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軀在臂彎中越來越沉,柔荑的心也感覺越來越沉:「那是波旬花的毒,沒有哪樣生靈可以抵受得住!即便是他也不行……他難道會……不,不會的!」她拚命的搖了一搖頭,想將這個念頭驅逐出頭腦。
她抱著秦弓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奔走,更不知要去向哪裡,卻不肯就此停下來,似乎她的腳步一停,他的生命也會就此停歇一般。
低頭,看著他被血汗凝住的頭髮在額頭凌亂雜陳,然臉上卻似還掛著淡淡的微笑,那眉間的堅毅與前世不曾有絲毫的更改,然那透著溫柔目光的雙眼卻已然緊緊的閉著。
說不出的苦在心中滿瀉,以至口中也儘是澀澀的苦意。淚水在臉頰上肆意的傾瀉,卻依舊無法宣洩內心的傷痛。陽光依舊這般的照耀在身上,卻無法感受到一絲的溫暖,一種寒冷自他的身軀上傳來,令得她忍不住的寒戰。
柔荑只顧茫然前行,渾沒發覺前方已沒有去路,卻是一處斷崖。呼嘯的風在崖間的罅隙中尖笑,如同死亡之神誘惑的召喚。她懷抱著秦弓只知踟躇而行,不覺已到崖邊,一腳踩空,頓時直落而下。
半空中的她只覺風聲在耳畔呼嘯不止,心中不覺有死亡的恐懼,反倒陡然生出一種安樂來:「是不是這樣摔下去,我就能死去?那麼,我是不是能和他永遠都在一起了?」她雙臂微緊,將秦弓的臉頰牢牢的貼在自己的腮邊,臉上竟有了一個溫馨的笑容。
每一次踏入鏡魅殿,蝶翼都會微生眩暈的感覺。是由於這殿上到處都綴著無數光亮的鏡子,或者是因為式微那無形的威壓。
在無數鏡子中,映出的無數個式微,無數個慈祥下隱藏著濃郁殺機的式微。
式微聽完蝶翼對那一場獵殺的敘述,輕撫著自己飄飄的白鬚,露出個舒心的微笑來。
「老爺子,天狼雖除,可是跑了柔荑不打緊麼?」站在一旁的青陽上前一步道。
蝶翼低著頭,退到一邊,臉上有似笑非笑的神情。
式微嘿然一笑道:「天狼雖然神勇,可是他太重感情,所以一個柔荑就可以將他置於死地。至於柔荑,對我們來說,她還有價值麼?」
青陽道:「老爺子說得是,只是屬下有一事不明。」他語氣稍頓,抬頭看了一眼式微,見式微點了點頭,方道,「那柔荑既對天狼用情極深,又為何願意依計害他?」
式微哈哈大笑道:「有一種人,生來就是害人的。何況狠狠的傷他,不正是深深愛他的一種方式麼?」
青陽呆立半晌道:「老爺子察人至深,屬下佩服。」
式微一擺手道:「要說戰場決蕩,與敵對峙,你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要說到這個,你自是不知了。」忽一轉頭道,「蝶翼,你說是也不是?」
蝶翼忙道:「老爺子自是高我們一等,屬下等只有敬仰的份。」心中卻想道,「這老頭子為什麼突然叫我?難道是……」微一抬頭,卻見式微正森然的看著她,目光如電,看得她忽覺後背寒毛直豎,心頭一陣發怵,不自覺的低下頭來,只是看著自己的足尖。
式微又道:「雖說天狼已經死了,但是我料那婆雅必定會重兵壓境,前來救主。蝶翼,就由你去打探情況。」
蝶翼躬身應道:「屬下遵命。」忙領命而去。
走出鏡魅殿,蝶翼心頭微覺輕鬆,抬頭處天高雲淡,忍不住長長的舒了口氣。
「蝶,等我一下!」背後一人高叫道。
蝶翼回頭看處,卻是同為三護法的鹿雲。
「你來作甚?」蝶翼沒好氣的道。這個人的樣子總給她一種如同看見牆上粘著的鼻涕一般的感覺,微微反胃。
鹿雲聳了聳肩,將一張自覺頗為俊俏的臉湊到蝶翼跟前笑道:「老爺子怕你辛苦,特地叫我來幫你哩。」
