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崑崙不是沒有動過逃走的念頭。他卻並沒有付諸行動,非但如此,甚至於他表情一派輕鬆,不時笑臉常開。
身上的穴道不曾解開,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還不曾見過對方那個奇異的首腦人物——飄香樓主人柳蝶衣。
他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翩翩風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綿密精嚴、高超秀逸的一個劍士?
自負狂傲、目高於頂的一個狂客?抑或虛懷若谷、深不可測的隱者?
一個粗線條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
還是一個不過爾爾的平凡人物?
當他閉起眼睛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會去想到這些。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船行一路,雖只是兩岸蘆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畫,時見雁點秋容。
那日水上一戰之後,再沒有突發事故。
整整三日夜,便這般度過,櫓聲欸乃,浪花片片,夜來風雨,時有落葉滿船。閒來倚船,未始沒有落寬的感傷,但聞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隨遇而安。
三天以來,時美嬌再也沒有出現,便是她身邊的兩個愛婢無音、無言,也只是每日侍奉餐飲瑣碎事的必要一現而已。
對於簡崑崙,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認定了他不會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間艙房,非但窗扇常啟,連門扉也破格不再下鎖,偶爾興來,即使到外面艙板上走走,也不致就驚動了什麼人。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表面的現象而已,真實的情況又將如何?卻是費人思忖。
靜中無聊,簡崑崙也曾把船上的幾個人想來解悶,不可置疑,飛花堂主時美嬌劍術武功、聰明才智,俱為一流,人既有情,卻不以情用事,端的是個厲害已極的角色。即以其手下的海客劉青、玉彈金弓馬福全兩位副堂主而論,也無不深邃精謹,難以度測。其它眾人不必多論,只是這三個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
無論如何,以飛花堂主時美嬌為首的這次出行,規模頗隆,目的應該不只一宗。如果說僅僅只是為了簡崑崙一個人,未免小題大做。玉劍書生崔平的死,只是一個意外的插曲。簡崑崙既然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接下來的下個步驟,又將如何?很可能他們對永歷帝仍不死心,只是這件事卻是一時急不來的。
簡崑崙雖然未經證實,但是僅憑直覺,即可判定永歷帝不在這艘船上,甚至於還沒有落在他們手裡。這一點確使他為之暗中慶幸。
是不是便是因為如此,時美嬌等一行的任務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動?
這些事卻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細。
靜靜的水面,甚至於連個波紋都沒有了。也只有大船經過時,帶起來洶湧的怒濤,攪碎了一天的寧靜。
風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熱。
四下裡環境,美不勝收,憑欄顧盼,只見岸上紅葉,狀若紅海,陌上野菊,無盡芳菲,襯以鏡面兒也似的寧闊江水,兩相映照,簡直像是夢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也無以過之。
黃昏的太陽,渲染著野渡楓林那麼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紅……
看著看著簡崑崙亦不禁為之讚歎了一聲:「妙啊!」
卻不知是來到了什麼地方?常聞滇境風光絕佳,較之桂省亦不為差,只不知眼前來到哪裡?船行多日,未免有些發悶,眼看著這等風光絕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來,上岸玩上一趟才叫過癮。
心裡方自動念,卻已感覺出船速果然慢了。
前行不遠,來到了一個岔口。眼前雙峰對峙,水面變狹,落紅繽紛裡,這艘大船拐了個大彎兒,岔進到右邊疑是亂紅疊嶂的水面,便自緩緩向岸上靠近,隨即停了下來。
簡崑崙這才發現,眼前百十丈方圓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個岔流,前道沒有出路,只是一灣靜水而已。
靜靜的淺水岸邊,早已為落紅片片的楓葉所佈滿,一行黑白天鵝,猛可裡扇翅踏波飛起,猝然間使人感受到自然與生命的結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潑生動的,兩者缺其一,便為不美。簡崑崙所看見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卻能感覺出大船的泊岸,以至於完全靜止。
他卻也注意到,另外隨行的四艘大船,並不曾跟進來,仍自繼續前行。這樣便不啻說明,自己所乘坐這艘船的脫群而出,當是另有行動與任務了。
這麼大的船,人這麼多,竟然聽不見一點點聲音,彷彿所有人都睡著了,抑或是也同簡崑崙一樣,沉醉於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風光!
很久,很久,才感覺出有了人聲!
