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貴賓又是哪個?
很自然的,簡昆侖便聯想到了方才所見。
當是兩匹快馬來者之一的那個白發紅衣的老人了。這個人又是誰?
大船在緩緩起伏移動之中,向前行進。
簡昆侖翻身離開了床榻,心裡頗是忐忑。
推開窗扇,迎進來滿室清風。
外面黑黝黝的,已是午夜時分,倒是一天星月交織河漢,顯得頗有情致,大船本身***輝煌,映照在微有波動的水面上,乍然觸及,宛若是矗立水面上的一座金色牌樓。
簡昆侖頗有一探究竟的沖動……他卻終於克制住自己,終宵不曾踏出座艙一步。
天亮時候,大船終於在一個地方泊岸了。
顯然是地頭到了。
難道是來到了所謂的飄香樓?還是別的神秘地方?簡昆侖終無所知。他只是靜靜地坐候船上。
大船上自有一番騷動,先是有人上上下下,顯得很是熱鬧,終至於完全靜止下來。
最後才傳來腳步聲,直到門前。
簡昆侖知道是來招呼自己的了。
果然房門輕叩,推開,現出了無音、無言一雙孿生姐妹。
二人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睛向他看著。
簡昆侖站起來道:“地方到了?”
無言點了一下頭。
“飄香樓?”
二女對看一眼,並不答話,簡昆侖知道多問無益,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
無音、無言,一個前導,一個殿後,三個人隨即向艙外步出。
卻只見一抹楓紅,把岸邊渲染得十分嬌媚,卻有一行峭壁,自右側方插天直起,形成一面巨大石屏,將此幽谷掩飾得恰到好處。
十數艘大船,格式看來俱是一般模樣,眼前井然有序地停泊在附近。是幽谷,又是戶港,好一番磅礡氣勢,卻於此壯觀氣勢裡,散置著一派清幽、雅致,乍然入目,不覺心曠神怡。
簡昆侖盤算未已,已同著二女相繼步上岸邊。
這雙孿生姐妹,身手非比尋常,擰腰跨步,舉止不失從容,正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簡昆侖此刻身上為人點了暗穴,功力無能施展,自忖無能取勝,也就不敢心存別想。
無音在前,無言在後,三個人一徑踏上楓紅初染的岸邊,前行的無音,身法饒是快捷,急切間一連轉了幾轉,咫尺天涯,眼前竟然換了世界。
一片青松,含翠欲滴,數點頑石,星布其間,高矮頓挫,魚龍蔓衍,間以紅紫芳菲的漫山野花,一霎間,宛若置身仙境。
前行的無音腳下速度奇快,簡昆侖不自覺地也加快了步伐,一陣快行,已不知身入幾許?
卻有一道奔湍疾流,由正面直躥而前,迎著礁石,濺發出銀星萬點,恰與穿枝直下的陽光,鋪成一番異彩奇趣。
簡昆侖忽然站住了腳步,心有所感,回頭看時,才知來處已杳,顯然籠罩於一片茫茫白霧之中。
他心裡有數,眼前情景,分明已落於對方陣勢之中,一念觸及,由不住為之暗吃一驚。其勢已不容他多做觀察,峰回路轉,眼下已來到一片房捨當前。
卻見大小不一的十數座樓閣,錯落於眼前翠谷繁花之間,各樓建築式樣不一,高堂邃宇,連檻層軒,疊疊累謝,無不色澤鮮明,翠翹曲瓊,各有奇趣,妙在此一系列的精巧建築,卻為一道朱紅回廊所貫穿,遠遠望去,有如一條千百丈紅鱗巨蟒,昂游於巨浪起伏的煙波浩瀚之間。
來到這裡,簡昆侖亦不禁為之怦然心涼,如此壯觀氣勢,料想著當是對方主力所在,即所謂飄香樓主所坐鎮的飄香樓了。
前行的無音,忽然停下了腳步。
正前方有一座矗起的八角鍾亭,懸有巨鍾一口,鍾撞側吊,想是用以客來招呼。
無音上前一步,方自拿起鍾撞,待向鍾上撞去,卻只見面前人影一連閃了兩閃,一個鳩首皓髯,身著黃衣,面相奇丑的駝背老人,已現身當前。
來人身法好快,宛若旋風一陣,黃衣飛揚,獵然作響聲中,已當面而立。
無音、無言乍見之下,各自後退一步,執禮頗恭地喚了一聲:“雷公公……”
駝背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把一雙三角眼,狠狠盯向簡昆侖,打著一口濃重的川音:“就是他麼?”
