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弓等人緩緩向北而行,這一路倒也平安。並不曾再有木獬等人滋擾。只是連柔荑也不再見得。秦弓心中不由微覺悵然,幸得有羅漪、白澤相伴,卻也並不寂寞。
這一日,進了長安城,那長安城與杭州相比,卻又大不相同。畢竟是一國之都,其間更顯豪奢與氣度。只是那恢弘中卻又透著一種破敗,此時正當入秋之際,少不免多得幾分凋零之氣,更兼之黃巢初定,那斷垣殘瓦和著行人的愁苦之色,不免看來有些觸目的悲涼。
白澤見此情形,不由得喟歎道:「黃巢雖沒,但眾節度使各懷異心,這天下的動盪怕才剛剛開始。」
秦弓不知這天下之勢,並不多言,只是想:「人間也是那麼紛亂,天魔兩界同樣爭鬥不休,看來做神魔與做人一般無二。」
羅漪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只顧著東張西望看有什麼好玩的物事。
這三人站在城中,也頗引人注目,少不免有人駐足看上幾眼。那年老持重的也便罷了,有幾個年少輕狂的,見得羅漪的模樣,不由驚為天人,若不是見有兩名長相不俗的男子在身邊,早上前搭訕了。
白澤見此情形,朝秦弓與羅漪使了個眼色。三人疾步而行,穿街走巷,轉入了一個比較僻靜的角落,方才停步。
白澤笑道:「看來我們頗能引人目光了,不如你們先在此呆著,我去打探一下消息,再來此與你等會合。」
秦弓點頭道:「也對,漪妹還是不要拋頭露面的好,白大哥速去速回。」
白澤道得聲:「我自省得。」便自去了。
羅漪卻猶自未覺什麼,只是嚷道:「幹什麼讓我呆在這裡啊?好不容易到了長安城,說什麼也得到處走走看看。」
秦弓衝著羅漪連連作揖道:「公主大人啊,你長得那麼脫俗,往人多的地方一走到底是你看人還是人看你啊?」他雖已夢覺前塵,然童子之心似是猶在,依舊時而流露出頑皮的本色來。
羅漪經他一說,也自明白,卻依舊心有不甘,口中只道:「我才不管呢,我就要到處亂走!」邊說邊拔腳要走。
秦弓連忙拉住她道:「就算要遊玩也要等白大哥回來才好啊!」說著假意將臉一沉道,「你要不聽話我……我就不睬你了。」
羅漪哼道:「稀罕麼?」話雖如此說,腳下卻不再動了。
兩人說話間,白澤已然回轉。秦弓忙迎上前去:「白大哥回來的好快,可有打聽到什麼?」
白澤微微一笑道:「你忘了我另外一個身份了麼?」
秦弓這才想及,白澤正是錢塘王錢鏐之子,雖則錢鏐無爭天下之心,卻也要對天下之勢有所瞭解,長安城中自有眼線無疑。
白澤當下將打聽的事說了。原來晉王李克用平定了黃巢之後便進駐長安,殄除黃巢餘黨,安撫百姓。而唐主僖宗卻早因黃巢入京,逃至西祁關。李克用因是著人前往西祁關迎駕。
秦弓忙道:「那我存孝大哥呢?他不是李克用的義子麼?現下應該就在城中吧?我們這就去找他。」
白澤搖頭道:「那李存孝並不在長安城裡,他正是去西祁關迎駕眾將中的一個。我們是留在這裡等他歸來還是……」
秦弓急道:「既如此,我們便去那西祁關好了,咱們用飛的,定可追上他們。」
白澤點頭道:「秦兄弟說如何便如何好了。」心中卻有些奇怪,先前一路上秦弓都不曾那麼著急,何以到得長安反到急於與李存孝相見了。卻不知秦弓生怕羅漪又要纏著自己游城,是以急著要離開。
秦弓不待羅漪有所反應,早已騰身而起,羅漪雖是大不樂意,卻也無可奈何,只是嘟著個嘴。白澤見狀,心中猜到了八九分,笑了笑道:「我們還會再回長安的,到時定叫小弓好好陪你。」羅漪這才轉嗔為喜。卻見秦弓只在半空中打轉,並不前行,兩人忙跟上前去。
