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場其實是一個安靜雅致的地方,不僅對賭客的衣著有嚴格的要求,如男士穿牛仔褲、夾克衫、旅遊鞋,女士穿拖鞋一律不准入內之外,與歐洲其他公共場所一樣,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喧嘩吵鬧。發牌小姐甜甜的微笑和悅耳的低低的音樂陪伴著你,甚至在香氣撲鼻的衛生間裡,音樂依然悠揚。
然而,大多數的中國人與他們在其他公共場所也一樣:喧嘩吵鬧是永遠的特色。要是在其他場合早就會遭到制止了,但賭場老闆太喜歡中國人了,只能聽之任之,網開一面。
有一次,四個小姐並肩坐在賭台上,手裡拿著各式精美的家鄉特產小吃,嘰嘰喳喳地一邊說笑一邊賭。是個看不到牌的小姐在發牌,發牌完畢,大家慢慢捻開手中的牌,用家鄉話報出自己有些什麼,然後分析發牌小姐手中可能會有什麼牌。
突然,小個子葉蘭一下站了起來,把牌往賭台上一扣,激動地說:「我是同花順!我是同花順!」
大家緊張地看著發牌小姐一張一張把自己的牌翻開,竟是一副傻牌!
四個小姐一齊指著發牌小姐的鼻子大呼小叫,顯然是在用家鄉話罵她。發牌小姐一邊笑一邊連聲說:蘭更是生氣,她使勁兒一拍賭台,突然尖叫一聲彎腰鑽進了賭台下面,口裡哇哇地不知嚷些啥。把個圓圓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超短裙根本什麼也遮不住。
羅麗華和沈香妹也鑽進了賭台下面。
我問吳春英她怎麼了?吳春英一邊拽葉蘭的裙子為她遮蔽屁股,一邊笑著對我說:「一拍桌子把鑽戒上的鑽石給震掉了,有好幾克拉呢!」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發牌小姐以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而趕來的老闆,還有圍著觀看的各國賭客們。
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老闆告訴我,這是卡西諾自開張以來最喧鬧的一次。
看著她們在卡西諾頤指氣使,大呼小叫,我不禁想到我的那些朋友,像汪虹,像吳霞,像侯玉花,還有辛佩瑤、黃文玉,她們顯然比這些小分隊隊員層次高得多——小分隊隊員全部生活在農村,而她們卻生活在北京、天津、上海這些全世界都知道的大都市;小分隊隊員的父母全部是農民,而她們的父母卻是教授、高級工程師、軍官和領導幹部;小分隊隊員出國前全部沒有職業,而她們卻是法官、教師、公務員,黃文玉的職業差一點,但也是上海的工人;然而在國外,她們必須日夜辛勞,來賺錢養活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卡西諾門朝哪邊開。
而這些女農民呢?
心裡有一些很複雜的感覺。
以後跟她們愈來愈熟悉了,便漸漸知道了她們的故事。
吳春英是正兒巴經的農民,沒上過一天學。在青田那個地方,一對夫婦生四五個孩子是家常便飯。兒子才有上學的可能,女兒遲早是人家的人,上學有什麼用?她至今只能認識並書寫自己的名字,是一個標準的文盲。但她並沒有感到有任何不便,「會寫字又能幹什麼?」她曾這樣問我。「比如你,每天也不過是東奔西走的勞碌。我在布拉格認識好多有文化的人,他們都要窮死了!」
我無地自容,感到會寫字確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她聰明,人也漂亮。不會寫字不是她的錯,甚至也不是她父母的錯——她家裡太窮了,八個孩子她是老大。超生罰款已經罰得父母債務如山,可他們還準備繼續生下去,因為八個都是女兒。父母都是信念很強的人,不信邪,不想被村民嘰笑,決心把兒子進行到底。吳春英四歲就下田插秧,割豬草、砍柴禾、做飯、哄妹妹,什麼都會幹,什麼都得干。
她真幹活兒干怕了。
