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的正是羅漪。她一手扶門,雙目含嗔,牢牢的盯著秦弓一手扶著的柔荑。
柔荑軟軟的倚在秦弓的身邊,雙臂攬在他的腰間,也昂然抬起頭來,目光毫不示弱的看著羅漪。
「不許去!」羅漪重複道。看著柔荑這樣親暱的站在秦弓身邊,她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只覺腦子裡轟轟作響,幾乎連自己說些什麼都已聽不太清,那一聲話語簡直是用全身的力氣叫喚出來的。
秦弓感到柔荑的整個身子都是軟軟的,絲毫不著力,似乎一放手便會摔倒在地,只得將扶著她的臂膀又緊了一緊,道:「我知道你牽掛我的安危,可是我不能不去。」
柔荑伸手撩了撩自己的長髮,卻並不說話,反衝羅漪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羅漪看來無疑是一種挑釁,而秦弓卻並不能見得這個笑容。
羅漪用力將頭扭向一邊,大聲道:「我……我……就是不許你去!她會害死你的!」
秦弓聞言低頭看了柔荑一眼,正迎上柔荑的目光,那目光中有著無限的柔情與熱切的眷戀。
「狼!」百年前,她就是這樣叫他的,「我們竟然還能這樣在一起,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柔荑輕聲的將那個「狼」字反覆的念叨著,並伴以一聲婉轉的輕歎。
秦弓心中一蕩,當年的感覺直上心頭:「柔柔,能夠再看到你,實在是太好了……」前世的愛憐在這一世的兩人目光的交流間表露無餘。
羅漪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心頭痛得如同被撕裂一般,忍都忍不住的淚水早已盈眶,自腮邊緩緩流下,跌落在衣襟,將衣襟染作一片渾濁。
「狼,我們回去吧!」柔荑的柔聲細語如同有無窮的魔力。秦弓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不要走!」羅漪的聲音中帶著哭腔,「我求你,你知不知道,她……她心裡全是要害死你的念頭!」
秦弓的目光自與柔荑相觸就不曾離開,他搖頭道:「不會的,柔柔怎麼會害我呢?不會的。」
「會的!」羅漪尖聲叫道,「她昏睡時我探過她的思維,她就是要誘你到魑魅天,然後將你殺死!他們在魑魅天布下天羅地網等著你去送死呢!」
秦弓淡淡一笑道:「就算她要害死我,我也死得心甘情願,你們讓開了吧!」
羅漪一把扯住秦弓的胳膊道:「小弓,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這個女人對你有那麼重要麼?」
秦弓看都不看她,用力將胳膊一甩,羅漪一個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秦弓朝著柔荑微笑道:「柔柔對我是最重要的,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她……」說話時依舊對羅漪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世間萬物都不再存在,整個的眼中只有柔荑一人而已。
身後蓼莪連忙搶上前去,扶起羅漪,轉頭朝秦弓怒喝道:「小弓,你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對你的漪妹?」而羅漪早已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是瞪大了雙眼,彷彿連淚水都一下子乾涸了。她不相信這眼前的男子真的便是她傾心喜歡的那個人,她不相信他對她竟是如此的絕情絕義,她不相信他真的就是那個曾經一起生死與共的小弓。