「喂,走啊。」羅漪道「發什麼呆?不怕被凡人看見麼?」
秦弓苦笑道:「我不認得路。」
「哈哈,那你跑那麼快做什麼啊?」羅漪得了個機會,自是要笑話他幾句。
秦弓雖是臉皮不薄,但發覺羅漪似是猜到了自己的想法,也微覺臉上一紅,只把雙眼朝白澤瞅瞅。白澤道聲:「隨我來!」當先飛行。秦弓一言不發,緊隨其後。羅漪見秦弓窘迫,只是捂著嘴偷偷而笑。
三人飛得又高又快,倒也不曾被人發覺,縱是有人看到,也只認做是自己眼花罷了。不消一刻,便已近了西祁關。卻見不遠處塵土飛揚,似是有許多人馬在前。
三人挑了處山頭落下雲頭,居高臨下,將山腳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卻見有兩彪軍馬對壘而立。一邊眾人頂盔帶甲,各執兵器,個個高叫道:「留下龍車,放爾生路!」。隊中撐著一桿大旗,旗上赫然書著個「齊」字。另一邊兩隊兵士排列得整整齊齊,隊伍中卻護著一輛雕龍刻鳳的華貴車輛。車頂挑著盤龍旗,車中坐著一人,頜下微鬚,倒也長得頗為清秀,只是身子微微顫抖,臉色與泥土彷彿。車後長長短短站著許多人,均身著蟒袍。
白澤猜度道:「那車中的想必就是當今的皇帝僖宗了,車後的當是文武百官。卻不知那另一隊人馬是什麼來頭。既掛著『齊』字旗,難不成是黃巢舊部?」
秦弓應道:「那就是皇帝老兒麼?怎麼就那麼膽小,如何做得了皇帝?」
白澤嘿然道:「這世襲的帝王自小養在深宮,自是沒有什麼膽略。當初被黃巢打得跑出長安城,算是只驚弓之鳥,害怕也是情理之中,不知道你那存孝大哥在不在隊伍中。」
正說話間,盤龍旗下衝出一員將官來,只見此人雖軀幹瘦小,然那份氣概直可吞山嶺,逆江河,定風雲,黯雷電,令人不敢逼視。驚得「齊」字旗下眾人立時噤了聲息,連戰馬都不敢嘶鳴。
「存孝大哥!」秦弓見得此人,忍不住脫口叫了起來。
白澤不由打心中叫得一聲「好!」,暗道:「這等人物,便是天魔界中,也未必會有幾個!」
「齊」字旗下一人深吸得一口氣,高喝道:「李存孝,我黃虎鬚不怕你,今日當要為我兄長報仇!」那聲音雖高,卻難以掩蓋他心中的懼意。
李存孝冷冷一笑,道:「要戰便戰,何用廢話!」言罷,一提馬韁,直衝過去。那黃虎將手中長槍一展,叫道:「大夥兒併肩子上啊!」只聽得「呼啦」一聲,數十騎人馬蜂擁而上,立時將李存孝圍在中央。
李存孝渾然不懼,將手中兵刃舞得風雨不透,那兵器長得極是古怪,宛若一桿長槊,然頂端分叉,與燕尾彷彿。此物有個名目,喚作筆燕過,乃是李存孝的獨門兵器。眾人只如走馬燈似圍著他轉個不停,卻哪裡攻得進去。酣戰間,李存孝大喝一聲:「著!」只聽黃虎一聲怪叫,早被筆燕過搠中心口,跌下馬來。餘下眾人相顧失色,手中微有遲緩,怎禁那李存孝掌中過如怪蟒毒龍,轉瞬間又連刺落數員將士。餘下人等見勢不妙,發一聲喊,頓作鳥獸散,那「齊」字大旗也在慌亂中倒落在地,被逃竄的奔馬踩得滿是蹄印。
山上白澤見得李存孝之勇,脫口讚道:「如此虎將,怕當世無人能敵了!」話猶未落,轉頭間不見了秦弓。再低頭看山下,那秦弓早已奔至李存孝馬前。
李存孝正待追趕逃逸的眾人,忽見一人斜背長弓,正擋在跟前,未加思索,挺過便刺,口中猶自喝道:「賊人速速讓路,饒爾不死。」手下卻只使出五分能耐,只擬將來人逼退便了。未料那人身影一閃,這一刺,卻是連來人的衣角都不曾碰著。李存孝不由心中一凜,手中筆燕過一揮,當頭便向來人砸去。這一次,竟是使出十分真力。過未至,一股勁風已撲面而到,便是站在一旁觀戰之人,也覺勁道駭人,只覺便是被那風帶到分毫,也會筋折骨斷。場中砂石向四周激射開去,宛如強矢一般,偶被擊到,痛徹心肺。嚇得那龍車中的僖宗連喚:「後撤!後撤!」唐軍向後退了百十步,遠遠觀戰。