有人在說話、走動……
船身微微的在晃動,透過清晰的那種叩擊聲音,聲聲由頂上踏過,簡崑崙立刻警覺到那是馬蹄的聲音,原來有人把牲口牽向岸上。緊接著他甚至於連牲口的響鼻聲音也聽見了。
濱岸紅葉叢裡,有人策馬疾行而去。
一個披著藍色緞質長披風的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另一匹卻是無人乘坐的空騎,極快的一霎,已消逝於岸上楓葉叢裡。雖然如此,卻逃不過簡崑崙那雙銳利的眼睛,甚至於馬上那個披著藍色披風的人,也無所遁形。
海客劉青!
此人身任飛花堂的副堂主,在萬花飄香一門之中,職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多的事情,簡直無需他自己偏勞,只消吩咐一聲,盡可交由手下人代勞,是以眼前這次行動,顯然具有非常意義,頗為令人玩味。
其實不難猜測。由對方空著的那匹坐馬上,簡崑崙立刻猜測出,海客劉青此次的行動,多半是在接一個什麼人。這個人當非一般尋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則,也就無需像海客劉青這等角色親自出動。
一個念頭,閃電似地現自腦海,「莫非是永歷皇帝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
這個突然的念頭使得他大大一驚,頓時為之不安起來,左思右想,怎麼也無能釋懷。
想想看,卻也並非絕無可能,永歷帝雖有李定國將軍的勤王大軍就近保護,可是萬花飄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沒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來去,即使將之生擒,也不稀奇。
對此,那一天玉劍書生崔平曾有詳盡分析,萬花飄香的總舵把子:飄香樓主柳蝶衣之所以動有此念,顯然極有深心,永歷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裡,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盡皆為其所愚,聽其使喚,形成挾天子令諸侯的局面,事情便不妙矣。
只是,簡崑崙卻又能如何?
想想一籌莫展,也只能靜以觀變,再圖後策了,往後時刻,時聞笑語。腳步聲甚是頻繁,一路在船上悶了多天,似乎這一霎,才得獲准登岸,自是皆大歡喜。
簡崑崙正不知是否也應下去走走!卻聽得房門輕叩,接著啟開,無音走了進來。
「堂主有請!」
說了這句話,便自退了出去。
簡崑崙心裡微驚,那日一見之後,已與時美嬌未再謀面,忽然相召,卻不知又有什麼花樣,卻也不容多思,隨即走出船艙。
無音杏眼向兩側微微一瞟,笑道:「在房裡待了好幾天,還不夠?想不想出來透透氣兒?」
簡崑崙正要說話,無音卻以指按唇,輕輕噓了一聲,止住了他的開口,即見一個人由後面艙房開門步出,循梯而上。
無音拿眼睛瞇著他,一直待他離開之後,才自含笑道:「多聽少講,包你不吃虧,走吧。」
簡崑崙聽她這麼說,乾脆一言不發,即同著她循級而上,向艙面步出。
這是條少見的寬敞大船,連同最下層的漿櫓操作大間,共有三層,如果連艙面的一層也算上,便是有四層之多。每一層分設艙房數間,儼然一艘樓船。
眼前無音帶著簡崑崙一直來到了艙面,卻見岸、船之間竟然搭有一座寬敞扶梯。
簡崑崙同著無音循梯而下,一直來到了岸上。原來船身過於高大,如此一來可以不必施展輕功,即能方便上下。
只是萬花飄香一干幫眾,鮮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隨同時美嬌而來諸人,更是個中佼佼,兩丈來高的船身,縱身可及,即使輕功欠佳,亦有繩梯可攀,想來是為了方便騎馬,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纔所見,卻也不便向無音開口詢問。
眼前同著無音穿過了稀疏的一片楓林,來到了右側彎出的一個盤口,幾株老梅,雖不到開花時節,卻已黃葉落盡,禿木蒼勁,古意盎然。
卻在這裡擺設著一張小小方幾,設有香茗,主人時美嬌已然在座。
一襲綠色及地長裙,綴滿了星星點點的寶石亮片,恰與上身的雲字粉色珠帔搭配,襯上玉膚花容,真個我見猶憐。
破例地,她臉上沒有繫上面紗,淺笑輕顰,無盡春情韻致,較之那一日的冷艷如霜,誠然兩種韻味,自是有所不同。
落座之後,時美嬌才自淺淺笑道:「對不起,讓你在艙裡悶了幾天,特地請你出來透透氣,這裡風景不錯,大可賞心幽懷。」