青田是個窮地方,俗稱九山半水半分田。土地既然養不活他們,他們自然就要離開土地。青田人愛往外跑,而且一跑就跑得很遠,而且跑得方式只有一個:偷渡。話又說回來,不偷渡又有什麼辦法呢?不要說地方公安局對這些農民兄弟領取護照管得非常嚴,即便你拿到護照,邀請書和經濟擔保都符合要求,世界各國大使館幾乎沒有一個不對他們拒簽的。
她跑到了布拉格。這只是一個中轉站,她的終點是意大利。
她跑不動了,於是在布拉格與一個蛇頭同居。
蛇頭姓黃,是她的同鄉,蛇頭的村子離她的村子只有六里路。蛇頭黃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在家裡,為他撫養兒女伺候父母。他在西班牙有一個小老婆,在荷蘭有一個小老婆,如今在布拉格又有了一個。
他很有錢,因此她很知足。
出國以前她最遠的地方去過酈水縣城,酈水是青田的鄰縣,卻比青田繁榮。在山溝裡的青田人看來,簡直就是天堂。青田人並不貪婪,我後來問過許多偷渡出來的青田人:你們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多數人回答說:在酈水縣城買一套房子。我曾經去過酈水,縣裡的官員指著一大片很漂亮的樓房對我說:「都是青田人買的。」
青田偷渡客拉動了酈水縣的經濟發展。
吳春英的願望也是如此。
蛇頭黃很懂得他這些鄉親的想法,很輕易地便滿足了他新納小妾的宏偉心願。吳春英感激涕零,除了更好地服侍蛇頭黃的飲食起居外,只能在床上變著法兒地為他服務。
蛇頭黃偷渡人蛇的目的地在西歐各國,但大本營卻在捷克。這是捷克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的:地處歐洲最中部,與德國——偷渡客的重要目的地之一——有著漫長而又疏於管理的邊境;與奧地利也有著同樣漫長也同樣疏於管理的邊境。雖然大多數偷渡客並不喜歡這個美麗的山國,但奧地利與意大利——偷渡客心目中的天堂——有著不但漫長而且形同虛設的邊境。
蛇頭黃在這裡指揮著手下帶領一群又一群人蛇翻過厄爾士山和波希米亞林山,大舉進入德國和奧地利。進入德國的便藏起來打黑工,進入奧地利的則還需繼續翻過阿爾卑斯山脈進入妙不可言的意大利。
但偷渡的費用必須在布拉格支付。
吳春英忠厚老實,吃苦耐勞,而且不貪小便宜。她漸漸取得了蛇頭黃的信任,當起了財務總管。
半年後,蛇頭黃在去德國的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經過多方搶救,命是保住了,人卻變成了植物。
吳春英托人把這株植物小心翼翼地帶回家鄉,交到大老婆手裡。
所有的錢都歸了她。
她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戲劇,甚至根本不知道這個人。但莎士比亞劇中所描寫的黃金使人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故事,在她身上又上演了。
她一下子變了一個人。
她的溫順賢惠不見了,她的忠厚老實不見了,她的吃苦耐勞也不見了。替代它們的是尖刻、狡黠、懶惰。大老婆打來電話想要點錢,訴苦說只能給他天天喝粥。吳春英一頓臭罵,說哪怕你天天給他喝尿呢!錢是他的?錢是他的你讓他來取好了!
她不想去做生意——苦還沒受夠嗎?她也不願意嫁人——哪個不是奔著她的錢來?
她開始試著做蛇頭黃做過的生意,畢竟耳濡目染,所有套路都一清二楚。雖然是在刀尖兒上求利,但這利是暴利呀!偶爾不去卡西諾的夜晚,她有時也會想起自己在家鄉的生活:小小年紀便下田插秧,竟被可惡的螞蟥咬住了陰部;領著、背著、抱著妹妹們在突如其來的暴雨中往家跑,摔倒在泥濘中,額頭碰破了,雨水中摻雜著鮮血;一直到出國之前,從沒有用過衛生巾。每個月的那幾天裡,只拿些破布條破棉絮對付,自己都能聞到惡臭。葉蘭曾對我嘰笑她這位闊綽的大姐:別人集郵集幣集I卡,她可好,專集衛生巾,什麼牌子什麼型號的都買。而且,「不管那個來不來,都墊著。」葉蘭嘻嘻笑著說。
