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武清在田地裡勞作了不到一個小時,轉身就不見阿智兩人。他擦乾汗,又鋤作了兩個多小時,播完種子,只覺氣喘如牛,汗流浹背,渾身酸軟無力。
忽覺背後響起腳步聲,猛回過頭一看,原來是文蘭給自己送早飯來著,內心頓然湧起一陣感激之餘還帶著幾分慌張。他心中又不免想:「老班親自給我們送飯來,我理應感到高興和無上光榮才對,緣何反而心慌意亂?阿智兩人不餓嗎?這時還不見回來,等飯涼了卻不免辜負老班送飯之情了。」
這時文蘭走至,對他笑道:「且歇會兒,這勞活不用急的,忙了一個早上,你肯定很餓了吧?怎麼只有你一人,阿智他們兩人呢?」武清低頭答應著,連道幾個「是」,卻只是回應她所問的「餓」字。
這時文蘭已經吧籃子中的飯菜端了出來,分了一份,把剩下的有放回籃子中,然後端了碗飯拿了雙筷子遞給他,卻見他偷偷地看了自己一眼,只覺臉上紅熱,笑著說:「坐著吃吧,我爸媽有些事先吃了。鄉村地方,沒什麼吃的,還請你將就吃著。」
武清吃了幾口飯,見文蘭嘴動了動,以為她要說告別之語,忙說道:「這飯菜很好吃,是你煮的嗎?」說完心裡不覺罵自己:「今天怎又犯起傻來,說話語無倫次,不著邊際,不疼不癢。偏盡說些不經大腦,專從肚子裡吐出的生搬硬套的話兒。不是心裡有千言萬語要說,怎麼話剛出口就了變質?話不由衷,這話兒的質量也便打個半價了!這可是一反常態!『正常』的我雖不自詡能從容以對,談笑風生,但怎麼也是說得有板有眼,不至於失禮於人。聖人不是有云:『對而從容,行而有禮,則他人無以貽笑也。』」
文蘭微笑說道:「真的嗎?那就多吃點吧!」見他只是點點頭,卻沒下文了,心裡就想:「他還是跟從前一樣傻乎乎的。看他這樣,原本有許多別後言語要問他,卻不知從何說起了。想我當老師一年有多,面對著六十多個孩子,其中不乏頑皮胡鬧,問東問西,又或者不發一言的孩子;也不曾束手無策,不知所措,總會想出辦法來『對症下藥』,循循善誘。這時面對著他卻腦子空空如也,一籌莫施。聖人不是說了:『有教無類,自誠而明;又說勉力規勸,無害為君子也。』小女子如今無能為力,當真枉為人師了。」又見武清兀自沉默無言,側著身子只顧著吃飯,也不見夾菜,她眉頭一皺,說道:「我走了!不打擾你吃飯了!」說畢,轉身就走。
武清內心一沉,如墜萬丈深淵,看著她快步遠去的身影,心裡想:「她生氣了?而且似乎是由於我的原因。唉!才來就氣走人,何苦來由?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以後不知道能否再見面了?嗯!我還要回來當面謝謝趙伯伯一家的慇勤招待,到時大家見面還是這般言語不對,形如路人,『相見爭不如不見』的,那可如何?這回可真是『一失言成千古恨』!唉!『此生與女憐若此,卒而不相見,真堪遺恨終天······』」
若有情而生死不見,誠然是終身之恨。
武清言念及此,緊咬下唇,向著已走遠的文蘭喊道:「老班!你先別走!」三步作兩步跟上去,見文蘭停了腳步,卻不轉回身,又喊道:「老班!你可以回來嗎,我有話兒跟你說!」卻見她仍舊站在那裡,於是壯膽走上前說道:「老班!卻才不是說不忙嗎?現在可以抽空和我說幾句話兒嗎?也好讓我們同學兩個敘敘舊?」文蘭輕點著頭,以示答應。
「我們到那邊坐著聊。」兩人走至原來的田埂那邊靠著,卻不坐下來。武清看了看文蘭問道:「老班,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文蘭望著前方,口應著:「嗯······那你呢?」
武清也眺望在遠處,卻沒有直接回答她,長吁了口氣,說道:「高中快要畢業那年,成都九所學校的高中生的暴動事件,首當其衝的是我們的老師們,以至於發生了一系列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家裡人怕我牽涉其中,寫信叫我回家,以免多生事。那時我已經有回鄉之意,這才收拾心情回了家,家中幫著幹些雜活,沒想一呆就幾年了。」
文蘭一直撥弄著小辮子,眼神迷離地仍舊望著遠方出神,只聽她說:「我那時也有回鄉的打算,卻因某些事情而擱置了,無可奈何,唯有留在學校,卻······卻親眼目睹了發生在咱老師身上的淒慘可怖的一幕······」武清見她粉拳緊握,雙眉緊鎖,顯露出極為痛苦之容,他長吁了口氣說道:「那駭人聽聞的事情我後來才知道,李陶然李老師無辜受害,他······」
