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下的都是完成的!哦,幸運兒啊,
離開人世,卻留已竟姻緣一段
替他們作無聲的應答——
韶華流逝,生活並非紛亂雜沓。
——諾頓夫人《加拉夫人》
英國多數上層或中產階級的家宅下都有自己的糞池……
——諾穎斯頓·怕克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諾頓夫人是英國著名劇作家理查德·謝立丹(75——85)的孫女,其生平不詳。關於她的情況,可參閱本書第十六章對她的評論。
波爾蒂尼夫人的府邸座落在萊姆裡吉斯後面陡峭的山坡上,那兒視野寬闊,可以俯視遠近的景物。那是攝政時期建造的一所樓房,是波爾蒂尼夫人社會地位的鮮明寫照。樓房的底層是廚房。從今天的標準來看,廚房的設備、衛生等條件之差,簡直是不能容忍的。固然,在一八六七年,住在那幢樓房裡的僕人可能非常清楚誰是他們生活中的暴君,但照我們今天看來,真正的惡魔必定是那寬大的廚房。廚房裡光線昏暗,有三隻爐子每天需要加煤封爐兩次,捅旺兩次。而且,要想有條有理地把這幢樓房裡的家務搞好,就離不開爐子,所以爐子是萬萬不能熄滅的。不管是在酷暑盛夏的日子裡,還是在刮著西南風的時候,那個惡魔總是吐著滾滾濃煙——那貪得無厭的爐膛總得餵飽啊。還有那牆壁的顏色!四堵牆壁哭叫著要淡顏色,要白色,可是它們反而變成了墨綠色——那種顏色裡含有大量劇毒的三氧化二砷。好在僕人們對此一竅不通(說句良心話,樓上的那個暴君也不懂)。廚房間裡非常潮濕,惡魔又吐出了那麼多煙霧和油垢,不過這可能倒是件好事,至少那些致命的灰塵就不能飛起,難以逞兇了——
英國史上自8年至820年期間。當時,英王喬治三世重病,由其子威爾士親滅攝政。820年,喬治三世去世,由攝政王繼承王位,即喬治四世(820—830年在位)。後世把這個時期的建築和裝飾稱為「攝政時期風格」。
在這塊陰森森的領地上,當頭目的是一位叫弗爾利夫人的女人,她是波爾蒂尼夫人的女陪伴。她身材瘦小,總是穿一身黑衣服。穿黑的原因與其說是守寡,不如說是習慣。她滿臉陰鬱,究其原因可能是她已看到無數可憐蟲穿過她的廚房揚長而去了。男管家、男僕、園丁、馬伕、上房侍女、打雜侍女——他們實在忍受不了波爾蒂尼夫人那麼多的規矩,只得逃之夭夭。逃跑固然是一種丟人、懦弱的行為;可是,人家規定你每天六點起身,從六點半干到中午十一點,再從十一點半干到下午四點半,接著又從五點干到夜裡十點,而且每天如此,這樣,一個星期就得干一百多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誰還顧得了什麼臉面和勇氣?
據傳,倒數第五個逃跑的男管家曾將僕人們的心情概括地對波爾蒂尼夫人說過:「太太,今天我寧肯呆在我那窮透了的家裡,忍饑挨餓地過一輩子,也不想多在這兒呆一個星期了。」有些人很懷疑,誰能膽大包天,竟敢對那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說這種話?但不管怎樣,當那位男管家背著鋪蓋卷從樓上走下來,並聲稱他確實說過那話時,其他僕人們聽了後心裡是什麼滋味,這是不難猜測的。
至於那個聲名狼藉的弗爾利夫人何以能長久地受得住女主人的折磨,這在當地是一團謎。最可能的是,倘若老天有眼,她自己本來也可能成為波爾蒂尼夫人的。她的妒嫉心使她留了下來。再說,這所樓房裡常常降臨的災難也使她高興,滿足了她的陰暗心理。總而言之,這兩個女人都是後來虐待狂的老祖宗。相互容忍對彼此都有利。
波爾蒂尼夫人有兩件恨事,或者說一件恨事的兩個方面。一是恨髒——當然她有時對廚房間還是能高抬貴手的,因為那是僕人們住的地方;二是恨傷風敗俗。在這兩方面,哪怕是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也別想逃過她那鷹一般的眼睛。
她像一隻碩大的禿鷲,在無限的閒暇中無休無止地盤旋著。對於第一件事,在人們的五種感官之外她又貢獻了第六種感官。她能準確地發現灰塵、指印、污斑、怪味道、破布爛條以及漿洗不周的麻布等。在她家裡,任何形式的不潔都在她痛恨之列。她可以毫不手軟地解雇不潔的僕人。園丁進屋時手上有點土,廚子衣服上有點酒斑,侍女床下有點亂毛線頭,一經發現,他們就得立即捲鋪蓋。