話聲出口,陡地上前一步,右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鳥爪,直向簡昆侖肩上抓落下來。
簡昆侖身形向側面一偏,巧妙地搖動肩頭,閃開了對方下落的五指。
但是來人駝背老者,身手大是不凡,一式出來,正反相輔,名為翻天掌。眼前一式落空,不俟招式用老,緊接著手腕輕翻,甩起來的半截前掌,反向著簡昆侖胸前擊按過來。
頓時有一股絕大勁力,直向他胸前擊到。
簡昆侖心裡一驚,右掌突提,雙方掌心互迎,噗!接住了他的來掌。
駝背老人翻天掌勢,施展得既快又狠,簡昆侖迎接得卻也巧妙。
關鍵在於,這類接觸,俱以實力相拼。
眼前情況,駝背老人顯然還不知道對方身上穴道被封,功力受限,簡昆侖生性要強,更無絲毫示弱。看在一旁的無音姐妹眼裡,不由為之一驚。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呼叫。
駝背老人吃了一驚,慌不迭抽身撤掌,卻已不及。
隨著駝背老人掌力吐處,簡昆侖整個身子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嘴唇處,嗆出了一口濁血。
雷公公見狀,呆了一呆,偏過頭來向身邊二女,模樣頗似存疑。
無音乃開口道:“這人身上穴路。已為堂主手法封鎖,是著不得力的,公公你手法過重了!”
駝背老人雷公公哼了一聲,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遂向二女道:“不礙事,只是一口濁血而已,把他交給我了,你們回去吧!”
無音、無言各自應了一聲,向著雷公公重施一禮,隨即轉身自去。走了幾步,無音卻停下腳步,臉上神態帶有幾分薄羞,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向著簡昆侖看了一眼,目光裡不無憐惜。
雷公公道:“你還有事?”
無音臉上又是一紅,忙搖了一下頭,說:“不……我……,這位簡相公可能受傷不重,我忽然想起來身邊正有堂主的八寶金散,也許對他有用……”
雷公公怔了怔,目含怒色,卻又笑道:“堂主的八寶金散,豈是一般人所能隨便服用的?難得你想得周到,就留下來吧!”
無音應了一聲,隨即上前一步,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絲囊,再由裡面拿出一個小小瓷瓶,雙手送上,雷公公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我這裡正好也缺貨,用過就不還給你了。”
無音訥訥地說了聲:“沒有關系!”頭也不抬,便轉身去了。
她姐妹離開的身子,透著奇妙,眼看著二人腳步踏上那一道宛似巨龍的廊道,巧妙地一連轉了幾轉,便自掩身不見。再著眼時,二女已現身回廊另一邊頭,顯然已置身另一層院落。紫籐花一片璀璨,掩飾著狀似月亮的白玉落地罩門。
無音、無言一腳跨出之後,便自消失不見。
這番情景,若教常人看在眼裡,不免疑神疑鬼,認為巫幻邪術,其實不謬不然。
簡昆侖卻是心裡有數。自他來到之始,即已看出這裡地勢奇特,無論樓台亭閣、小橋流水,甚至於花草木石,俱非隨便建置,乃系經過高人事先設計藍圖,分別築就,這一會經過他細心觀察之後,越加斷定這座美麗庭園,暗含著極為奇妙的先天易理洛數,無庸諱言,那便是這裡亭台樓閣俱設有奇妙的陣勢,非深悉內容的自己人,萬難自由通行,自己竟然被安置在這裡,看來短時脫困無望了。
心裡這麼盤算,不免大為沮喪,只是在眼前對方駝背老人雷公公的監視之下,他反倒做出一副漠不關心,並不在意的樣子。
雷公公看著他嘿嘿一笑:“時堂主跟前的兩個丫頭,平時最是刁頑難纏,想不到對你竟是破格垂青,這瓶八寶金散乃系主人精心自制,一切內外虧損,服後立可見效,只宜少服,一兩次也就夠了,你自個收下,服用後再還我吧!”