只見那人未有懼怕,反現喜色,口中大叫一聲:「好!」早將長弓執在手中,不避不閃,將弓向上一迎。
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弓過相撞,激起一叢奪目的火花。筆燕過如千斤巨石般當頭壓下,卻被弓生生抵住,難以再壓下分毫。眾唐軍忍不住齊聲驚歎。均自想道:也不知那弓是何物所鑄,在李存孝的千斤神力下竟未曾折斷,那弓弦輕輕振動,彷彿是因興奮而發出的高歌;更不知那弓的主人是何方神聖,不但擋住了這一擊,且臉不改色,氣不長喘,似猶有反擊之力。
李存孝也不禁臉上微微變色,定睛打量來人,只見他一襲紫袍,穿著頗是華貴,大不似黃巢餘黨;再細看樣貌,但見他雙目似電,隱隱有金光浮動,嘴角帶笑,淡淡如春風拂面。心中不由一動,忙道:「來人可是……」手中力量已然減弱數分。
不料來人卻並不待他將話說完,雙臂向上一推,逼開筆燕過,笑道:「要戰便戰,何用廢話!」正是適才李存孝對黃虎所言。
李存孝聽得他說話口氣,心中更是確定無疑,那張如精鐵鑄就的臉上竟也浮出絲微笑來,道聲:「好!」提馬向後退得兩步,便待再戰。
來人不待他有回力之時,一個高跳,竟跳得比馬首更高出一丈有餘,將手中弓一揮,學著李存孝的架勢,朝他當頭砸下。李存孝一聲虎吼,手中筆燕過迎上前去。弓過再次相撞,這一聲響,比之適才一聲更響,直震得觀者連忙掩耳已自不及,一個個面色灰黃,驚顫不已,便是大地都為之微微震動。
只聽得李存孝跨下戰馬一聲悲鳴,竟是抵不住那神力壓身,四腿斷折,跌倒在地。好個李存孝,處變不驚,一腳踏上馬背,用力一蹬,藉著這一蹬之力,身子往上一衝,雙臂一叫力,將來人的弓彈了開去。半空中,身形一折,穩穩的站在地上。眾唐軍立時齊聲叫好,聲如山呼海嘯。
那來人借力後翻,在空中翻了個空心觔斗,也自落地。只見他將弓往身上一背,張開雙臂便朝李存孝衝了過去。李存孝也將筆燕過一扔,張臂迎上。眾唐軍面面相覷,暗道:「這是什麼招數打法?」兩人卻早已擁抱在一處。
「大哥,想煞小弟了!」那人正是秦弓,一時技癢,忍不住與李存孝比試了一番。
「兄弟!」李存孝說話並不多,心中的喜悅卻絲毫不曾掩飾。
李存孝拉住秦弓的手道:「多日不見,兄弟的功夫又長進了不少。」
秦弓嘻嘻而笑道:「大哥不怪我放走了你的敵人麼?」
李存孝搖頭道:「區區小事,怎及我兄弟重逢。」轉頭處,卻見秦弓身後多了兩人,一人白衣似雪,眉目中自透出一股英氣;另一人卻是個女子,美貌不可方物。心底暗暗稱奇:「我兄弟哪裡結識的這般不凡之人?」
秦弓正要向李存孝引見白澤與羅漪,李存孝卻一擺手道:「兄弟先與我一起見過皇上再說如何?」
秦弓吐了吐舌頭道:「那皇帝我可沒有興趣,大哥自己見就是了。」
李存孝想得想,點頭道:「也好,那兄弟少歇。」轉身到車前見駕。
僖宗坐在車中,此時猶自驚魂未定,見得李存孝上前,忙輕輕咳得聲嗽,端了端臉色,卻又將一抹微笑擦上嘴邊,這才道:「前日說到卿家之功,朕猶不信,今日親眼見得,果然勇猛無敵,論功第一,更又何疑?」
僖宗將聲音提高了少許道:「李存孝且聽封!」李存孝原本只是低頭,並不作聲。忽聽得這句,連忙跪拜。只聽僖宗道:「憐卿勞苦,封卿為大唐護國勇南公之職,待朕還朝,再賜宴賞。」存孝磕頭謝恩,起身正要告退,僖宗又問道:「適才與你較量的那人是誰?可是賊黨?」
