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說起來,她才是我在布拉格認識的第一位中國女人。只不過我們僅相識兩天也僅見了兩次面之後就分別了。三年之後再度相逢,她已經不願再提起我們最初的相識了。
993年月4日,我的日記裡記載著這件事。那是我剛到布拉格的第三天,我沒有語言,也看不懂地圖,每天出來只是買一張電車票,登上不管哪一路有軌電車,隨它載我到什麼地方。在任何一站都不下車,沿途看景兒。
我的家門口就有電車站,許多路電車都從這裡經過。
這天早晨,我看著站牌上寫著的車次——9路車我已經從起點到終點六次了,這路電車幾乎穿越了整個布拉格:3路車我也往返四次了,這路車經過許多巍峨的教堂和古城堡。只有這路電車我還沒乘過,於是便上了路電車。
走了大約四站,我忽然看見電車站旁有三個中國人在練攤兒,兩男一女。兩個男的瘦瘦小小,那女的卻亮麗打眼,漂亮不說,個子高高的,腿也長。我正想下車,車已經開了,索性坐到終點又折了回來。
我先走到兩位小個子男士的攤位前,問:「是中國人嗎?」
兩個小個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嘴裡也不知嘰嘰呱呱在講啥。旁邊那女子笑了,說:「他們是越南人。」
我也笑了,說:「我說怎麼聽不懂呢。」便來到這位漂亮小姐的攤位前。
「先生想買點什麼?」
「什麼都不買,就看看。我剛來,看什麼都新鮮。」我說。
「我也剛來。大哥是北方人吧?」
「對,你是南方人。」
「我是江蘇人,大哥看得準。我跟你走吧大哥,幫你洗衣做飯,幹什麼都行呀,好嗎?」她急切地說。
我吃了一驚。
她見我有些疑惑,又說:「大哥,我不是壞女人,你看我像壞女人嗎?出國前我是地區歌舞團跳獨舞的。」
她那婀娜的身段和頎長的雙腿以及舉手投足間的氣質證實了這一點。
「那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我問。
「嗨,和老公吵架了,吵得挺厲害,我就跑出來,正好碰上個辦人的,就這麼來了。」
她所說的『辦人的』,和蛇頭有很大的區別。蛇頭全部是偷渡,而辦人卻是合法簽證。所謂辦人,其實就是賣邀請書。那幾年,中國人想出去的海了去了,想打工的、想移民的、想探親的……五花八門,可有一條——沒邀請書你辦不下來護照,也簽不了證。當時專門有一些早一步出去的回國做這類生意,而且明碼標價:浙江、福建籍,每張邀請書五千美金;上海、東北籍,四千美金;北京和北方各省的,兩千美金。後來幹這行的人多了起來,價格也開始往下掉,最低曾掉到四百美金。現在一切都正規化了,「辦人的」成了堂而皇之的中介機構。
「那你現在?」我問。
「提不得了。」她悲哀地說:「和十個男人住在一個房子裡。那十個男的全是偷渡客,白天黑夜都不能出去,我每天還得給他們做一早一晚兩頓飯。這是給老闆練攤兒,掙的錢都得交給老闆。包吃包住,沒工錢。我跟你走吧大哥,我信得過北方人。」
「跟我走也不是辦法呀。」我說。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她問。
「回國,去跟老公好好過日子。」我說。
「我是想回國,一出來就後悔了。想回去,回去過好過不好是另一回事——他在外邊有女人了,吵嘴打架都是因為這個。可我出來的錢都是借的,如今也快花光了,連機票也買不起呢。所以我想跟大哥走,做飯洗衣服,幹啥都行。幹上幾個月大哥給我張機票錢,我好回家。」她說。
「你還差多少錢?」我問。
「三百美金。」她說。
「明天這個時候我還來,你等著吧。」
電車來了,我跳上車。
第二天早上,我從箱子裡取出一千美金。數出三百,裝到左邊衣袋裡,其餘的裝進右邊衣袋裡——我準備去換些克郎用。本來想先去換錢,走到電車站,正好路來了,就上了車。
遠遠地就看見她在那兒孤獨的站著。
我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眼睛一亮,笑了,笑得真好看。「大哥,你來了。」她殷切地看著我,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點點頭,隨手把美金掏出來遞給她,「去買機票吧。」
話剛出口,我便意識到掏錯了口袋。都怪那雙美麗的眼睛,我掏出的是準備兌換克郎的七百美金。
可我能說什麼呢?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去。「大哥,你真是個好人。我只要三百就夠了,這四百我不要。」她說。
可你不要就不要吧,為什麼先要說我是個好人呢?這樣我就不好意思接這四百美金了。要知道,我也不富裕呀!
我說:「不管怎麼也是出了趟國,多少總得買點禮物回去呀。」剛說完我就在心裡罵自己——真是個笨蛋,說得這麼有道理她能不辦嗎?
果然,她說話了:「太謝謝你了大哥,你可真是好人哪!」
再沒提錢的事兒。
我苦笑,說:「好啥好,沒見我壞的時候呢。」
「不,大哥,你是好人。」她執意說,我也懶得跟她爭。「給我留個地址姓名吧,我回去就把錢寄來。」她說。
「留什麼地址呀?都漂泊不定的。不用還了,回國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我淡淡的說。
「那哪兒行呀?我叫盧曦,您呢大哥?」
「我叫田力。我走了,我還有事兒。」正好有電車到了,我也不管是哪路,趕緊跳了上去。
車開了很遠我才回頭,見盧曦還站在那兒,癡癡地望著我。
過了兩天又路過那裡,她真的不在了。我想,她一定已經回到了國內,說不定正在台上獨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