簡昆侖一聲不吭地點了一下頭,便自收下藥瓶。
基本上,這裡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俱是敵人一面,實在談不上什麼友誼。
眼前被帶來這裡,雖然對方不曾明白告之,他已略能猜忖,這片奇妙境地,便是對方萬花飄香最稱神秘的飄香樓所在,也就是對方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眼前已是身入虎穴,誠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未卜,一切的一切,自己實在已全然無能自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越是面臨危難困急,越要冷靜鎮定,簡昆侖認清了這一點,便自將心情放寬,雖是逆來順受卻也未必任人擺布,最稱要緊的是自己身心健康冷靜,才得進一步與對方周旋。
便是存心如此,他才收下了對方所贈送的良藥。
雷公公身分雖未言明,簡昆侖卻也略能測知,看來必為飄香樓主人器重之人,主管總壇各項內外人事雜務,時美嬌一行,雖是貴為堂主,來此亦當有主從之分,只看無音、無言對其恭謹神態,當能測知其人身分之一斑。
雷公公一雙三角眼,精華內蘊,其功力已在方才匆匆一招對掌時,表露無遺。端的是一個強大勁敵,不可輕視。
對於簡昆侖來說,雷公公顯然也心裡有數,對方既為時美嬌攜來總壇,當非泛泛者流。他身上穴路經絡既已為時美嬌秘術所封,卻能並不示弱地硬接自己一掌,端的是一條好漢子,如此風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時雷公公大為激賞。
一霎間,雷公公那一雙三角眼,已在對方身上無數打轉,沉下聲音道:“姓簡的,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簡昆侖看了他一眼,並不吭聲。
雷公公嘿嘿笑道:“實在告訴你吧,這便是萬花飄香樓所在,這地方一向關防嚴謹,尋常人是不能隨便進出的。”
簡昆侖點頭笑道:“如此說來,我當慶幸有此一來了。”
雷公公哈哈一笑說:“那可要看你的造化了,來到這裡的人,非為上賓,即是死囚,哼哼,你卻是凶多吉少,閒話少說,你且跟我來吧!”
說罷,轉過身子,大步向著那道迂回長廊踏上。
簡昆侖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雷公公腳下極快,三五個打轉,已繞向回廊中央。簡昆侖急跟而上,立定腳步再看,顯然光景又是一番模樣,卻只見各處樓閣,網戶朱刻,一如盤中棋子,除了一道狀如龍蛇的長廊貫穿其間,更多縱橫小道,密如蛛網,看過去極是錯綜復雜,宛若置身迷宮幻境,其間如若設有什麼陣勢,料非等閒。有心強記,留供靜中思索,也是萬難。
把此一番形勢看在眼中,簡昆侖不禁暗自驚心,對方那個愛花的主人,雖然未曾得見,只看其居家氣勢、布局,顯然已可知是個絕頂高明人物,自己眼下落在了他的手中,看來正如這個雷公公所說,怕是凶多吉少,卻得打起精神,好自應付才是。
雷公公望著他嘿嘿笑道:“小朋友,你的身手不錯,怪不得就連時堂主,也對你破格地優待,正因為如此,老夫才不敢對你怠慢,特地為你找了個清靜處……你卻要留意了!”
