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天哪,提這樣的問題
又有保益?如果死亡
首先意味著生命了結,
那愛情,如果不是
在涓涓細流中戛然中止,
就是一種平庸的友情,
或是最粗野的色迷
在樹林中肆意饕餮,
全不顧折斷莖葉,
揉碎葡萄。
——丁尼生《悼亡友》(850)
年輕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去萊姆。
——簡·奧斯丁2《勸導》——
阿弗瑞德·丁尼生(809—892),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他的代表作《悼亡友》是為了緬懷自己摯友亨利·哈拉姆早夭折而作的。
2簡·奧斯丁(775—87),英國女小說家。
歐內斯蒂娜有著她那個時代的典型長相,即小小的下巴,橢圓形的臉盤兒,嬌弱得像朵紫羅蘭,至今人們還可以從當時的大畫家菲茲和約翰·利奇2的作品中看到這種臉型。她那灰色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更增加了這種嬌弱感。在生人面前,她會動人地垂下眼簾,看上去要是有什麼男人貿然對她說句話,她便會立即暈倒似的。其實不然,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微微向上翹著,雖然像二月的紫羅蘭的花香一樣不易為人覺察,但她的這種神態確實表明,她決不會依頭順腦地屈從偉大的神靈——男人。或許,正統的維多利亞人會根據她這種微妙的表情把她看成難以駕馭的夏潑小姐3但照查爾斯這樣的人看來,她卻有著無限的魅力——
菲茲是英國幽默畫家H··布朗(85—882)的筆名,他曾為狄更斯的一些小說畫過插圖。
2約翰·利奇(87—84),英國幽默畫家。
3夏潑小姐是英國作家薩克雷(8—83)的著名小說《名利場》中的女主角,她精明幹練,工於心計,不屈不撓,但又品格低下,是個女冒險家形象。
特蘭特姨媽家的房屋座落在布羅德街。查爾斯離開那兒後悠閒地踱了百來米步,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館,心事重重地(定了終身的戀人不都是如此愚蠢麼?)登上樓梯,走進自己的房間,拿起鏡子端詳起自己的面容來。在這同時,歐內斯蒂娜尋了一個借口也回自己的臥室去,其實她是想透過鏤花窗簾再看一看未婚夫。當然,她的確本來也想回自己的臥室去的。在姨媽家裡,唯有這個房間還算說得過去。
她美滋滋地望著查爾斯走路的樣子,望著他向特蘭特姨媽的侍女脫帽致意的姿態。那侍女正巧外出有事,歐內斯蒂娜看到查爾斯向她脫帽,感到很窩火,因為那個侍女生了一雙多塞特郡農民特有的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面色紅潤,富有挑逗性。再說,打從訂婚那天起,她就嚴格規定,查爾斯不得向六十歲以下的任何女人看一眼——謝天謝地,特蘭特姨媽剛好超過一歲,不在禁區範圍之內。歐內斯蒂娜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進臥室。這個房間是專門為她佈置的,很合她的胃口,一副法國氣派,傢俱之多與英國式的房間不相上下,只是稍許亮堂些,浪漫些。特蘭特姨媽的其他房間則頑固地、不容他人置喙地大量保留著四分之一世紀前的風格。那簡直是個博物館,擺滿各種物品,而且那種擺設方法叫人一下子既看不出有頹廢的東西,也看不出有雅致的東西,它很能使人聯想起喬治四世普林尼那種令人作嘔的鑒賞力。
誰也不會討厭特蘭特姨媽。她那天真無邪、富於表情的面孔上老是掛著微笑。誰要是跟這樣一張面孔過不去,那可真是太荒唐了。她有著一帆風順的老**所特有的、發自內心的樂觀。孤獨可能使人脾氣乖戾,也可能教會人獨立生活。特蘭特姨媽年輕時處處為自己打算,到了老年卻盡心竭力為別人著想。
誰知,歐內斯蒂娜卻偏偏跟姨媽處處作對。她對五點鐘不能準時開晚飯感到不滿;對塞在其他房間裡的那些單調的傢俱不滿;對姨媽過分關心她的名聲不滿(這位姨媽居然不懂得未來的新郎和新娘希望單獨坐在一起,單獨去外出散步);歐內斯蒂娜感到最不滿的是,她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應該到萊姆鎮來。
歐內斯蒂娜是獨生女兒。從出生那天起,她就不得不忍受每個獨生子女都得忍受的痛苦——在無窮的嬌慣之中過日子,而這種嬌生慣養又是那樣毫不放鬆,始終如一。從出生起,她的輕微咳嗽會召來醫生;從身體發育開始,她稍微有點別出心裁,化妝師和剪裁師就前來為她服務。年復一年,她的輕微蹙眉會使父母暗中反躬自責。至於時興衣著,室內新式裝飾品,父母對她都是百依百順。但有一樣事情,不管她如何賭氣,怎樣抱怨,都無濟於事,她得聽父母的。那就是她的健康問題。父母深信她患了肺結核。他們因為嗅到底樓有潮濕氣味便搬了家。有一次在外度假時,因某個地方一連下了兩天雨,他們就趕緊離開那兒。住在哈雷街的一半醫生都給她檢查過身體,但沒有發現什麼。她生來從沒患過什麼大病。她既沒有嗜眠病,也沒有慢性虛脫病。她可以——如果父母允許的話——徹夜跳舞,接著第二天整個上午打板羽球,也不會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儘管如此,她還是象蚍蜉撼樹一樣,無力改變把她視如掌上明珠的父母所因有的看法。要是他們能看到未來的情況就好了。歐內斯蒂娜比她的同輩人都活得長久。她生於一八四六年,死於希特勒入侵波蘭的那一天!——