蝶翼板著臉往後退了一步道:「你最好不要離我太近。」心想,「叫人監視我麼?式微,你開始懷疑我了?」
隕落,不斷的隕落。雲彩自身邊而過,山頂迅速遠離視線。
「也許只有這樣的時刻,我們才能真正在一起吧?」死亡原來也是那麼值得期盼!柔荑閉上了雙眼,靜靜的等待隕落的結束,死亡的來臨。
半空中,她忽然感覺身子微微一頓,下落的趨勢立刻緩了下來。
「怎麼?便是死都不能讓我如願麼?」她心中詫異,睜開眼睛,只見有萬道金光在面前閃耀,刺得人眼生痛。
身子與崖底的岩石相觸,卻似是被人慢慢放下的一般,毫髮無損。
「為什麼會這樣?」她低頭看著懷中的秦弓,他的臉上血色全無,蒼白得讓人害怕。
金光逐漸淡去,卻現出一個光頭的僧人來,站在柔荑面前。
這個僧人身披百衲袈裟,骨骼清奇,眉間隱隱有毫光放出。他也不打話,上前一步,一手伸向秦弓。
「你做什麼?!」柔荑抱著秦弓將身子往後縮了一縮,尖喝道,「不許你碰他!」
僧人微微一笑,右手施無畏印。柔荑頓覺一陣安樂之感自外而來,直達心間,心神卻已漸定,明白來者並無惡意。
僧人左手緩緩按向秦弓心口。但見掌心有淡淡佛光湧動,自秦弓心口向外擴散,漸至全身。
再看秦弓,全身的傷口迅速癒合,那蒼白的臉色也逐漸紅潤。
柔荑又驚又喜,道:「你,你,你能救活他?」說話間,僧人的手掌已離開秦弓心口。佛光卻並不散去,反被秦弓的身體逐漸吸納。
「咄!還不醒來!」僧人突然一聲喝。
秦弓猛然睜開眼睛,站直了身子。
柔荑見得秦弓竟然起死回生,一時間竟不知道是喜是悲,嚶嚀一聲,撲入秦弓懷中,將他緊緊抱住,口中只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復抬頭細細的看著秦弓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秦弓輕輕的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我好得很。」說罷深深的吸了口氣,笑道,「真的好得很,前所未有的好。」他只覺通體舒泰,似乎全身被什麼滌蕩了一番,有一種乾淨爽快的感覺。
柔荑輕輕的舒了口氣,心中卻似有微微的失落感。活著便需繼續面對所有的煩惱和苦樂吧?
秦弓衝著僧人一拱手道:「多謝大師活命之恩!秦弓沒齒難忘。」
僧人一擺手道:「我不過是來了卻塵緣而已,你不必介懷。」
「塵緣?」秦弓仔細打量了面前這名僧人一番,猛可地想出一個人來,忍不住脫口道,「你……你難不成是當年虎狼谷的黃巢?!」
僧人哈哈一笑,朗聲道:「秦小哥好眼力,貧僧正是那一世與你結緣。」
秦弓點頭道:「我記得你,你其實是佛陀的弟子目犍連。」
「目犍連?」柔荑奇道,「就是那個傳說神通第一的目犍連麼?」
「那也只是外道中人胡亂送的稱號,不免著了形相。」目犍連淡然道,「我塵緣既了,便當歸去,只是有兩句話須和秦小哥說。」
秦弓見他談吐模樣全然無無半分世俗僧人之拘泥,眉目間那份神光更是依稀熟識,彷彿便是曾見的妙樂至善,不墮輪迴之境界。敬仰之心陡生,忙道:「尊者儘管吩咐。」
目犍連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置身世事,一時不得脫,便該面對,無須逃避。但這一身本事不應用來殺戮,而是用作造福。你明不明白?」
秦弓沉吟道:「若是想要平靖,總會有殺戮,這又如何處之?」
目犍連應道:「你說得是,即是我佛,亦有降魔之舉。所謂除惡即行善,但何為惡,何為善,卻是存乎一心。」
秦弓點頭道:「尊者所言,在下自當銘記在心。」