說時身子向下一矮,霍地向側面跨出了四步,變了個騎馬單檔的架式。
簡昆侖心裡一動,卻見雷公公這一霎身勢側轉,左五右六,前七後八,一連變化了許多步法,最後身勢站定,已立身三數丈之外。
這番形象,落在簡昆侖眼裡,並不吃驚。
對方雷公公宛似邯鄲學步的身法,無非旨在混淆他的視覺,致使原本就已經錯綜的陣勢,更形復雜而已。
簡昆侖微微一笑,身法一連閃了兩閃,循定一個正確方位,切身而進,其勢幾與對方一般快速。
雷公公身子方自站定,簡昆侖卻已來到面前,前者頗似吃驚,才知道簡昆侖這個後生小輩果然非比等閒,頓時大大改了初衷,也就不便再故弄玄虛。
當下,雷公公隨即展開身法,按照反太極六十四式步法,一路行來,移身來到這一條筆直甬道,站定腳步再看,簡昆侖依然亦步亦趨,並不曾有絲毫落後。
“好!”雷公公高贊了一聲,越加奇異地向對方少年打量了幾眼。隨即伸手向當前指道,“就是這裡了。”
簡昆侖抬頭看時,只見當前兩甬道盡頭,聳峙著一個半月形的紅色大理石落地罩門,兩行翠柏沿道而植,情景極為清幽。
至此,再無玄虛。
雷公公一路前導,來到大理石紅色洞門當前,即見門前左右各自踞蹲著一個狀似麒麟的石獸,落地罩門上方懸著殘月形的一塊翠匾,雕刻著半月軒三個朱紅正楷。扉內黃蘭,映著驕陽,渲染出一片刺眼的金黃。蝶兒翩躚,好一番閒情逸致。
簡昆侖既知此身已在對方陣勢之中,反倒不再驚愕,雷公公前導著他,一徑踏入半月洞門。
院子不大,卻全叫花占滿。
小小幾間房捨,雕紅抹翠,襯以畫欄飛簷,更見景致不凡,一方太湖石,形樣瘦削地側立在茅亭右側,正有一只狸貓高踞其上,乍見人來,喵了一聲,躥身直起,一徑電閃而逝。
二人不防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手,嚇了一跳。更不曾防到,那方小小茅亭旁,還有個閒人。
秋風無力,驕陽正暖。
這人正斜身倚著亭欄在曬太陽,臉上遮著塊白布,一身月白直裰,看來雖舊了,但洗得甚是潔淨,上面連個褶子都沒有。
便是那聲猝然響起的喵嗚貓叫聲音,驚動了他,這才緩緩直起腰來。
不經意,臉上那一塊蓋著的白布便自脫落下來,現出了此人那一張白皙沉郁,滿生胡須的瘦臉。
雷公公怔一怔,才似忽然記起:“二先生,你怎麼來了?”
“我來了……”那人說。一面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一嘴牙齒。
一面說,隨即晃著身子,步下茅亭。
陽光太刺眼了,他不得不把眼睛半瞇著,忽然發覺到面前的簡昆侖,吃了一驚:“咦,你是?”
雷公公已迫不及待地推著他的身子,引向一邊道:“走,走吧……這裡不是停留的地方。”
“唔……唔……”
似笑不笑,擠弄著那張瘦削的臉,卻不忘一徑地向簡昆侖身上打量不已,卻是看不了幾眼,已為雷公公半推半請地送了出去。一牆之隔,另有別院,扇面兒似的開著一扇門扉,那人便是打這扇門離開的。
別看他懵懵懂懂一副糊塗樣子,腳下可不含糊。一經遁入那扇門扉之內,腳下游蜂戲蕊,一連幾個起落,已消逝不見。
雷公公打量著他離去的背影,搖搖頭歎了口氣,隨即把門關上,才回身走過來。
簡昆侖看著奇怪,卻也不出聲發問。旁人家事,管他何來?