說話時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幾分嬌媚,萬紫千紅粼粼瑩瑩,揉碎在醉人的酡顏裡,便似飲了芳醇般那麼讓人著迷……
奉上了一盞香茗,無言悄悄退後,與無音並立於時美嬌身後,宛若一雙璧人。
「我們在這裡可能有一會耽擱,等一位朋友……至遲不會超過午夜便可啟航,更有兩天的行程,便可到了!」
說到這裡時美嬌眼神裡頗似有幾分落寞的傷感。那卻也只是一霎間事,轉瞬間便自消失。
簡崑崙雖是滿心好奇,卻也不欲多問,寧可用自己的眼睛留意觀察,用自己的耳朵,多留意聽。基本上對方佳人,仍然是敵人,無論她擺出一副什麼樣的姿態,都不能消除對她應有的戒心。
這個風華絕代,舉止若仙的姑娘,其實也正是殺死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劊子手,簡崑崙若非麻木不仁,便無能忘懷。
有了這層潛在的陰影,簡崑崙再看對方這個人,便有幾分自恃,不致為對方美色所乘。
「那一天與你比劍之後,我曾仔細想過,很可能你留了幾分忠厚……」
簡崑崙心裡一驚,不覺向她注目而視。
時美嬌問說:「是不是?」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在簡崑崙想來,對方能有此悟及,實在是太奇妙了。
時美嬌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看著,銳利的目光,像是兩把利劍,直刺向他的心裡。
「那是我事後的分析……」她微微笑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是這樣,必然是有原因的,請恕我好奇,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如果並非如此,我當然也就不能告訴你為什麼了!」
簡崑崙並不遁目地看著她微微一笑,開始發覺到對方少女極聰明,對付聰明的人,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極愚笨,一種是比他更聰明。
看來這兩種方式,今後要交叉運用,如此才不致為對方所識破摸透,著了她的道兒。
時美嬌含笑地瞥了他一眼:「這一點以後不難證實,哦哦……」她說:「你的傷好些了?」
說時,那雙眸子尋覓著,直向對方負傷之處看來。
簡崑崙一哂說:「貴門的傷藥確有奇效,已經不礙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要不然我早已喪命於姑娘雀翎之下。」
時美嬌笑了一聲:「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別當我聽不出來……」
輕輕一歎,她接著說:「我想你也同我一樣,應該有此感受,那就是一個人的武學境界,也可以說他的劍術境界,達到了一個水平之後,便會十分渴望地去尋找一個能與匹敵的對手,這卻又是矛盾的……」
「為什麼?」
「那是因為,」時美嬌說,「非如此便無能證實他的存在。這個他心目中的對手,如果找到了,兩者很難和平共處,結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兩敗俱傷,如果找不著這樣一個堪與匹敵的對手,卻又是多麼遺憾,他會覺得終其一生都是無聊的……」
頓了一頓,她那雙眼睛更似充滿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著說道:「也許便是因為這種心理的促使,才至於傷了你。」
簡崑崙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意思也正好說明了我遠非姑娘你的敵手……看來你也只好繼續失望遺憾下去了。」
「是麼?」時美嬌臉上笑靨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說,以後將會證實。」
目光微偏,看向身側的無言,吩咐說:「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我陪簡相公在這裡吃飯,你預備去吧!」
無言領命返身,身形略閃,已是三丈開外,再閃,已近江邊。船就泊在那裡,當中間隔著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楓,看來饒有奇趣。
總似有小風徐吹,引得丹葉飄零,暮色殘照裡,交織著夢幻那般的迷離……即使赳赳武夫,在此陪襯裡也當「雅」了,更何論才子佳人!
