江流千里的幽幽淒清。
是誰?
是誰以笛聲和琴?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葉朝之,康老四不懂音律首先排除,算下來,船上也只有葉朝之有這份本事了,不過……他若真是起了這個心思,又沒有必要躲躲閃閃的?而且笛聲也不像是船上傳出的,更像是前方飄飄忽忽而來。
我凝神往黑暗的江面看去。
隨著笛聲逐漸近前,只見黑糊糊的江面上,晃晃悠悠的出現一點燈光,似乎是一艘小船,慢慢靠近了,順著水流和船隊錯身而過。
船頭站著一人,衣帶隨風翻飛,夜色中看不清相貌,唇邊一管笛子,剛才的笛聲毫無疑問是他吹奏的了。
我看著他的小船慢慢劃過,然後消失在遠處的夜幕中。
指下也早不知何時停下了琴聲,江面上,只有那人的笛音幽幽,緩緩淡去。
一曲琴聲,一曲笛音,不過是驚鴻一瞥,剎那交會,可為什麼會覺得這人的笛音中,滿是無奈與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