雷公公帶他來到屋裡相繼入座。
一色的紅木家具,卻鋪陳著厚薄適度的絲綿墊子,另有一方矮矮坐幾,可供靜坐,這樣簡昆侖就很滿意了。
雷公公告訴了一些這裡的規矩,以及他所應該注意事項:
一、飄香樓乃是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設有柳蝶衣親手所部署的陣勢,如非經過專人接待,嚴禁私自行動,否則恐有不便。
二、告誡他如今乃是待罪之囚,一切均須自愛,如何發落,將取決於主人隨時的決定。
三、半月軒是他今後住處,軒內只有他一人獨居,一切日用飲食,自有專人打點,平日活動范圍,亦當以前後院落為限。
歸納總結,那意思便是,如今他已遭到了軟禁,一切的一切,雖未明文禁止,卻須自己斟酌自愛。
簡昆侖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
雷公公說了這些話,便起身離開。
簡昆侖忍不住道:“等一等……”
雷老頭兒回過身子道:“什麼事?”
“煩勞你代為通稟!”簡昆侖說,“我想快一點與這裡主人見面。”
雷公公嘿嘿笑了兩聲,搖搖頭說:“那可就難說了,這件事怕是由不了你……不巧得很,主座這兩天玉體違和,心情不佳……”
說到這裡,忽然住口不言,想是忽然覺察到了自己說錯了話,臉上神態頗似尷尬。
干咳了一聲,他才轉為笑臉:“不用著急,該見你的時候一定會見,不該見的時候,急也沒用,現在可不是時候……你知道為什麼吧?”
“為什麼?”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主座的心情不佳,除非你真的想死,要不然還是現在不要見面的好。”
說完轉身而去。
簡昆侖起身而前,隔著敞開的一排軒窗,目睹著雷公公離開的背影,循著那條垂直的甬道,一徑而前,看看已到盡頭,才自繞向一旁,身子一連閃了幾閃,便縱向另一道甬道,走上一陣,又轉了方向,如此數度移身,便自消逝不見。
這般身法,自非尋常。卻也沒有逃開簡昆侖銳利的目光觀察,甚至於他留意到,對方腳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當、崆峒三家之長,妙在將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於一爐,進而創造出一種截然不同於以上三家的獨特身法。
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簡昆侖已知道這身步,創始於此間主人柳蝶衣的靈思構想,乃對他下意識裡潛生出無比欽佩。
但是,卻不能抹殺種植在他內心對其人潛在的仇恨,姑不論他與父親當年的種種經過,即以假手時美嬌,對玉手書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惡手法,已是人神共憤,輕言化解,談何容易!
這一天,便在他靜靜思維中度了過去。
傍晚時分,才來了個送飯的人。這人五十開外年歲,短小精悍,身上穿著一襲蝴蝶狀的肥大號衣,前後心部位,皆繡有一朵盛開的玫瑰,顯然是處於此間某一階層的標志號衣。
這個人自稱老王,陝西人,說話一口一個“鵝”字,看來讀書不多,武功卻很有些根底。
簡昆侖吃飯,他就在外面亭子裡候著,有石凳子不坐,偏愛蹲著。一副陝西鄉巴佬的模樣,頭上纏著布,嘴裡叼著桿旱煙袋,吸上幾口唱上幾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難聽懂的秦腔,卻是有板有眼,看樣子人很直爽,是屬於樂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靜下來,簡昆侖真有點悶得慌了,眼前這個老王雖似識字不多的一個粗人,卻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暫時所能接觸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細。
飯吃完了,借著老王收拾碗筷的當兒,雙方似可說上幾句話了。
“吃過飯了?”
“吃過了!”
“這盤紅燒雞很好吃,是你做的?”
“鵝不會做菜!”老王咧著嘴笑,露出了被煙熏得發黑了的牙齒,“是曹師傅做的,鵝不吃雞,只吃羊肉泡!”
“羊肉泡?”
“泡饃!鍋盔!”老王怕他不懂,兩只手還特地比了一下。
“大餅!這東西,可好吃了,鵝們陝西人只愛吃這個,別的啥都不好吃!”