羅麗華在家鄉也是農民,但是和吳春英不同,家裡不但不窮,還頗有些小富的意思。原因很簡單:哥哥在德國黑著,弟弟在法國黑著,父親在家裡還開著一個專做假冒商品的小作坊。打黑工雖然錢少,但和青田當地收入相比,已經是天文數字了。做假冒商品雖然有風險,但只要打點好了方方面面,還是有錢賺的。她讀過小學,成績不好也不壞。哥哥弟弟共同出錢把她辦出來,目的地也是西歐。但這一陣子邊境查得比較緊,只好先在布拉格安頓下來。也不用打工,哥哥弟弟每月分別寄些馬克法郎來,日子過得蠻寫意。閒來無事,聽說卡西諾是如何如何的刺激,便隨小姐妹們前往開眼。這一開眼就迷住了。開始只是在一邊兒看,爾後牛刀小試,不料竟頗有斬獲,便開始大賭起來。她有許多關於賭博的格言,像「有賭不算輸」,像「小賭養家餬口,大賭創業發財」,講起來振振有詞,一套一套的。而且她認真研究,細心琢磨,有空兒則沙盤演練,力求找到規律,克敵制勝。西歐是不肯去了,去了至少要刷碗,哪有這裡安逸?可是又不能逢賭必贏,尤其是葉蘭的靈眼被卡西諾發現以後,十賭至少輸七回。日子長了,就感到錢不夠用。於是便騙哥哥弟弟說要在這邊做生意,請他們多寄些錢來啟動。哥哥弟弟信以為真,寄了不少錢來,但都被卡西諾給啟動走了。慢慢地,哥哥弟弟聽到了傳言,一分錢也不寄了。她收不了手,便與一位也是在卡西諾相識的荷蘭籍同鄉「傍」上了。此人是販賣毒品的,荷蘭對毒品的管制相當松,他便從那邊弄到帶來布拉格賣,隔兩個月來一次。還算仁慈,不叫羅麗華賣白粉,只給她一些搖頭丸、迷幻藥之類的軟性毒品賣。生意時好時壞,但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夠她在卡西諾豪賭。有一回我見她就在賭台邊給父親打電話,雖然聽不懂說什麼,但看那嚴肅又懇切的表情便知道在商量大事。葉蘭悄悄告訴我:她是在騙老爸的錢,說有一筆好生意急需十萬美金。
關掉電話,看她一副輕鬆的樣子,事情肯定是成了。我看著她笑,說:「好大的生意。」
她也笑了,說:「調錢出來用嘛,有什麼關係?再說老爸要錢做什麼?不是修墳就是包二奶。」
也對。
葉蘭是窮人家的孩子。母親病死了,父親整天抱著酒瓶子不撒手。家徒四壁,葉蘭還有兩個弟弟,統統餓得脖子像鵝。適逢蛇頭到村子裡帶人,集合起二三十人的隊伍要上路。她跑去了,對蛇頭說她也想走。蛇頭說好呀,先拿一萬美金來。
她說沒有,臉紅紅的。
蛇頭笑了,仁慈地捏捏她發育得不好的小**,打個榧子,說:
「出發。」
一路陪蛇頭睡,從上海睡到迪拜,又從迪拜睡到布拉格。
蛇頭又回國帶人去了,她便在一個同鄉開的中餐館裡跑堂。真巧,有一位溫州老闆在這裡請客,看上了小巧玲瓏的葉蘭。
老闆很老,也很有錢。老闆專門做鞋的生意,老闆在家鄉有個鞋廠。國內生意不好做,什麼東西也賣不了。再加上溫州的名字已經臭了,只要聽說是溫州的產品,便以為是偽劣東西,白給也不要,而他的鞋也確實質量很差。老闆生氣了,便把鞋都調到歐洲來。價低,成本價加上運費、關稅和一點微利,這樣就統治了華人的鞋類市場。誰能在價格上拚得過他?他是自己的工廠!
很自然的,老闆把葉蘭收了。
老闆的事業遍及東歐,他到處跑來跑去,在布拉格的時間並不多。他對葉蘭捨得花錢,她只穿巴黎和米蘭的衣服,只吃荷蘭的搖頭丸。
他還從約翰內斯堡給她買回一隻大鑽戒。
但是老闆的鞋業王國突然就垮了。先是由於質量太差,他的鞋在東歐各國遭到了聯合封殺。繼而捷克海關和稅務部門也開始了對他的調查,他涉嫌走私和偷、漏稅,數額巨大。
老闆隻身逃往西班牙,據說現在在一家中餐館裡做二廚。
葉蘭並不感到有什麼,老闆不在了,她更自由了。以前她只能屬於一個人,現在她可以屬於大家。她混跡於老闆以前的朋友中間,愉快的生活。過去有老闆的面子,誰也不好意思染指,只能垂涎三尺地看著老闆一樹梨花壓海棠。現在沒有了這個顧忌,那麼來吧!
她像一個性用品一樣被大家使用,甚至有過幾次被幾個人同時使用的經歷。有的是在吃了迷幻藥之後,也有的是在清醒之中。她喜歡各式各樣的刺激,當然也包括性的刺激。她樂此不疲,勇攀高峰。有什麼不好呢?又快樂又能得到大把的錢。她蔑視甚至有些可憐那些在太陽底下辛苦練攤兒的同鄉姐妹——死樣子,怎麼那麼笨呢!