目犍連呵呵一笑,吟道:「兩世茫茫,一片混沌。不動心生,足覆自在。」金光漸起,人影漸滅,逕自消失無蹤。
「兩世茫茫,一片混沌……」秦弓將那兩句在口中念了一遍,道,「那是說我麼?可是後兩句又是什麼意思?」突然間心中似有所動,卻不知是觸及了什麼,只是隱約感覺似乎有什麼是自己應該知道卻全然不曾明瞭的。
想得多時,更覺茫然,爽性將這念想擱在了一邊,笑道:「若是說我,到得將來自能明白。」轉頭朝柔荑道,「想來蓼莪姐姐他們大是著急了,我們且回去再說。」
柔荑卻搖頭道:「我不去。」
秦弓一愣,轉念便知其意,當下道:「我既安然無恙,他們自然不會說什麼,你放心好了。」
柔荑幽幽道:「他們想什麼我半點都不在乎,可是你呢,你不怪我麼?」
秦弓低下頭來,在她額頭輕輕印了一吻道:「柔柔,我永遠都不會怪你的。前世是,今世是,來世也是。」
柔荑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卻又黯然道:「可那個首羅天公主羅漪呢?你怎麼辦?」
秦弓聞言,默然不語,半晌方道:「我希望我可以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希望你可以平安喜樂,但是對她……」他一聲長歎,頓了一頓才道,「我也一樣。」
「你真是個貪心的人。」柔荑忽然淺淺一笑道,「只要你真的對我這般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弓苦笑道:「我又何必騙你?」
荑輕輕的牽著他的手道:「我跟你走,不管你去哪裡,不管你是誰。」
秦弓將她柔軟的小手握在掌心,只覺心頭一陣溫暖。
風吹過那一片曾經茂盛的波旬花田,原先大片的燦爛金色早不復見,有的只是一片焦黑,以及無數橫七豎八的屍體。陽光依然照耀這一片土地,能見的卻只是一種荒涼。
風過處,花田遠處現出數十條人影來。這數十人均背生雙翅,眉間有風色印記,正是風族之人。為首一人眉目間與白藏有七八分相似,那嘴角帶笑的神情更是學了個十足,只是眼中那肅殺之氣卻要淡了很多。但見他雙目如鷹,眼光如電,似有一眼便能通透事物的能耐。
他身後一人躬身道:「少主,看來這裡曾經有過撕殺,我們可要再走近些看看?」
為首者正是白藏長子白霄。他搖頭道:「這波旬花毒厲害非凡,雖然燒燬大半,亦有餘毒。還是小心為妙。」
「那該如何是好?」
白霄將雙翅一振,兩股勁風就地而起,直入花田,一路摧枯拉朽,將那些殘存的波旬花盡皆催折。那風卻似是長了眼睛一般,雖將波旬花拔除,卻不曾碰到那些屍首。
白霄這才一揮手,眾人一齊近前,仔細察看屍體。
「稟少主,這些都是魅族士卒,看傷口,應該是被魔尊所殺。」
白霄微一點頭道:「既然這些都是死人,看來魔尊應該無恙。」
「誰說的?!」一個聲音飄飄忽忽的自半空中傳來。
白霄一驚,喝道:「列陣!」眾風族士兵立刻聚集在他身後,亮出手中兵刃,都是一色勾鐮長槍。
急抬頭看處,只見一人亦生雙翼,如同一隻碩大的黑色斑蝶,浮在半空。旁邊還有一人,頂生雙角如叉,臉帶陰笑,卻並不說話。
白霄雙翅上藍色微微一盛,沉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魅族三護法中的蝶翼與鹿雲。不指有何指教?」
蝶翼咯咯笑道:「你們的魔尊已經死了。」
「是麼?」白霄不動聲色道,「就憑你們兩個也能傷得了魔尊?」
蝶翼將雙翅一收,緩緩落地道:「他中了波旬花毒,又被人砍了十七二十八刀的,想要不死也難。」