簡昆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籃子裡:“明天鵝給你弄一碗嘗嘗你就知道了,再弄壺酒,嘿,美得很呢!”
濃重的陝西腔調,簡昆侖還真有點聽不習慣。
老王這時已提起籃子,待要邁步離開的當兒,卻又回過身來,把一雙黃眼睛珠子,直直地盯著他:“還忘了問,你先生貴姓?”
“簡!”
“簡先生,你是來給我們當家的看病來的?是不是?”
“看病?”
“鵝們當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雙眼睛珠子睜得極大:“你……難道不是請你來看病的?”
“你是說……誰病了?”
“咦,鵝們當家的病了,你還不知道?”
簡昆侖心裡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老王也明白了,臉上神色頓現恍然,呆了一呆,才自搖頭道:“弄錯了,弄錯了,鵝弄錯了,不是你……不是你……”
一面說,狠狠地在自己後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頗是深悔失言模樣,隨即掉過身子,一言不發地走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臨走之際,狠狠地帶上了房門,發出了匡啷的一聲。
老王這幾句無心之言,使得簡昆侖心裡頓時大有所悟: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敢情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雖然被帶來這裡,卻遲遲不曾蒙他所接見,原來他竟是病了。
緊接著使他聯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迎接的那個老人,不用說,那個像似被貴賓一樣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來……這人極可能是個看病的大夫,因著柳蝶衣的病匆匆而來……如此看來,柳蝶衣所患的這個病,想來非比尋常,定是所謂一般醫者束手的疑難大症了,否則,以主人那等傑出的一身內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卻要勞動外人上門醫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簡單了。
那麼,萬花飄香第二號人物飛花堂主時美嬌的到來,當然也與此有關了。
深夜。
簡昆侖束裝就緒,一片漆黑裡,房子裡甚至於連燈也不點一盞,便自潛身戶外。
立身於半月軒的那個半扇門前,向著星羅棋布、深邃詭譎的大片亭台樓閣打量著……
集日間之細心觀察,多少已有了些見地。眼前陣列固然高妙深奧,卻並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總得設法把它探測清楚,以備必要時之來去自如。
然而,簡昆侖卻深深地告誡著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來往喋躞數次,也只限於門前翠柏所拱峙的這條甬道,卻不敢輕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寧靜。打量著面前錯落的亭台樓閣,隱約閃爍熠熠,襯以當空湛晦明滅的一天星斗,乍見之下,幾為一體,映襯得頗有奇趣。
正是這個突然的感覺,使得他心裡為之一動,隨即轉回身子,步入亭階。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奧,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萬一,簡昆侖之父簡冰曾於此窮研半生,晚年自號星海軒主,便不諱言他於此道的深密關系,簡昆侖幼承熏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當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實恆河沙數,其運行軌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無不與此蒼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關,互為表裡。
論及其間的這個學問,可也大了,即使最聰明的人,窮其畢生之力,得窺其玄奧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見,論及心得,能為之所用,便為奪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誠然難能可貴了。
簡昆侖於此道,固然談不上什麼高超學識,卻非門外漢子,在他冷靜細心的體察之下,一個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漸次在天際展開。
奇妙的是,眼前萬花飄香繽紛棋散的大片樓閣房捨,與之上下對稱,冥冥中具有幾分暗合諧趣,如是,那一道貫穿其間的迂回長廊,便似隱隱潛伏著要緊的關鍵,星月下,極似一條昂首待起的巨龍。天罡、龍脈、天星、河圖……總結所在,便是此一龐然陣勢的奧秘所在。
簡昆侖肯定了這個假設,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聯,果然大有所得,但是這門學問太深奧了,眼前雖然已為自己所窺知,也只在當然與所以然之間打轉,想要一舉窺穿貫通,還差得遠。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當年鯉庭趨時與父論學,每以此冷學過於玄奧,缺乏實用價值,乃致不求甚解,幾處深奧關鍵,便在知與不知間,敷衍了過去,及今欲有所用時,乃知其不愜而無以為計,再求餖飣獺祭時已不及……若是父親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點,也當受用不淺,如今是補苴無門,後悔莫及矣!
