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天排雲低回,烏雲終於將天空全然遮住,不再見得一絲光亮,整個界天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柔荑的心彷彿也遁入了黑暗,找不到一點亮光。為何而生?為何而來?為何而終?一切,都如陡然踏空,找不著方向,找不到去處……
式微在黑暗中輕輕的活動著週身的關節,因著光明的消失,影子不再存在,「含沙射影」自然也失去了功效。他已然能自由的活動,只是站了很久,全身上下都已經僵了。他一邊活動,一邊注視著柔荑。雖然在一片漆黑中,然他的眼眸中卻射著閃爍的綠光,依然將暗黑中的一切看得分明。柔荑的表情實在值得好好的欣賞,那是連悲傷痛苦都被一併抽取掉的頓然呆卻的神色,因她已不知道如何去悲傷,如何去痛苦,因著那一份悲傷和痛苦彷彿也不是她的。原來她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一個扯線的木偶。線的終端,捏在式微的掌中。
式微緩緩走近她的身邊,伸手撫摩著她的頭,如同慈祥的父親愛憐著幼弱的女兒。
柔荑木然抬頭,喃喃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寧可什麼都不知道。」
式微笑道:「如果不告訴你,我一早就被憤怒的你殺死了。我只是要爭取一點時間而已。現在,卻是你捏在我的掌心中。」
柔荑輕輕的應了一聲,眼神中一片空洞,彷彿失去了精魂和神髓。
「你已經替我殺了天狼,不錯,不錯……」式微並沒有在紫氤氳中看到後來的情景,只道天狼已死,「留著你,也不過是徒剩一個軀殼,不如殺了你算了。」式微淡淡的笑著,舉起手掌,便待落下。此時的柔荑更無半點閃避的能力,也沒有閃避的想法。
手掌落下時,式微竟也有了剎那的猶豫,畢竟,殺了她,彷彿是將自己精心製作的偶人,親手毀去一般,終究有些不捨。
便在這剎那間,式微感覺到眼前似乎有霧靄朦朧。
「黑暗中怎麼會有霧靄?是我失血過多眼花了吧?!」式微如是想著,手掌終於斷然的落下。
鮮血,如同桃花般盛開,鮮艷欲滴。
在盛歡的桃花中,式微看到柔荑仰面的笑容綻放。笑容如同桃花一樣的嬌艷。
「她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就好像……好像當年我第一次在魔域中發現她一樣……」式微心中一動,隱隱感覺到有些異樣。
柔荑輕攏著長髮,微笑著起舞。
式微驚愕的看著她。頭頂中了他一掌卻可以完好的舞動著,這怎麼可能?
飛舞中,鮮血順著頭髮的飛揚也一起飛揚起來,然落下時,已不再是點點的鮮血,而是飄搖的花瓣——真正的花瓣——嫩紅、輕薄。
式微在花瓣雨中看到的,是柔荑燦爛的笑容,不是這個柔荑,是五百多年前,那個魔帝的妻子、那個天狼的愛人。
「那時的我,只是不足道的小卒。我在人群中看到高台上悄然獨立的她……我魂飛魄散,我不知所措,我覺得我的腦中轟然作響。如果她可以對我看上一眼,便是死一千次,一萬次,我也心甘情願,可是我,只是個無名的小卒,她根本都不知道世上有我這個……然我卻眼睜睜的看著天狼躍上高台,將她帶走。那個天狼!為什麼他可以得到她?為什麼她要愛上他?」
想到這裡,眼前漸次呈現出當年的情景,式微雙頰的肌肉微微牽動,心頭有說不出的怒意,直將牙齒咬得亂響,幾欲碎裂。
「天狼!」他對天狼的恨,不只是如今的魔界之爭,更有潛藏在心底許多年的切齒的奪愛之痛。這痛雖然莫名,卻格外刻骨。
「我明知道我配不上她,可是她,也不可以給別人奪去!任何人,不管是誰!」
「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這個柔荑,她的神韻像極了當年的她,於是我將她收為弟子,我將她變成了又一個她!看著她,便如同看到當年的她一樣……」無數的過往在腦中閃過,眼前看到的便是腦中的景象,如此真切,彷彿又一次親歷一般。一時間,式微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卻將數百年未形於色的喜怒哀樂盡皆顯露無餘。
式微心中只覺得十分不妥,卻不願將思緒拉回,無人傾聽,無人知會的心事能從頭的回味,竟也是一種苦痛與快樂混合的傾瀉吧?!
