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3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和余陽還有馬光發正在客廳裡閒聊,電話鈴響了。一聽余陽接電話的聲音,便知對方是位女性。果然,是陳妍打來的。說有一位叫汪虹的小姐,是她的朋友,突然就沒地兒住了。詳細情況她也不知道,問能不能暫時來我們這兒住幾天。會分擔房租的——她特意強調說。
余陽摀住話筒問我怎麼辦?一雙眼睛又是亮亮的。
我想了想,說:「來就來吧,不就幾天嘛!」
余陽趕緊對陳妍說:「來吧來吧,今天就來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余陽興高彩烈地向我們宣佈:「陳妍讓咱們馬上去她家,汪小姐一會兒就到。」
20分鐘後,我們已經坐在了陳妍家客廳的沙發上。
陳妍簡單向我們介紹了汪小姐的一些情況:天津人,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出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嫁洋人。可她又不願意嫁給捷克人,兩眼直勾勾地瞅著西方,所以至今還沒有著落。一個月前專門去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德國、法國做了一次嫁人之旅,昨天怏怏地回來了,沒把自己嫁掉不說,連原來住的房子也沒了。
我說:「這不明擺著侮辱咱們幾個國產爺們兒嘛!再搬到咱們那兒住,咱們自尊心受得了嗎余陽?」
余陽笑嘻嘻地說受得了受得了,咱們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說:「就算咱們不要臉了,可還有個國格在裡邊呢!余陽,我看此事不妥,得另議。」
余陽急了,說:「別介呀,咱們還是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辦——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住一塊兒才能更好地對她進行批評教育呀,末代皇帝都能改造好,就改造不了她?我還不信了!」
馬光發樂了,說:「老田,你就把改造汪虹的任務交給余陽,保證是既抓了革命,又促了生產。」
馬光發是國內一家外貿公司派駐布拉格的貿易代表,不久就因為把公司賠得底兒掉而被撤回國內。
余陽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說什麼呢?你這個人怎麼盡往歪處想?」
馬光發說:「嘿!我往歪處想?教書育人不是你的神聖職責嗎?」
余陽無話可說了——他出來前是大學老師,教英語的。
陳妍說:「得了,別鬥嘴了,咱們打會兒麻將吧?」
大家都說好,就打。誰承想余陽心不在焉,亂點炮兒不說,還兩次把自摸的牌打了出去。
陳妍伸手摸摸他腦門兒,關切地問:「不發燒呀,你沒事兒吧?」
余陽說:「沒事兒沒事兒,三萬!」
陳妍歡呼一聲把牌推倒:「我和了!清一色一條龍!三家掏錢!」
馬光發氣得大罵:「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呀?眼瞅著要黃牌了,你不跟熟張兒打的哪門子三萬呀?」
伸手把他的牌推倒一看,竟還有一張孤零零的白板!馬光發呼呼喘粗氣,一連聲兒道:「腦子進水了,絕對腦子進水了!」
陳妍樂得見眉不見眼。
剛碼好牌,余陽沒頭沒腦來了一句:「她怎麼還不來呀?」
大家先是一愣,跟著就哈哈大笑起來。馬光發把牌一推,說:「玩兒不成了,玩兒不成了。陳妍你快點兒把汪小姐給找來吧!」
陳妍笑著說:「這麼急呀?不至於吧?」便跑去打電話。
余陽臉上掛不住了,急忙說:「別聽小馬瞎說,快來打麻將,打麻將。」
對於余陽的失態,好笑之餘我倒有幾分理解。我們已經有五個月沒有和異性在一起了——陳妍不算,陳妍已經是名花有主。在國內時,身邊總有各式各樣的女性相依,除了麻煩以外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可是在異國僅僅單身生活了幾個月,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兒的心裡就像長了草一樣,毛毛躁躁,慌慌張張,相互之間的話也愈來愈少。
沒有異性的日子大概就是這樣。
這天汪虹竟沒來。
我們輸夠了錢,又混了一頓晚飯。陳妍連著打了幾個電話,到處沒有汪虹的蹤影,便對我們說:「不用管她了,她肯定又找到地方了——她在布拉格特熟。」
我們懨懨地開車回家。
但是汪虹並沒有找到地方——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我們把這茬兒都忘了,她卻突然把電話打了進來,問這裡住的是不是田力和余陽?證實以後,便自報家門說她是陳妍的朋友汪虹,現在就想來我們這兒住,問是不是還可以?
我問為什麼陳妍不打電話來?