「姑娘何必客氣!」簡崑崙微微笑說,「我只是階下一囚而已,難道貴門一直都是這樣厚待敵人?」
「那倒不是!」時美嬌說,「我們對付真正的敵人,是很殘酷的,哦!也許殘酷這兩個字用得並不恰當,不過我們是不會感情用事的,當殺者殺,當縱者縱,就像那位崔先生,他的死一點也不意外……」
「哼哼……」
簡崑崙忍不住冷笑了兩聲,壓不住臉上橫生的怒意,幾乎有發作之勢,他卻畢竟又忍住了。
「崔先生即或死有應得,又何至罪延其母?還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
「你太單純了……」
說著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綻開的唇角一線,露著編貝也似整潔的一排玉齒,透過她宛似有情的一雙眼睛,在對方這個少年人身上轉動著,似乎突然才有所領悟,領悟到對方少年的涉世不深。
「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兒子手裡,那個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們不問原因,只看結果……」
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種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要說到原因,太複雜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簡崑崙說,「姑娘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道理很簡單!」時美嬌說,「比方說吧,路邊上有個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於還是個殘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無限關懷,你說,這個罪惡的結果,又能怪誰呢!」
被她突然的這麼一問,簡崑崙真有些糊塗了。
時美嬌看著他神秘地微微笑著,幾縷散發,輕拂前額,她伸出纖纖一根手指,把它分開來。
便只是這樣小小的一個動作,卻含蓄著幾欲無可筆墨形容的美……乃至於簡崑崙心裡大大的為之動了一動,便不由自主地把一雙眸子移開了去。
少頃,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對方身上。
時美嬌侃侃說道:「這個乞丐的遭遇,儘管可憐,卻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為走上了這條乞丐的路,當日種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麼我們便只是可憐而已……然而,這只是表面的現象,深一層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簡單了……」
「那時候呀,」她說,「你就會聽到許許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於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內,都將要為他眼前的貧窮、病疾,淪為乞丐負責任,他本人倒像是完全無辜的了,這個論調又豈能算是公平的呢?」
簡崑崙點點頭,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為自己所犯下的殺人罪過而辯駁。
「所以,一個人的死也是一樣,你必然先已種下了死的因,才會得到死的果。其它都無關重要,大可不予過問!」
「所以」,她雖然仍在微笑,實已語重心長:「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兒子殺死的!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們所看見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栽,因為這種事,實在也是無可奈何,是不是?」
一片紅葉,冉冉自天空落下來,正好落在她綠色綴滿寶石亮片的長裙上,她便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輕輕地一嗅……一霎間,像是拾回了童年那段歲月,畢竟童年與少女之間的成長,是有著相當過程距離的,特別是眼前的她,雖然綺年玉貌,正同於其它少女一樣,像是一朵盛開的花,然而她卻是自己知道:這一朵盛開的鮮花卻生長在滿是蒺藜、荊棘裡面,別人也是看看,最多止於欣賞而已。
自然,她心裡還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負擔,這些自非匆匆一見,相知不深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
簡崑崙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只苦笑了一下,對方這種論調,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實在不能苟同,卻也不便與她爭執。說話時,無言已轉回,手裡提著個花式講究的食盒,會同無音著手佈置,把香噴噴的幾式菜餚擺滿几上。
簡崑崙肚子裡倒是真有些餓,看看幾樣小菜:清蒸鱸魚、爆蟹、油燜筍、醋溜白菜,瓦甑裡是清香撲鼻的蓴發雙煨湯,一盤銀絲花卷,一甕精米香粥。
雖不是什麼講究菜色,看來卻極可口,所謂秋風動蓴鱸之思,一霎間蓴菜、鱸魚都有了。
主人性格無拘,簡崑崙也無需客套,道了聲:「有僭。」即行吃喝起來。
時美嬌吃了個花卷,喝了碗湯,便自擱下筷子,簡崑崙卻食量驚人,吃了好多。
他尤其喜愛喝那個湯,蓴菜與髮菜都煨得甚爛,湯色碧綠,間以山中老菇,那味兒前所未嘗,卻是可口極了。
時美嬌見他愛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邊的無言道:「為簡先生添湯!」
簡崑崙搖搖頭說:「夠了!」
時美嬌說:「不用客氣,這也是我最愛喝的,菜可以不吃,湯卻不能不喝,他們都知道我這個習慣,所以變著法兒,每天都為我準備一碗很好的湯!」
說話時,無言已把滿滿一碗湯送上。
簡崑崙卻之不恭,接過來又自喝了。
無言隨後清理碗碟,無音卻服侍二人漱口、淨面等,最後奉以香茗。看來一切平常,全然出自素習。由此看這位飛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該是何等養尊處優,她卻不曾為此而疏忽之武術劍技的浸淫,真正難能,令人欽佩。
對於她,簡崑崙時時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輕心,莫以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誼的表現,便可鬆弛了內心的防守,事實上對方的下一步究屬如何,簡直諱莫如深,還是未知之數。眼前的笑臉,並不表示日後便不會白刃相加。
對於時美嬌,固然要有此一番認識。對於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時時保持冷靜!