婆雅忽道:「不對,有問題,尊主定是中了攝心術。」
破軍一聽到這話立刻身形一晃,手中已亮出吹雪槍。他雖然說話不算利索,但是手中的動作卻比誰都利索。只見他神槍槍一蕩,已在門口布下寒冰結界。先斷了秦弓去路。
秦弓依舊不抬頭,左手抱定柔荑,右掌一展,黑色的火焰迅速升騰,一掌按在結界之上,黑火在寒冰上燃燒,頃刻間就化作烏有。然他向前的步子也緩了一緩。正在門邊的蓼莪右手屈指連彈,七朵火花連續射出,直奔秦弓面門,口中卻叫了一聲:「小心了!」她明知連珠火花不能傷得了他,卻也怕他受損,是以先開口示警。秦弓右掌一收,七朵火花就在這一收間,盡數被他握在掌中,他卻連眼皮都不曾抬得一抬。正此際,忽覺兩道勁風直襲後背而來,正是白藏揮動雙袖所致。滿擬這一番秦弓定可回身抵擋,不料秦弓心神雖似受了控制,戰鬥反應卻絲毫不損,但見他縱身雙腳反踢而出,正撞在直襲而來的風刀之上。那風刀不曾傷得了他,他反藉著風力直飛出門,手中依舊抱定柔荑,不曾放鬆。
這幾下兔起鶻落,極是迅疾,待得眾人追出門去時,秦弓與柔荑早已不見蹤影。眾人相對茫然。
婆雅歎道:「尊主定是受那女魅蠱惑,往魑魅天去了。」
蓼莪急道:「那我們帶齊兵馬直殺魑魅天去,爽性把式微的老巢鏟掉就是了。」她雖是女流,脾氣卻向來不小。
婆雅搖頭道:「若是我們有這般的實力,日前蕩平后土、蒼月兩天時便可對魑魅天動手了。」
白藏一旁道:「大長老說得是,當時式微尚在魍魎天,我等都不敢輕舉妄動,何況現在?大護法須不要低估了式微的實力。」
蓼莪頓足道:「那可如何是好?」
白藏道:「他既不願做魔尊,那便不是我們的人,不若待他先去魍魎天衝殺一陣,待式微被衝亂了陣腳,我們再大舉進攻不遲。」
蓼莪聽了這話頓時柳眉倒豎,怒道:「姓白的,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要小弓去送死不成?」
白藏哼道:「這數百年來,他不在魔界,我們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又何必要多這麼一個魔尊呢?」
「休得胡扯!」婆雅斥道,「尊主的本領我們不是沒有見到,何況他又曾是天族之神,在天界也有很大的影響力,因此他對我們十分重要,無論如何我們也要保他平安。至於魔尊一事,我會慢慢勸他的。」
白藏聽得婆雅說話,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不語。
婆雅又道:「蓼莪,你先去照顧好羅漪公主,她心中想必受到極大的傷害,你好生安慰她。白藏,你速回勝巽天聚集人馬。破軍,你聯繫我魔族各路將士準備出戰。」
三人領命,各自前去。
婆雅抬頭,他的眼睛並不能視物,然那空洞的眼眶卻深邃得如同可以探知萬物一般。頭頂有浮雲掠過,如同一隻灰色的大鶴。
「命運的輪如驚狂的浪,我,也不過是浪中的扁舟……」微笑自他嘴邊盪開,如同春風一般和煦。
秦弓的眼中滿是癡迷,他的心中這一刻充滿的只是她的容顏,她的顰笑,她的柔聲細語。
柔荑抬頭看著他眼中透出的柔情,心中不由一陣凌亂。那一個輪迴,她也曾倚在他的身邊,卻在一步步的羅織著傷害他的圈套,而他也是對她一樣的信賴和無悔。
「那麼我自己呢?我到底在做些什麼?我到底需要什麼?」柔荑在心中問自己,「我難道不是愛他的麼?可是我,為什麼總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受到傷害,為什麼總是由我給他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或許這樣才能讓他將自己忘卻吧?或許這樣才能在自己的心底刻下他深深的印痕吧?或許什麼或許都不是,其實她只是一個不由自己作主的扯線木偶。然她的心中,分明有著莫名的快感,一種苦澀的甜蜜,一種甜蜜的悲傷。