白霄雙掌一翻,將兩柄斬雲刀提在手中,微微一振,刀身顫動,發出嗡嗡鬱鬱的聲音,口中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卻已然全力戒備。
蝶翼並不理睬鹿雲,續道:「你難道看不出這地面上留著天狼的血麼?」
白霄心頭一震,低頭看去,果見地面上有一處殘存的血跡與其他血跡略有不同。原來魔族之人的血中均有碧色磷光,而天狼雖是魔尊,但今世為人,前世又是神魔之軀,那磷光卻要比一般的魔族之人淡上許多。雖說地面一片凌亂,但以白霄之能,自是一目瞭然。
蝶翼又道:「如果天狼不是中了毒,這些個士卒又怎能傷得了他?如果他中了毒,這波旬花毒卻是無人能解的。」
白霄依舊不動聲色,淡然道:「魔尊不是那麼容易被殺死的,如果沒有親眼見到,又有誰會相信?」
鹿雲陰陰一笑道:「蝶,你和他們廢話什麼,把他們幹掉就是了。」
蝶翼點頭道:「說得也是,死後見到天狼你自然就相信我的話了。」
白霄一聲清嘯,手中雙刀直取鹿雲要害。他動作好生迅疾,鹿雲原本舒舒然的站在一邊,不料他說打便打,更無半點預兆,匆忙間本能往後一掠,避開刀鋒。然白霄這一刀卻是虛招,刀在半途轉了方向,反手砍向蝶翼。蝶翼道聲:「來得好!」後退半步,空手便迎向刀刃,擬要一舉奪刀。不料這一刀仍是虛招。白霄揮動雙翅,翻身後退,口中打了一個呼哨,風族數十人一齊鼓動雙翅,頓時狂風大作,地面上的屍體,土塊,泥沙全數飛起,宛如撐起一堵巨大的屏障來,吹得人莫說行動,便是睜眼也難。
蝶翼忙將雙翼一合,將整個身子護住,又往後退得兩步,擋住鹿雲。
狂風過後,再看處,白霄等人早已不見蹤影。
那白霄臨場沉穩,行事幹練,更無半分拖泥帶水,實在是難得的人才,便是蝶翼、鹿雲心中也忍不住暗讚一聲:「好!」
鹿雲低聲咒罵道:「好個狡猾的小子,跑得倒快。」
蝶翼冷笑道:「他的身手雖然不及你,但是加上他身邊那數十個人,就算真要打,你又能打得過麼?」
鹿雲被她搶白了幾句,心中大是不樂,卻也並不發作,只道:「我看白霄既然已經來過了,估計風族大軍頃刻便來,我們還是速速向老爺子覆命去吧。」
蝶翼並不理會他,只顧朝前而去。
鹿雲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何不回去?」
蝶翼哼道:「沒人要你跟著,你回去覆命好了。」
鹿雲愣得一愣,卻又急急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得極快。正奔走間,蝶翼忽然將身一蹲,隱入草叢之中。鹿雲正要發問,被她扯了一把,連忙也蹲了下來。
但見左前方天空光芒忽盛,幾乎蓋過了陽光。光芒過處,現出黑壓壓大隊人馬來,竟似有成千上萬之眾。眾人皆身著紅色衣衫,宛如大片火焰在燃燒奔放不已。
那大片火焰中卻有一列白色,如同火中的寒冰一般。人數雖不及紅衣人多,卻個個白盔銀甲,自有一股不同的氣勢。
鹿雲看得分明,為首一名女子一襲湖藍色衣衫,柳眉倒豎,手中卻提著一個老大的八稜錘。自是蓼莪無疑。她身後站著三名將官,俱是銀色盔甲,臉帶煞氣,竟是南天八星中的破軍、貪狼與巨門。
鹿雲與蝶翼面面相覷,均想:「何以天界之人也與他們在一起?」
兩人不敢逗留,悄沒聲的後撤,待離得遠了,方才長身而起,直往回急奔。
鏡魅殿上,式微聽得蝶翼一番稟告,沉吟道:「也不知道婆雅這老傢伙用的什麼法子竟可與南天界聯手。看來地族后土天、水族蒼月天的敗卒所言不虛。」卻又拈鬚一笑道:「不過此處是魑魅天,須要讓他們嘗嘗老夫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