正在半幻半真中徜徉,式微忽覺心口一痛,是匕首!那一早插在心口不曾拔下的匕首!
式微本能的揮掌拍出,掌心觸及之處,似是有物飛出,隱約聽得一聲悶哼。他閉上了眼睛,陡然一聲大喝:「呔!」睜開眼,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只是依稀的霧靄卻已消失得一乾二淨。
一叢碧磷亮起,站在他身前不遠處不知何時長長短短多出八九個人來,個個臉有悲憤之情。正是滅度組諸人。其中一人倒在地上,口鼻中有鮮血湧出,面如白紙,卻是滅度組中最膽大的羆。正是適才被式微一掌擊飛的,卻已氣絕。
柔荑依舊癡癡的站在一邊,完好無損。
式微心念一轉便知情形,沉聲道:「蜃,原來是你制的幻境!」話音未落,便是一陣連咳,血沫自口中飛濺而出。胸口的匕首,被羆冒死的一按之下,已是入沒至柄。
蜃冷笑道:「境由心生,是你有念想我方才有機可乘。」
式微連連道:「好,好,好!沒想到連你們也能欺到我頭上來了,我就算快要死了,也定要將你們殺卻!」卻又彎下腰來,痛聲長咳。
蛟一見他彎腰,心念一動,喝道:「大家小心!」自己已然騰身半空。眾人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式微已經如同鬼魅一般近前,掌擊白額,足踢搗藥。兩人閃避不及,哼都未哼一聲,便仆倒在地。
眾人盡皆失色,連忙擎出兵器,嚴陣以待。
蛟在空中身形一頓,立刻撲下,手中騰蛟劍直刺式微頂門。式微不閃不避,翻掌迎上。蛟身在半空猶可騰挪盤旋,卻把身子折得數折,遠遠的避開去,不與他正面交鋒。
滅度組多年來共同進退,立時明白蛟的心意,一齊攻上。、蜃、豹、掃雪、前後夾擊,吞象取其下盤,隼協同蛟自空中合擊。
眾人也不敢逼得甚近,只是一味游鬥,卻是知式微傷重,只待將他拖垮便了。饒是如此,十數個照面下來,卻又傷了豹、隼二人,只是式微一來傷重,二來不及痛下殺手,兩人只是傷重而不致命,也已力再戰。
式微在眾人中穿來插去,白鬚飄飄,心口的鮮血早將衣衫浸染成一片血紅。酣戰中,吞象的軟柄雙頭槍自下而上刺向小腹,豹持鋼鞭自左側襲來,掃雪長刀一引,劃向他右肋,蛟自上而下,刺其後腦,蜃先一擊未中,正一掂足向後退去。式微一咬牙,一聲長笑,向前便是一衝,順勢閃過蛟後腦一擊,更不管槍、鞭、刀自三方襲來,五指如鉤,逕取蜃面門。
蜃退得雖快,又怎如式微前衝之速,只覺眼前五指如山,陡然變得極大,將自己面前全然覆蓋,一挺手中長劍,中宮刺向式微胸口,只擬式微回手抵擋。不料式微竟不閃避抵擋,那長劍應聲穿胸而過,槍、鞭、刀也分別擊中式微。式微一聲痛哼,一抓當面落下,將蜃抓個正著,隨手一擰,生生將蜃頭顱擰下,血如狂雨自蜃頸中逆噴向天,灑得場上諸人滿頭滿臉皆是。吞象、豹、掃雪見此慘狀,不由心驚肉跳。
式微乘著三人驚惶,雙手一分,正中豹與掃雪心口,回腳一踏,將個吞象生生踩入土中。這才回頭瞪視著蛟。
蛟見兔起鶻落間竟只剩自己一個,心中立時怯了,一個騰身翻入半空,便想縱金光逸走。式微大喝一聲:「哪裡走!」將手中蜃的頭顱擲出,正擊在蛟的後背,蛟在半空中鮮血狂噴,跌落塵埃。
式微顫巍巍的站在當地,全身浴血,猶如地獄深處的惡鬼一般。一旁豹、隼二人嚇得臉色發白,卻不逃走。
豹深吸一口氣道:「我兄弟盡喪在你手中,你就此將我殺了,我須不會皺一皺眉頭。」
隼點頭道:「我也一樣!」
式微彎過手臂,自後背將蜃的長槍拔出,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卻又強撐著站直了軀體,雙目森然的看著豹與隼,道:「好……我成全你們便了。」