沈香妹絕對是她們中間的另類。
四姐妹都很漂亮,但她是花中魁首。明眸皓齒,腰肢婀娜,一顰一笑都洋溢著萬種風情。然而她孤僻內向,沉默寡言。她也並不像她們那樣癡迷於賭場,下的注兒也不大,純粹是娛樂。贏了不見有多欣喜,輸了也用不著蹙眉歎氣。有一次我見她獨自在卡西諾的酒吧裡喝酒,便也走過去坐下,要了一杯啤酒,想跟她聊聊天兒。正琢磨找什麼話頭呢,一眼瞥見那三個在賭台上大呼小叫的姐妹,便說:「瞧她們,真快活。」
她輕輕一笑,說:「全是傻逼。」
用一句簡短有力又標準的北京土話把你進行談話的興致就此打斷。
有一次我對她說:「我覺得你在北京和廣東生活過很長時間。」
「為什麼你覺得?」她微笑著問。
「你的普通話不像她們那樣生硬,兒化很準確,還有許多北京土話裡才有的詞兒。另外,你拿到一副好牌時經常說『嘩』,這是廣東人最常用的讚歎語氣詞。你輸了錢有時也會對發牌小姐罵一句『仆街(『街』讀作『該』,廣東方言,意即死在街上)』!如果說『嘩』去過廣東的都可能會講的話,那『仆街』則必須是生活過一段時間的人才可能懂。」
她不置可否,但從此以後再也聽不到熟悉的兒化語言和「嘩」了。當然,別有風味的廣東罵人話也沒了蹤影。
有一回,在市中心辦完事,看看時間還早,便信步走進一個酒吧。眼睛一亮:沈香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角落裡,面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兒的紅酒和一包打開了的日本七星香煙。我很驚訝,因為從來沒見過她抽煙。我徑直走過去坐在她面前,笑著說:「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我還不知道你會抽煙呢。」
她說:「這裡安靜,一個人坐坐很舒服的。你不知道我的地方還多著呢,知道了嚇死你!你信不信?」
我點了啤酒,又替她要了一杯紅酒。她說謝謝。我仔細端詳著她,她微笑,吸一口煙,問:「你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說:「紅酒、香煙和你,真是美極了。」
她瞟了我一眼,把一口淡淡的煙噴在我臉上,說:「是不是想泡我呀?小心點,我是一枝紅罌粟,別光看見美麗,毒死你!」
我無法和她接近,她永遠不會跟你進行推心置腹的談話,臉上經常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即便偶然熱情如火,但也是瞬間就會冷卻下來,像一塊冰冷的岩漿。
我詢問過葉蘭,我說你們這位冷美人兒經歷一定挺豐富的。她搖搖頭,說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她也不是青田人,好像是溫州人,或者是聞城人,要不就是酈水人。然後她忽閃著大眼睛,一臉壞笑地問:
「想傍她?」
在國內呆了半年,回到布拉格的當天夜裡便去了卡西諾。不是那麼想賭,是想見見同胞們,瞭解一下布拉格的近況。
賭場照樣人很多,照樣是中國人在撐著檯面兒。但是小分隊卻不見了,一連幾天都沒有蹤影。代替她們的是一些新來的青田小姐,依然用一口誰都聽不懂的方言在嘰嘰喳喳地吵鬧說笑。我問她們小分隊去哪兒了?她們茫然地搖頭。我說出了名字,她們仍搖頭,說從來沒聽說過這些人。
我大惑。
終於有一天碰到了那位手氣背到死的北京賭客,我急忙問他是否知道小分隊的下落?他說他知道一些,但也不是很清楚。吳春英聽說去了荷蘭,做了專業蛇頭。羅麗華吸毒上了癮,窮途潦倒在布加迪斯拉發。葉蘭又傍上了一個老闆,好像去了匈牙利。
「沈香妹呢?最漂亮的那個?」我問。
「最倒霉的就是她了——被引渡回國了,有人說是殺人案,也有人說是詐騙案,具體不清楚。」
我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來——
「你不知道我的地方還多著呢,知道了嚇死你!你信不信?」
「小心點,我是一枝紅罌粟,別光看見美麗,毒死你!」
發牌小姐也換了新人,依然豐滿、高大、漂亮,她用英語問我半年前那位發牌小姐問過的問題,我粗暴地說:
「Shutup(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