簡崑崙再一次舉目向對方打量時,不自禁地心裡便這麼提醒著自己。
時美嬌端著細瓷碗,就近唇邊,剛剛要喝,卻微微一笑:「有時候思想就是這麼奇妙,你信不信突然而來的感觸?這意思是說,我忽然感覺出來,知道你現在心裡想的是什麼。」
簡崑崙不禁怔了一怔。
時美嬌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臉上卻保持著神秘的笑:「你心裡充滿了仇恨和對我的懷疑。是不?」
簡崑崙簡直為之震驚,他卻盡可能不表現出來,聆聽之下,微微一笑。
「當然……」時美嬌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你會忽然間興起了這個念頭,尤其是在眼前這個和諧的氣氛裡,為什麼?」
簡崑崙一笑說:「你很聰明。」
「你的意思是,我對你的這個感覺完全正確?」
「我不否認!」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因為我們基本上還是敵人!」簡崑崙坐正了身子,單刀直入地說:「我的生命,眼前甚至於還操在你的手裡,雖然眼前你對我這麼好,但是我卻不能不小心地防範!」
「你說得很對!」她笑得很甜,眨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如果我真有這個意思,你逃得了麼?」
「眼前當然不能!」
「以後呢?」
「那可就難說了!」簡崑崙說,「人只要活著,總是有機會的!」
「你一再的提醒我這句話!」時美嬌說,「是不是希望我對你下毒手?」
「但是你不會的!」簡崑崙說,「你的任務是負責把我交給那位愛花的主人:柳蝶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
「你應該稱呼他柳先生……」時美嬌仍然微笑說,「或是像你前面說的,叫他一聲愛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歡人家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我會記住這句話!」
時美嬌點點頭:「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與他見面以後,是不是還能活著,可就不知道了。」
「即使見了面以後,我活著的機會,也不會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見我,大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卻沒有!」
時美嬌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你是個心地很細的人,可是對於柳先生,你切莫自信太深,這是我對你的一個小小忠告。」
簡崑崙說:「那是因為他有異於常人的性情?」
時美嬌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的眼睛卻在他臉上轉著:「你的劍法誠然可以稱得上高明的了,但是並不見得就高出於我,很可能我還較你高出一籌,你可同意?」
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一霎間心裡充滿了悲哀。他生性頂是要強,讓他自承技不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女人,然而那卻是實在的,他便只得承認。
「你心裡覺得很不舒服?」時美嬌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劍法不如我,並不表示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說一句狂妄的話,就我所知,當今武林,劍法不要說能勝過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兩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與我相伯仲,已經足以自豪……」
簡崑崙不自然地笑了笑,隨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他忽然發覺到對方少女太過聰明,擅揣人意,即使連心裡想的,也在她觀察之中,可得隨時提防仔細。
時美嬌一雙澄波眸子睇著他,繼續說道:「我所以這麼說,乃是在告訴你,你我的劍法,在當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傑出高手,只是如果拿來與柳先生比較……」
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淒涼,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恰當……」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過你許多了?」
時美嬌笑了一下,臉色看來似乎更淒涼。正如同簡崑崙一樣,一個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終也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段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來!我們到前面走走!」
說著,她隨即站起來,向著瀕近水邊的地方走過去。簡崑崙不覺地也移動了腳步。
太陽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邊天際仍然還泛著一些微微的紅,大群鴉雀,聚集在附近幾棵楓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歇。
鳥雀總愛在這個時候,團聚樹上,在一天結束之前,做一次離別歡聚,然後各自歸巢,卻不知竟給人以樂趣之機……捕鳥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機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於大樹之後。便在這一霎,年輕的捕鳥人,倏地躍身而出,手裡揮動著一面系有紅布的長竹,同時發聲大叫,眾鳥聞聲而驚、張皇四散,年老的捕鳥人,便於這時閃身而出,漁夫撒網般地,飛出了手上巨網,一下子網了個正著。
眾鳥啁啾,彩羽繽紛,像是一片雲般。為數千百的鳥群,隨著那面大網,一下子落了下來,卻又騰空而起,已飛出百十丈外,捕鳥的老少二人,卻是毫不驚慌,只是仰空望著,眼看著這片鳥雲,在一霎間的飛跑之後,終於再次墜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鳥人的算計之中。