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嗚咽冷澀的一陣吹竹聲,正因為其聲韻過於冷澀低回,乍聽之下,於此靜夜,真有幾分陰森鬼氣。
簡昆侖一驚之下,為之打了個寒戰。
聲音近在咫尺,分明一牆之隔。
笛音冷澀,卻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殘》其實脫胎於笛王郭思秋的《醉飲花間》,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簡昆侖正自失驚,笛音忽止。卻於此如霜夜色之下,驀地拔起來一條人影,鬼魅般落向牆頭。
夜月下窺物不清,簡昆侖卻沒有讓他逃開視覺之下,一瞥之間,已覺出對方高瘦人影,連同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衫,其實都不陌生,正是日間雷公公押同自己來時,在亭間匆匆一見的那個人,當時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裡曬太陽,雷公公稱呼他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這個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間,這個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長煙升空,他瘦長的身軀,已落向聳起園中的大塊太湖石上。
緊接著對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飄出三數丈外,落身於長廊之間。
此時此刻,或許他根本就忽略了簡昆侖這個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會特意地向位屬別院的亭子裡看上一眼。
簡昆侖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縮了一縮,掩身於正面的亭柱之後。
如此,似可暫時不愁為對方所發現。他這一面燈光盡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著長廊內那一串蜿蜒吊燈,雖說是光度晦暗,卻十分鮮明醒目。
被稱喚為二先生的這個怪人,設非是舞興大發便是神經作祟,緊接著一連串地旋身打轉,極似池中舞姬。身上長衣,頭上散發,連同著他整個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勢,飄動於冥冥中的舞韻狂姿裡。
正是日間對此人的不盡了解,當他是個神智不清的瘋子,證之眼前醉態狂姿,更有幾分神似。
然而,當簡昆侖進一步再留神觀察時,不禁為對方狂態十足的舞姿所震驚。
其勢更不止如此。
這個人真個舞興大發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便是那般如癡似狂的逸興,在此清輝明月下,盡興大發。
身子越轉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著一定的動作,手、眼、身、步,無不在快速節奏之中,尤其是一頭長發,甩動時的美妙瀟灑,帶有幾分醉態可掬的輕狂,一霎間,這個人整個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簡昆侖幾乎看花了眼。
這人的身法、動作實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驚異的,並非在於對方瀟灑的動作、舞步……而是……他終於明白過來,那些瀟灑美麗的動作,包括他整個的全身動姿,其實全都在一定的規律之中,換句話說,那是一種傑出罕見的身法,如果把它運行在與人敵對的動作裡,又將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簡昆侖陡然為之一驚,內心起了一陣極大的激動,他已有所領會,待將進一步再做觀察時,忽然……
他聽見一絲異聲。
雖然只是一個極為輕微的聲音,卻使得他怵然為之一驚。正在起舞的那個人——二先生顯然也自警覺到了,婆娑輕狂的舞步,驀然為之中止。
緊接著一連三條人影,幾乎以同樣的快速,飄落現場。
落在最先的那個人,白發紅披,駝背長軀,卻是簡昆侖所熟悉的。正是那位當萬花飄香總提調職務的那位雷公公,日間方才見過,自然記憶清楚,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的兩個人,各著寬松號衣,人手一個燈籠,顯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邊說邊走上前,用手去搖動二先生衣袖,神態輕狂,頗似有幾分不耐。
二先生卻把他的手甩開了。
雷公公說:“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搖他,又被他掙開了。
這次二先生不像日間那般的好說話了。
瞪著兩只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著,瘦削的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態。
“呵呵!”雷公公干笑了兩聲,沉著臉道,“你又不聽話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訓啦?”
不提這件事還好,提起來二先生的一股無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雙眼珠子瞪得滾圓,那樣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氣也大了。
“怎麼回事?不聽話?”
二先生猙獰的樣子像是一只狼,較之先前的風流惆儻,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來呀!”雷公公環顧左右說,“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給攙回去!”