倫敦一條街道,是名醫居住的地區。
她的那些毫無必要的養生措施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項就是每年必得到萊姆鎮跟姨媽住一段時間。一般情況下,她總是在冬天過後方才到萊姆鎮換換空氣。可今年不同,她被早早地打發到這兒,為的是養養身體準備結婚。英吉利海峽的陣陣微風當然對她有益無害,誰知她在萊姆下馬車後總是愁眉苦臉,像是個囚徒來到了西伯利亞似的。萊姆鎮社交界的風尚跟特蘭特姨媽家的傢俱那樣不倫不類。說到那些娛樂,對於熟悉倫敦最上等娛樂的一位大家閨秀來說,還不如沒有倒好一些。她跟姨媽的關係,並非是人們所想像的外甥女跟姨好的關係。實際上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變成了淘氣的孩子,而姨媽卻變成了大腳板的保姆。要不是羅密歐前一年的冬天仁慈地降臨到她的身旁,並且答應陪她消磨那難熬的寂寞,她準會抗命不從,逃之夭夭。至少她曾打算這樣做。歐內斯蒂娜的堅強意志,超出了她周圍的人,也跟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好在她還能恰當地遵從傳統習慣,而且與查爾斯一樣,同樣有著自我嘲諷的意識,有時她竟然還有幽默感,不然的話,她準會變成一個可怕的、寵壞了的孩子。她每次提到自己時,總是加上這麼一句:「你這可怕的、寵壞了的孩子」——這樣做倒是時時提醒了她,對她大有好處——
朱麗葉的故事,見於莎士比亞的劇作《羅密歐與朱麗葉》。該劇取材於意大利,所以這裡說「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下文的羅密歐指查爾斯。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脫去外套,身著無領襯衫和襯裙,站到鏡子前面。一時,她陷入了高度的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頸項與雙肩恰與臉蛋兒相配,十分勻稱。她的確非常漂亮,是她的圈子裡少數幾個漂亮姑娘之一。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似的,她抬起胳膊,鬆散開頭髮。她明白,這樣的舉動似乎有點不大正經,是一種罪過,但她需要這樣做,正像冬夜需要洗個熱水澡、睡張暖和床一樣。她想像著自己是個不正經的女人,例如一個舞女,一個女演員,想像著真正罪過的時刻該是什麼樣子。隨後,如果你這時正瞅著她,你準會感到非常驚奇,因為她驀地停止了扭動,不再欣賞自己的臉型,而是匆匆仰頭看了看天花板,**一下嘴唇,急忙拉開抽屜,抽出一件睡衣來。
剛才她扭身看鏡子的時候,順便瞧瞧床頭,於是,她的腦海裡閃過性的念頭,一種想像,一種赤裸裸的四肢被緊緊抱住的幻覺。她對那種事兒的實際情形一無所知,所以想像起來未免心驚肉跳。
久而久之,她偷偷地給自己定了一條戒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身體上產生性衝動的反應,使她想到那種事兒,她便在心裡默默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幹。」然而,人們盡可以把狼關在門外,狼卻還是黑夜裡在門外嚎叫。歐內斯蒂娜需要有個丈夫,需要查爾斯做她的丈夫,她也想要生兒育女。但是,要得到丈夫與孩子,就得付出她隱約感到神聖的代價,而這代價實在是高得嚇人。
有時她感到實在迷惑不解,上帝為何允許人們將這種純真的嚮往變成一種殘酷的義務。她那時代的大多數婦女都有同感,男子也不例外。由此看來,若要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這一問題,必須抓住這一基本概念——義務。而在我們的時代,義務云云,就未免大煞風景了。
把狼的嚎叫平息以後,歐內斯蒂娜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拿出一本日記簿來。日記簿的外面是一隻摩洛哥皮包,用一把小金鎖鎖著。她從另一個抽屜裡拿出一把暗藏的鑰匙,打開金鎖,抽出日記簿。她飛快地翻到最後一頁。在那一頁上,她寫好了跟查爾斯訂婚的日期,以及從訂婚到結婚之間每一天的日期。每過一天,她就用整潔的線條把那一天的日期劃掉,表示這一天已經過去。有兩個月的日期已劃掉,大約還有九十個日期未劃。這時,歐內斯蒂娜從日記簿頂端抽出象牙頭鉛筆,迅速在三月二十六日這個數字上劃了一下。實際上,這一天還有九個小時才結束,但她習慣上總是諒解自己的這一點不誠實。隨後,她翻到日記簿的前面,或者說接近於前面,因為這簿子是別人在聖誕節送給她的,前十五頁已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祝詞之類的東西。這十五頁後面有一空白頁,上面貼著一小枝茉莉。她凝視了一會兒,低頭聞了聞,鬆散的頭髮飄到日記本的那一頁上。她閉上眼睛,試圖再次想像那令人陶醉的日子。那一天,她會快樂得要死,高興得淚流滿面,幸福得難以形容……
這當兒,她聽到樓梯上傳來特蘭特姨媽的腳步聲。她慌忙藏起日記本,動手梳理她那柔軟的金髮。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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