隼忽道:「告訴你個事。」
式微一言不發,只是移動著步子前行,他只覺自己的精力隨著鮮血正快速的溢出體外,現在的他,便是動一步,也需化極大的力氣。
隼續道:「魔尊天狼他完好無損,正回無明天而去。」
對場中慘狀不聞不問的柔荑忽然身軀微微一震。
「什麼?」式微一驚,雙眼瞪得老大,猛然向前衝上兩步。
一道光練,自式微眼前閃過,式微卻如受了重創一般,痛叫一聲,身形向後疾退。只見他雙手摀住面門,再看他臉上,似是蒙著一層灰氣。
隼與豹急轉頭,卻見柔荑正緩緩站起身來。她將手輕輕一招,式微臉上的灰氣復又化作一道光練飛入柔荑袖中。
細看處,那灰氣與光練卻是由無數小蟲覆蓋飛舞形成。
「吹蠱行暉……」式微喘息著道,「柔荑,是你!你……你好……你很好……」
柔荑面無表情,只是愣愣的看著式微,卻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式微將雙手放下,雙目卻已瞎了,饒他屢受重創,卻依舊不倒。他鬚髮凌亂,一臉血污,面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那痛並不只是身上幾近致命的創傷。他聽聞天狼未死,心中已是大震,多年的計劃到頭來竟成畫餅,那是何等的不甘!再受得柔荑一招,他心頭念及的,卻是當年的那個她,那個或許從來都不知道有他這樣一個人的她。「她,要殺我?!」一時間,竟覺得這一生機關算盡,卻不曾得逞半分,更無一樣可以得到,不由得萬念皆灰,整個人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
一條人影忽然閃過,撞向式微。
式微目不能視物,兼之心神混亂,哪裡閃避得開,只聽「砰」的一聲,頓時飛出丈許,撞在山石之上,週身骨骼盡碎,再也動彈不得。
一陣風吹過,式微只覺得渾身有徹骨的寒冷,然傷處與七竅中流出的血卻是異樣的溫熱……
「我……好……恨……」式微將看不見東西的眼睛睜得滾圓,呼出了最後一口氣。雪白的鬚髮染著腥紅的血色在風中飄揚,有索然的淒涼。
那條身影看著式微的屍體,將嘴角裂成一個獰笑,緩緩轉過頭來。那張臉,滿是疙瘩與腐爛,泛著讓人一見欲嘔的綠色。
豹一驚,顫聲道:「你是誰?」
那人又笑了一笑,那笑,映著他這副恐怖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慄:「連我都不認識了麼?」聲如梟啼鬼哭一般,煞是磣人。
隼一聽他的聲音,不由脫口道:「是首領……是短狐!」
那人正是被式微一口毒煙擊退的短狐,卻不曾中毒而亡,只是將面容毀去。他因中了如影隨形之毒,不敢離式微太遠,是以又悄然折返,躲在暗處觀察,俟得此時,方才出現,一擊將式微撲殺。
短狐聽得隼改口,哼道:「不認我這個首領麼?」
隼與豹對望得一眼,齊道:「你不是我們首領!」
豹復道:「你害死了戌,又有什麼面目自稱我們的首領?」
短狐呵呵一笑道:「如今式微已死,我更不怕誰,你們不認我作首領也是無妨,我這便將你們兩個和這個柔荑一併殺了,然後提著式微的腦袋去見那個傀儡魔帝,式微的位子便非我莫屬了!」說罷忍不住仰天大笑,顯是得意非凡。猛然間將笑聲一收,雙掌一立,喝道:「爾等便乖乖受死吧!」飛身上前,便欲先行將受傷無還手之力的豹、隼二人格殺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