魑魅天,一個看似平和美麗的天地。極目看去,青山隱隱,碧水迢迢。山下有大片大片盛歡開放的鮮花。花瓣上彷彿還留著未曾褪去的晨露,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綺麗的色彩。
「波旬花……」柔荑心想,「也許我就是這波旬花吧?」
波旬花是魑魅天的異花,四季不敗,然對魅族之外的生靈來說,卻是奇毒無比。在無聲無息間便能致人死地。
秦弓卻似毫不知情,只顧挽著柔荑的胳膊,在波旬花叢中徜徉而過。淡淡的幽香在四周瀰散。
「狼,我們到了。」柔荑輕聲喚道。
「到了?」秦弓下意識的應聲道。
柔荑不再言語,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哀傷,將秦弓挽著她的那隻手輕輕拂去。向後退了幾步,底下了頭,眼神不再與他相觸。
秦弓的眼神彷彿失去了目標,微微一窒,猛然抬起頭來,猝然一驚道:「波旬花!」回頭再看柔荑時,只見她那長髮披散下來,掩蓋了她如水的雙瞳,卻分明在發間看到她蒼白的臉色上掛著無窮的落寞傷情。
「柔柔,你……」秦弓立時明白自己在不知覺間中了柔荑的攝心術,這才會被引入這魑魅天的大片波旬花叢中。
「你是不是恨我……」柔荑輕輕的歎氣。
秦弓卻泛起一個微笑:「你又何苦呢……」他並沒有將話說完,然她卻很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只有她,才會讓他中這攝心術,其實只要是她,只要輕輕的一個淺笑,他也會一樣的隨她而來,又何苦用術?
明朗的陽光照射下,波旬花的花瓣上泛出一層誘人的金黃色,那金黃的色澤在空中迷離出一圈圈的光環,遠處的青山碧水在金色的光環映襯下顯得格外的嫵媚,如同攬鏡貼花黃的處子。
兩人只是這般癡癡的對立著,任微風在鬢邊,將髮絲吹亂而不自覺。似乎渾沒有察覺身邊悄沒聲的多出十數人來。
這十數人皆穿著黑色衣衫,各挺兵刃,蓄勢以待。而為首一人卻是一名明艷的女子,這女子一襲黑色羅衫,衫上繪著紫青色的斑紋,悄立在花叢之中如同一隻碩大的蝴蝶,極是顯眼。正是式微麾下三大護法之一——蝶翼。
蝶翼伸出兩指,輕攏髮梢。十數名黑衣人立刻從各個方位朝秦弓飛撲上去。
秦弓的手微微一動,天狼弓在手中陡然現出。
鮮血在金色的光暈下飛濺開來,染紅了爛漫的波旬花。
一個個黑色的身軀沉重的自半空中跌落,將金色的花叢壓得一片狼藉,那花和入了泥中,又被血色沖刷,顯出分外的妖異。
蝶翼的臉上有著與這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然這笑容中卻有著殘忍的殺意。眼看著部下一個個的倒下,她的笑容不但絲毫不減,反倒笑意更濃。她的手指輕輕一擺,又有十數名黑衣人自花叢中冒出,直朝秦弓衝殺而去。看著同伴一個接一個的倒下,他們的眼中竟是沒有半點的畏懼。一批人倒下,又有一批衝上,這人,竟是殺之不盡。
秦弓的手在微微的發抖。波旬花那淡淡的幽香如同無形的手掌在緩緩扼緊自己的喉嚨,渾身的力量似乎在每一揮弓間都在點滴的流失。
他穿過刀光劍影看著柔荑,眼神絲毫不曾轉移。而她,卻始終這般定定的站在當地,一動不動。飄搖的長髮間是她沒有血色的面容。
「啊——」長聲的慘叫中,又一人被天狼弓弦割斷了咽喉。灼熱的鮮血噴上天空,那鮮血噴湧而出的聲音,隱約間如同清風的音響。
被風吹開的長髮下,她的臉色顯得分外的蒼白。
一人自空中跌落,掉下時已經分作兩半。鮮血自半空灑落,然縱然只有半個身子,那人手中的刀卻依舊緊握,在秦弓的左胸拉開一條長長的血痕,血珠自傷口滲出,又逐漸滑落,將破碎的衣襟染成一片淒紅。
她的臉頰牽動了一下,卻依舊沒有抬頭。
秦弓將弓一橫,以花為箭,連珠射出,柔軟的花莖沒入正面來犯者的胸口,化做一朵朵突然綻開的血花;卻沒有閃開側面的一枝長槍。長槍「噗」的一聲自右肋而入,左肋而出。他飛起一腳,將持槍者踢出丈許,身形卻晃了數晃,搖搖欲墜。他努力的站直身子,眼光依舊在她的臉上留駐。