「他被咱學校極壞的還自我標榜為『具有革命精神』的十多個高年級學生扔東西砸破了頭,留了一大灘鮮血在地上,幸虧送醫院及時,才脫離了生命危險。這只是其中一件被尊師譽為『三好』的學生所導演的鬧劇。」文蘭說完搖了搖頭,長歎了口氣,眉間似有千種愁結解不開,心中若有萬般嚴詞道不盡。
武清望著她問道:「那後來呢?後來李老師怎樣?」
「李老師傷好後,辭退了職位,離開了任教十多年的母校,返回家裡。李老師當真是奇人,博學多才,他跟村中一位老太公潛修苦練武學,後來又專研李小龍的截拳道,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之後他的武功終告大成。那時村中經常發生盜竊事件,李老師於是設下埋伏,親自把那幾個小偷手到擒來,他也因此名動一時。文革後政府為他平反了,並聞名尋來,請他出任成都二中的校長,但被李老師婉拒了。李老師說傳授學術,各有其途,他在村中教授學生習武強身,發揚中華武術,再振中華武學雄風,也不失「教師」薪火傳承的天職。」
武清這時是「娃娃放炮仗(爆竹)——又驚又喜」,他哈哈一笑,說道:「想不到李老師文武全才,我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了!只可惜了李老師淵博的學識,敏捷的辯才,李老師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教師,在文革時學識和口才能出其右者寥寥無幾。還記得李老師給我們講的『文學與藝術』那堂課嗎?說得多生動有意思,到現在我仍記憶猶新!」
「記得!那時我們的語文課任老師龔先生有事請假了,找了李老師代課。那堂課連平時每次語文課必定睡覺的幾條『大懶蟲』也聽得津津有味,下課了口贊不絕,還說耳猶未盡哩!」兩人對視一笑。
武清又說:「李老師所教授的歷史課本來就高水平嘛!他喜歡標新立異,所以每節課別具匠心,教授起語文課和歷史課確實是別具一格!當時真的難有與其爭鋒者!」說罷,昂首望著天空長歎。文蘭聽他語調激昂,儼然一副義形於色的樣子,好像要說服自己相信他的話似的,不免覺得好笑;她微笑地看著他,卻不說話。
武清又問:「老班?那麼我們的語文老師龔先生呢?後來怎樣?他教書不太會吸引人,照本宣科,盡說些老生常談的話,而且聽說他才初中畢業來教我們高中,我想他應該被調回小學任教了吧?」
文蘭笑道:「你不要總叫我『老班』,我當真便老了嗎?」武清連道幾個「是」,又說不如直呼她「文蘭」來得親切,又問起那位龔老師是否正如他所說。
文蘭笑道:「你猜錯了,我想你怎麼也想不到他所受的待遇。」武清一連幾次都猜錯了,隨後似乎想到什麼,面色一沉,說道:「難道他已經······」
「你不要犯傻了,他真那樣,我還會這樣嬉皮笑臉的跟你說話嗎?他呀!現在已經是成都二中的校長了!」
武清聽後一時愣住了,隔了一會,兩人不由笑起來。文蘭笑得厲害了,不免咳嗽幾聲。
武清見文蘭長得秀如清荷,笑得燦若蘭花,不由一句調皮話衝口而出:「那麼你呢?你也是校長嗎?」文蘭笑道:「我這等能耐無法跟龔校長比了,我只是在鄉村一間小學裡教三年級一個班的語文課。前三年一直做著代課老師,現在是正式的了。」
「嗯!這樣很好!首先你的起點就站對了,不必太高,也不能太低,立足於基礎,踏踏實實向前邁步;其次小學生距離『性本善』這性情相對於初高中生又較為近了,也即是陶淵明所說的『其迷途未遠』這一程度,勉力教之當可去其『愚笨、癡狂、憤怒』,如此而已;知者見於未萌,當你教書之技有成,出人一籌時,便可免了那『頭上生花』之幸了;再則,你忿忿不平李老師未能接任校長之位的寶座也就如你所願也!」話未說完,只見文蘭早已經捂著肚子笑得身子顫動起來,想想剛才「掉書包」的一番話兒,自己也覺得好笑;又見她笑得厲害了仍舊咳嗽不停,趕忙問她有沒有事。
文蘭笑說道:「『戲台上打架——沒事』!過一會兒就好!」心裡想著武清剛才那番話,不由內心暗喜:「他那番話說到我心坎上,也虧他能明白我的心思。」
武清又問起高二同窗們的近況,談及榮曉時,文蘭面露慍色道:「當時拿磚塊扔李老師的,就有他的份。」武清聽了,皺著眉頭沒說話。
這時,只見阿智阿年風風火火地跑回來,看到文蘭也在,跟她打了招呼,要了飯一旁坐下就吃。四人坐在田埂上聊了會兒天。文蘭知道他們有事要談,也便回家看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