最可惡的是,除了在家裡逞威風以外,她還在外面為所欲為。要是什麼人禮拜天沒有去參加早禱或晚禱,凡讓她發現,她必得痛斥人家是極端的道德墮落。她勉強每月給女傭們一個下午的休息時間。有時侍女難得利用這點時間同小伙子外出走走,倘若她發現,這個侍女就要大禍臨頭;倘若墮入情網的那個小伙子竟敢偷偷地來莫爾伯勒府邸與那個侍女幽會,那麼大禍也必定降臨到他的頭上,因為府邸內的花園實在是一個人為的大陷阱。這個陷阱非常人道——此處所謂人道,是說這個陷阱象大張著的嘴巴,但沒有牙齒——然而,其力量之大,足以咬斷一個人的大腿。波爾蒂尼夫人特別寵愛幫她設陷阱的那些殘酷的僕人。這些人,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解雇的。
若非生不逢時,這位太太準能在蓋世太保那兒充當個角色。她有一套審訊的特殊本領,可以在五分鐘內使最堅定的姑娘淚流滿面。她是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國極度傲慢性格的縮影。她判斷是非的唯一標準就是她那完美無缺的一貫正確。她統治別人的唯一宗旨是:要對那些粗野的群氓痛加譴責,毫不留情。
不過,在她自己的階層,在她的一個小圈子之中,她卻是赫赫有名的慈善家。倘若你懷疑她的樂善好施,你的對手必定會擺出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尊貴善良的波爾蒂尼夫人不是收留了法國中尉的女人嗎?當然我幾乎用不著說明,當時這位尊貴、善良的太太只聽說過這個比較文明的綽號;比「法國中尉的女人」更加低下的綽號還有,只是她還沒有聽說過。
那件頗為轟動的事件發生在一八六六年春,正是我在小說中所寫的時間背景的前一年。那件事與波爾蒂尼夫人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有關。實際上,那是一種不足掛齒的秘密:她深信存在著地獄。
當時萊姆鎮的牧師在神學方面還比較開通。不過,對自己的收入來自何方,這位牧師也是心中有數的。萊姆鎮的教堂不大,會眾也不多,他在那兒供職混得還不錯。他布道時頗有竅門兒,熱情奔放,侃侃而談。他使自己的教堂沒有十字架、神像和裝飾物,總之,沒有天主教弊端的任何跡象。每逢波爾蒂尼夫人對他大講自己對來生的看法時,他總是隨聲附和,不加爭辯,因為他心裡明白,手頭拮据的牧師是不能與富裕的施主爭辯的。波爾蒂尼夫人在金錢方面是有求必應,其大方程度跟她對家中十三個傭人的吝嗇程度差不多。前一年冬天(就是第四次大霍亂襲擊維多利亞英國的那一年),波爾蒂尼夫人偶染微恙,牧師便不斷前去問候,其慇勤程度跟醫生差不多。醫生一再向她保證,她只是有點腸胃不適,決非是可怕的霍亂。
波爾蒂尼夫人並不是糊塗蟲,相反,她處理實際問題時極為精明。正像她的舒適的現實生活是一個實際問題一樣,來生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實際問題。她在臥室裡躺著,一個可怕的數學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使她不得安寧:上帝是怎樣計算施捨的呢?是根據一個人已經拿出的量計算呢,還是根據一個人按能力應當拿出的量計算呢?已經拿出了多少和應當拿出多少,她比牧師清楚得多。她已經給了教堂一筆可觀的數目,但要進入天堂非得拿出財產的十分之一不可,而她知道,那數目還差得多。當然她已經修改了遺囑,保證所缺份額待她死後可以全部補齊。叫人不放心的是,萬一讀遺囑時上帝不在場,聽不到「全部補齊」這句話,那可怎麼辦呢?還有,在她生病期間,弗爾利夫人給她讀《聖經》讀的恰巧就是「寡婦的硬幣」那一節比喻,波爾蒂尼夫人總覺得,那個比喻對她太不公平。這件事深深地埋在她的心裡,比她腸子裡的大腸肝菌鑽得還要深。有一天她的身體好了些,牧師面帶憂色地前來看她,她便利用這一機會,仔細審查起自己的良心來。開初,牧師打算幫她解脫她的精神負擔——
「寡婦的硬幣」見《聖經·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講一個寡婦捐獻了兩枚硬幣,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力量。這一比喻是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尖刻諷刺。
「尊貴的太太,您這樣想是危險的。造物主全知全能,眼明心亮,咱們不能懷疑他的憐憫——或公正。」
「話是這麼說,要是主問我我的良心是否清白,我怎麼回答?」
牧師笑了。「您應當說,您的良心是混沌的。上帝憐憫眾生,寬大無邊,定會——」
「別忙,要是他不寬大呢?」
「尊敬的太太,要是您這樣說話,我就只好說您的不是了。