她的睫毛微微顫抖,卻似厚密的簾子,將眼眸全然遮住,見不著分毫。
黑衣人越來越多,而秦弓的動作卻越來越遲緩。一刀自背後而來,他回肘一擊,雖將那人肋骨盡數撞斷,那一刀卻依舊砍中了他的左肩,鮮血頓時泉湧,天狼弓跌落在地。敵人哪容他有喘息的機會,如潮水一般直湧而上。黑色的火焰自他手中升騰而起,將眼前的一切肆意的燃燒。波旬花在火舌的吞噬下迅速的枯萎捲起化作灰燼。一股濃烈的香味沖天而起。
火焰自她腳邊掠過,她卻連手指都沒有動一動。黑色的長髮不再隨風而動,便將她的整個臉龐遮住,無法見得。
那波旬花的香味迅速擴散,自秦弓的肌膚七竅而進,散入四肢百骸。他只覺腦中陣陣眩暈,渾身如同篩糠一般顫抖起來,手中的火焰立刻消散無蹤。十數種武器在剎那間擊中他的身軀。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鮮血,自口中狂噴而出。
幾點溫熱濺在她的腮邊,是他的血麼?柔荑渾身一顫,抬頭看處,只見他渾身浴血,彷彿一個血人一般。而他的眼神,卻依舊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不曾離開過。
秦弓大喝一聲,將身周的敵人盡皆震開。他搖晃著朝她這邊走來,可剛走得一步便雙腳一軟,摔倒在地。
柔荑腦中轟得一聲響,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湧入了腦子裡。她尖叫一聲,撲向秦弓。
秦弓依舊微笑的看著她,口中輕聲的喚道:「柔柔……柔柔……」
她失聲痛哭,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般的流淚心碎,這一切不正是她一手造成的麼?這難道不是她一早就曾預料到的麼?可是看到他在她眼前倒下時,她的心卻是那般的疼痛。
秦弓輕輕的咳嗽,鮮血自口中不斷的湧出。她伸手想幫他抹去,卻被他捉在手心裡。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開心,那麼……我就死。」他說話雖是斷續,但語氣卻是這般的平靜堅定,彷彿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她拚命的搖頭,卻說不出話來,只在心底大聲的喊叫:「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的活著!你活著比什麼都好!」她緊緊的擁著他,卻不自覺的顫抖著,有深心處的寒冷。她看著他的雙眼緩緩的合上,感覺到他的呼吸逐漸停歇,他的手正在慢慢的冷去。那一世自己在他懷中死去時他的感受;是否正是這一世他在自己懷中逐漸逝去時自己的感受?
清風中傳來明朗的笑聲,那是蝶翼的聲音:「柔姑娘,你走開,讓我帶他的屍體回去見老爺子。」
「滾開!」她尖聲厲叫,跡近瘋狂。她牢牢的抱著他已經沒有知覺的身子,不許任何人接近。
「他是我的!你們誰都不准碰他!」她抱著他站起身來。披散的黑髮下蒼白的面容映著血紅的雙眼。凌亂的眼神中卻泛動著堅毅的光芒。
蝶翼見了也微覺害怕,不由得頓住了身形。
柔荑抱著他的軀體緩緩後退,走得數步,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卻又背轉身去,快步漸遠。
「護法,我們怎麼辦?」一名黑衣部下問道。
蝶翼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卻又迅速的化做那明艷的笑容:「隨她去吧——」語氣中拖著長長的尾音,一如她那看著遠處的目光。目光中似有無窮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