她說陳妍生氣了,給她聯繫好了住地兒她又沒影兒了,因此讓她自己打電話。
我一笑,問她現在在哪兒。她說在瓦茨拉夫廣場大馬屁股下面。我說你呆著別動,我們開車去接你。也用不著問模樣兒打扮,在洋人堆兒裡找中國人,容易得很。
布拉格市中心有一個小小的廣場,以瓦茨拉夫公爵的名字命名並矗立著他的塑像。捷克所有的群眾運動——從抗議蘇軍入侵到致使捷共下台的和平示威——都在這裡舉行。據捷克史書記載,這位瓦茨拉夫公爵是一位民族英雄,也是波希米亞王。他騎馬持戈,身披鎧甲,注視著布拉格的萬丈紅塵。
所有中國人約人見面幾乎都在這裡——不是因為這裡著名,而是因為這裡方便──騎士身邊就是地鐵口,而布拉格的三條地鐵線路均在此處交匯。
一說馬屁股,中國人全明白。
余陽開車,我和馬光發坐在後面,三人興致勃勃地奔布拉格eter(中心)而去。
到了大馬騎士旁邊,根本沒有車位。余陽不敢熄火,打開雙蹦兒剛要下車去找,卻見一個穿件黑風衣的年輕中國女子拎個大包笑盈盈地走上前來:
「是田力和余陽嗎?」
余陽把張臉笑得稀爛,連聲說就是就是,這裡不准停車,快上車快上車。
汪虹急忙上車,就坐在余陽旁邊,絕塵而去。
進了家,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汪虹小姐:大約米0左右的身高,略嫌豐滿,說不上漂亮,可也不難看。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不帶一點兒天津口音。當時我們仍在打包斯基的HOUSE住,屬於我們的是樓下一層,除了衛生間和廚房外,僅有一間臥室和一間客廳。臥室有兩張床,余陽獨住。我不習慣和別人同住,便睡在客廳裡,客廳有一張沙發床。如今汪小姐來了,我平時再粗陋今天也要紳士一點,便對汪虹說:「你睡我這兒,我睡廚房。」
廚房很大,而且也有一張大床。
汪虹急道:「這怎麼可以,還是我睡廚房吧。」
我說:「不用爭了,你是客人,再說你一個姑娘家睡在這兒也不方便,我們進進出出的。」
聽了這話,汪虹便不再言聲兒。
閒聊了一會兒,天色已晚,我們便各自安歇。
我不知道余陽睡得怎麼樣,我是根本睡不著——絕不是因為間壁有了一位女性,我還不至於如此。而是因為這位汪虹小姐一夜大呼小叫、囈語連篇。
顯然,她在噩夢纏繞之中。
早晨,我剛起床,余陽已經在準備早餐。待我洗漱完畢,牛奶、黃油和各式甜點已經擺好了。我坐下便吃,余陽卻不坐,乍著手在廚房轉了兩個圈兒,問我:
「汪虹還沒起呢?」
「我怎麼知道。」我說。
余陽想了想,便去敲客廳的門,並伴以專為與女性說話而備的甜美氣嗓子:
「汪虹,起來了嗎?該吃早點了,一會兒牛奶該涼了。」
把我麻得幾乎端不住碗!
汪虹出來了,蓬亂著頭髮,睡眼惺忪。先向我們一笑,然後鑽進了衛生間。不大一會兒,已經收拾的光鮮珵亮。余陽雙手捧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牛奶,送到汪虹面前。這汪虹怕也沒受過這種待遇,唬得她一連聲兒地嚷:
「不行不行,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我笑了,對汪虹說:「余陽是紳士,客氣的還在後頭呢。」
余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吃著飯,汪虹便問我她每天應該出多少房租和飯錢。
我說免了吧。
她說那怎麼可以?陳妍已經跟她說好了,要分擔房租的。
我煩了,說那你就去她家住吧。
余陽趕緊出來解釋,說汪虹你不知道,田力就這脾氣,你就踏踏實實住著吧。
汪虹仍在發愣——後來她告訴我,她走遍歐洲都沒見過我這樣的人。
吃罷飯,汪虹要洗碗余陽不幹。倆人又爭了一氣,余陽讓步了,說那就不好意思了,我正好得去趟三區稅務局,你就受累吧。
余陽開車走了。
汪虹洗碗,我坐那兒跟她聊天兒。她問我附近有超市嗎?我說幹嘛?她說你們不收房錢已經太那個啥了,怎麼好意思再白吃?我去買點東西。
我說你累不累呀?
這時她已洗完碗,找了塊抹布蹲在那兒擦冰箱。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穿的是一條背帶牛仔褲,把個豐滿的臀部清晰地勾勒在我眼前。
一時無話。
第二天早晨,我無精打彩地從床上爬起來,余陽早已洗漱完畢,正在忙活早飯。見我疲憊的樣子,關切地問:「沒睡好吧?」
我搖搖頭,「怎麼睡?一夜大呼小叫的。你呢?」
「還好,我睡覺特沉,只要睡著就好辦了,關鍵是要在她睡著之前先睡著。她好像心裡有一個可怕的夢魘,說不定是一段非常恐怖的經歷。」
「那你慢慢研究吧。」我一邊說一邊進了衛生間。
洗罷臉出來,余陽已經穿戴整齊,對我說:「田力,飯都弄好了,你們自己吃吧。我得趕快去辦稅務登記,今兒是最後一天了。」
我說:「那你去吧,快去快回,然後幫我去買安眠藥。」
「我也得買,我也得買。」他一邊說一邊檢查自己的公文包,「哎喲,沒拿公司文件。」急忙去敲客廳的門,同樣伴以溫柔的氣嗓子:
「汪虹,醒來沒?我要進去取公司文件。汪虹,汪虹,我要進去取公司文件。」
這汪虹折騰了一宿,這會兒倒睡踏實了,怎麼叫也不答應。
我早煩了,一把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汪虹剛剛睡眼朦朧地坐起來,見我突然進來,愣住了。
我說:「躺下。」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裸著上身,尖叫一聲,連頭帶腳鑽進被窩。
我從櫃櫥裡取出公司文件,走出客廳,又輕輕把門帶上。
余陽接過公司文件,對我豎起大拇指,說:「你真行,看見啥了?」
「我就沒看。」我說。
我撒謊了。其實我看了一眼,只一眼。
我看到了雪白的肌膚和鑲有蕾絲花邊的黑色胸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