左右二人應了一聲,同時向前,向著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卻是沒有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不再馴服,兩個人手方伸出,才挨著了他的衣邊,已雙雙跌了出去。
摔得還不輕,足足摔出去有兩丈來遠,撲通!手裡的燈都掉了。
“哎喲……”
嘴裡叫喚著,可就再也爬不起來。
雷公公看在眼裡,頓對一呆,身子一個快閃,已到了二先生身邊:“你這是怎麼回事?動人?”
說時,雷公公張開的兩只手,霍然作勢,直向著對方身上拿來。
暗中的簡昆侖看得清楚,雷公公這身手非比尋常,兩只手出勢,看似平常,其實卻暗藏著內家力道。這一點只看他雙腳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屬於內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個被他拿著了還得了?只怕骨頭都要散了。
很明顯,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純的內家力道,強行將對方制伏,只是這個看來一向馴服慣了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一反常態,不甘心再為人隨意驅使挾制了。
雷公公沉實有力,又復快捷的雙手,眼看著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卻不知怎麼一來,竟為他又脫開了,像是一條蛇般的滑溜,隨著他轉動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簡昆侖早已看出來這個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證之這一霎,果然不虛。
甚至於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這手功夫——金鱔功,乃是內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觸此,焉能不令他為之大吃一驚。
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為之吃了一驚,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隨著他一個進身的快速勢子,兩只手第二次施展內家玄功,再一次向著對方兩肋上擠來。
一下子擠了個正著。
眼看著二先生啊地痛呼一聲,一霎間脹紅了臉。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兩只手更加著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兌擠之下,狀極痛苦,一連串的啊啊呼痛,臉上青筋暴跳,一時汗流滿臉。那樣子絕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萬難作偽。
雷公公不覺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麼樣……嗯?還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裡固然這麼笑著,兩只手上的勁道卻是有增無已。
這個雷公公,功力極高,人稱鐵臂蒼龍,早年縱橫黑道,揚名兩湖,極是桀騖不馴,除了萬花飄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過一人。
偶然機會裡,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萬花飄香總樞的一切瑣雜事務。說起來雖不過是個僕役頭兒,可是權力不小,萬花飄香一門數萬,除了有數的幾個人物之外,無不對他敬畏三分,便是這般氣勢,使他目空一切,今夜連二先生這等人物,也敢失禮冒犯。
眼看著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兩只手的力道運施之下,簡直無能為力,雷公公顯然借此立威,給他好看。手下並不留情,非要對方親口討饒不可。
二先生卻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說句軟話。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點一下頭,我就放開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夾擊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臉上青筋暴起,整個臉脹成了紫紅顏色,真像是隨時會爆炸開來,他似乎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簡昆侖看到這裡,不免為之驚心,彎身拾了粒石子,待將振腕打出。
便在這一霎,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兩只瘦手無力地在空中揮著,像垂死前的最後掙扎,狠心的雷公公並不因此而松開他的一雙鐵腕。
二先生張開嘴,大聲地吐著氣,忽然間,他的身子開始向上蠕動,在幾至不可能的情況之下,漸漸滑出了雷公公緊緊箍在對方兩肋的毿毿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聲,吃驚不小。
一驚之下,兩只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擠兌。
真正不可思議,即在雷公公這般巨力的加諸之下,卻仍然無能為力,眼看著這個瘦骨支離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條鱔魚似的,漸漸向上升起,以至於完全脫離了對方手掌。速度盡管是慢,畢竟仍然是脫開了。
“哦……”
雷公公嚇了一跳,身子後退了一步,用著十分驚訝的樣子,向對方頻頻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著,坐向一邊,也向雷公公看著。
兩個人其時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無力向對方施展。
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只是互相對看著喘氣。
老半天的時間,誰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喘氣而已。
簡昆侖看得吃驚,真不知雙方將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緩緩地站起來,轉身離去。
一場鬧劇,隨即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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