李存孝聽得賊黨兩字嚇了一跳,卻又跪下道:「那人乃臣之義弟,與那賊黨全無瓜葛。」話音略頓,抬眼見僖宗臉上並無責怪之意,這才放心。
僖宗「哦」得一聲道:「我看他比之勇南公也不逞多讓,不如……」
李存孝趁得僖宗一沉吟間忙道:「臣弟乃山野之人,不知禮節,只怕驚了聖駕,反為不妙。」
僖宗呵呵一笑道:「唔,既如此也罷,有忠臣如晉王,虎將如勇南,足矣!」當下不再多言,只是命催趲前行。
李存孝換過馬匹,又叫人牽過數騎駿馬,與秦弓等人騎了,數人並轡在前。眾將士及文武官員見過李存孝與秦弓本事,有這等人保駕,自是大為放心。
一路上,秦弓與李存孝互談別後景況。秦弓對這個大哥十分信任,除了羅漪與白澤的身份不太好解釋,就此略過外,言語中更無半點隱瞞。饒是李存孝走南闖北多年,聽得這些情事,也不由得驚詫得合不攏口。他身後一眾常隨他的士兵見主將今日與個少年竟有說不完的話,與往日的沉默寡言大異,心中也都暗自稱奇。
一路無事,這一日到得長安,早有李克用在城門迎駕。秦弓因著當日尚讓的緣故,不太願意與之照面,便和李存孝招呼了一聲,與羅漪、白澤二人先一步入了長安。
三人找了個客店,要了兩間上房安頓下來。白澤站在房中,兩眼卻看著窗外。窗外是空無一人的大街,白澤嘿然道:「皇帝回宮,卻不許老百姓出門,也不知道是皇帝怕了百姓還是百姓怕了皇帝。」
秦弓打了個哈欠道:「我才不管這些事呢,這兩天跟著皇帝的車隊麻煩得要死,看來做皇帝也無趣得緊。」
白澤搖頭道:「那也未必,像這種落難皇帝當然無趣,若是一代開國之明君卻是大不相同了!」
秦弓笑道:「開國?難道白大哥有爭天下之心不成?」
白澤順手把窗子關了,道:「秦兄弟莫要亂說話,家父只求一方安寧,從不曾有奪天下之妄念。而我則更無此志。」
秦弓微微一哂道:「開個玩笑麼,我知道白大哥沒有坐擁天下之志。」
羅漪原本只是坐在桌邊將個茶杯翻來翻去的玩,聽得這句,忽然插嘴道:「卻有統領天上之志。」復把臉轉過去,笑嘻嘻的看著白澤道,「白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白澤臉色一端道:「輔佐魔尊乃是我白某職責所在;重振魔界,令天界宵小不敢小覷,更是我生平之志!只是統領天上,卻從何說起?」
羅漪見白澤忽然認真起來,倒不便再說什麼,忙順手倒過一杯茶水奉上:「好啦,算是小妹我說錯話了,白大哥喝口茶消消氣。」
白澤接過茶杯,苦笑道:「遇著你這等的人,便是想生氣也生不出來啊。」
秦弓歎口氣道:「天下紛亂,天上也是一樣,看來身在何方也都差不多的了!」
白澤應聲道:「天下雖亂,總有寧靖之日;天魔紛爭,也須有人可力挽之。」
秦弓一笑道:「這事先且不說了,我看存孝大哥做將軍做得也不是很高興,卻不知道為什麼偏偏要做下去。」
白澤應道:「這倒不知,以後你不妨問問他。」
秦弓點頭道:「只是他事務繁忙,也不知什麼時候有空呢。現在天色尚早,不如到處走走,也勝過悶在這客棧裡。」
羅漪聽得這句立時跳起身來,喜道:「好啊,還不快走。」
白澤皺眉道:「皇帝歸宮,百姓不得隨意出入呢,何必惹這麻煩?」
秦弓笑道:「打什麼緊,那皇帝咱又不是沒見過。正是要趁著街上無人才好。」
白澤「哦」得聲道:「那你們去吧,我有些累了。」
秦弓應聲:「也好。」帶著羅漪自去遊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