對他的憐憫,我們不能有絲毫懷疑。」
兩人都沉默了。在波爾蒂尼夫人眼中,牧師好像是兩個人似的。一個是地位低於她的下等人,吃喝要靠她,教堂各種活動的大部分費用要靠她,向窮人發放救濟品也要靠她;另一個是上帝的代表,在他面前,她必須在心靈上向他屈膝。這樣,她對牧師的態度往往是別彆扭扭,前後矛盾,忽而居高臨下,忽而屈尊奉迎。有時她會挖空心思想出句話來,使這兩種態度兼而有之。
「可憐的弗德裡克要是不死該多好,他一定會給我出主意。」
「那是自然的。不過,他的主意肯定跟我的差不多,您儘管放心好了。我知道他是位基督教徒。我說的話是完全符合基督教教義的。」
「他的死對我是個警告,也是個懲罰。」
牧師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當心,親愛的夫人,當心,對造物主的決斷是不可妄加議論的。」
波爾蒂尼夫人改變了話題。對於她丈夫的早死,世界上哪一個牧師也沒法向她解釋清楚。這件事只有她和上帝知道。此事像一塊黑色蛋白石一樣,是一團謎。它有時閃閃發光,像是發出嚴肅的警告,有時又像是已付出的一筆贖罪款項,來清算她可能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施捨,但還沒有做好事。」
「施捨本身就是大好事呀。」
「我還不如科頓太太。」
這種突然的謙恭並沒有使牧師感到驚奇。他從以前的材料中早就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本人也深知自己在虔誠比賽中遠遠落後於科頓太太。科頓太太住在離萊姆鎮幾英里遠的地方,平生以狂熱的施捨名聞遐邇。她常常訪貧問苦,是一個傳教士協會的主持人,還創辦了一所失身婦女之家。不過那個妓女收容所的教誨手段極為嚴厲,結果那些受益者一有機會便逃回那罪惡的深淵中去。當然,這一點波爾蒂尼夫人並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比「悲劇人物」更下流的綽號一樣。
牧師乾咳了一聲。「科頓太太是我們大家的榜樣。」這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也可能有弦外之音。
「我也要去訪問窮人。」
「那太好了。」
「只是那種訪問總叫人喪氣。」這一回,牧師沒有幫腔。波爾蒂尼夫人接著說:「我知道這種想法是罪孽。」
「快別這麼說,別這麼說。」
「是的,是罪孽。」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牧師在想著一個小時後的晚飯,波爾蒂尼夫人在想著自己的罪孽。過了一會兒,她想出了一個擺脫困境的折衷方案,用異乎尋常的、怯生生的口吻說:「您是否知道有什麼女人,比方說某個好人陷入逆境……」
「我不大清楚您的意思。」
「我想找個陪伴,如今我寫起字來感到挺費勁,再說弗爾利太太《聖經》讀得也不好。要是有合適的人,幫我抄寫和讀經,我願意叫她到我家來。」
「好吧,既然您有意,我就給您打聽一下。」
波爾蒂尼夫人覺得她這一次是做善事,真正投入了基督的懷抱,不過她又覺得過於匆忙,於是便稍許退了一步,說:「在道德品質上,她必須是無可挑剔的。我不能不為我的僕人們著想。」
「當然,當然,尊貴的夫人。」牧師說著,站起身來。
「另外,她最好沒有親戚。親戚有時怪麻煩的。」
「請放心,我給您找的人,保您中意。」
他握了握波爾蒂尼夫人的手,然後向門口走去。
「還有,福賽思先生,找的人可別太年輕了。」
他鞠了一躬,出了房間。剛走到一層樓樓梯的一半,他突然想到「法國中尉的女人」,便停住腳步。這時,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在思考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念頭呢?是一種與惡作劇不無關係的情緒?或是他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長期虛偽(至少是不夠坦率)的結果?不管怎麼說,反正是一陣衝動使他轉回身來,走回客廳,站在門口。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合格的人,她叫莎拉·伍德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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