看到這裡,簡崑崙不由微微搖一下頭,歎了一聲。
時美嬌臉上卻現出了笑靨。
「可憐的鳥!」
「聰明的人!」
說話的兩個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卻有微異,前者見仁,後者見智,顯示出了兩種不同的胸襟抱負。
簡崑崙說:「我說可憐,只為眾鳥的事,平白著了人的道兒,喪失了性命。」
時美嬌笑著說:「誰叫它們如此慌張愚笨?這些鳥兒若是團結一致,向著一個方向齊飛,便能脫開捕鳥人的毒手,偏偏它們計不出此,死有餘辜。」
簡崑崙歎了一聲:「話雖如此,人心未免過毒,也太狡猾。」
時美嬌笑得像一朵鮮花:「人所以異於禽獸,正在於他們比其它禽獸多了一份智慧與聰明,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誰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聰明的人,永遠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簡崑崙的眼睛,有如兩把利刃,狠狠向著她逼視過來。
時美嬌依然面現微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哼哼,你要是為此不平,那可是一輩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著她眨動著一雙眼睛,幽幽說道:「我喜歡聰明、智慧,厭惡愚蠢,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應屬於聰明人,正因為愚笨,便活該失掉了許多機會,而沒有份兒,這也是上天所賜予人的不平,爭也爭不來的。」
簡崑崙冷冷地說:「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論調,智慧固然彌足珍貴,為人所喜,卻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來嘉惠於人,才是得其所處。反之,禍國殃民,便為人所惡,令人十分痛恨的了。」
時美嬌偏過臉瞅著他,微微挑動了一下黑而秀長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無意與你多爭,偏偏就看不慣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哼!什麼是嘉惠於人?什麼又是得其所處?這可又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簡崑崙說:「願聞高教!」
「好吧!我就隨便舉兩個例子給你聽聽!」她接著說,「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築萬里長城,殺人如麻,夠殘忍夠壞的了吧;隋煬帝挖運河,只為一己之逞,千萬人流離失所,夠慘的了吧,當時人人恨惡,罵著昏君,只是今天看來,功價便大為不同,千百年後,其意義更當有甚於今日,所以論人論事,要看其長遠,不能拘於一時,這便又是智慧與愚蠢所見不同了,你以為呢?」
說完,她便靜靜地向對方看著,透過她那一雙澄波的眸子,實在顯示著她的聰穎才智。顯然她不甘服輸,即使為爭一時口舌之利,也要領先對方一籌。
簡崑崙自然有所領會,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說。
時美嬌說:「你怎麼不說話?」
簡崑崙說:「我無話可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簡崑崙冷冷一笑,「那是因為,秦始皇、隋煬帝在我眼裡,永遠是殘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萬年也是如此。」
說了這幾句話,他便轉過身子,不欲再與她多說。
時美嬌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說:「很多人的看法與你是不一樣的。你雖不忿,卻又奈何?」
說完這些,她得意地揚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簡崑崙霍地回過身來,心裡不服,想要頂撞她幾句,偏偏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看在時美嬌眼裡,卻是更為得意,盈盈做笑,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你別心裡不服氣,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聰明的人,永遠是佔上風,愚笨的人,哼——對不起,便只有往後面靠邊站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表面看來,確是如此,實際的情形卻又不一樣。姑娘當然聽過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吧!」
「聽過!」時美嬌冷冷一哂,「這只是指一般小聰明的人說的,真正聰明的人,卻不在此例!」
說完她微微一笑,斜過眼睛來瞟著他,神采間更形得意。他雖然嘴裡不曾明說,實際上卻已在顯示出她是以聰明者自居了。
簡崑崙心中頗是為此不服。自幼以來,他父親教誨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個心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實常常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忠厚於先,便不免為人所乘,如此一來往往便為人誤為愚蠢,實則大智若愚,看來這層道理,對方姑娘未必認同,也就不必與她爭一時口舌之勝。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環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價值觀念,但一個人的個性,卻是與生俱來的,一個人要想真正的瞭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這個貌若鮮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會為她美色所乘,然而她實際的內涵,又是如何?也許她的心與她的臉一樣的美,也許卻大不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蛇蠍美人,其間差距,何能以道里計?
眼前這個時美嬌該是何等形樣的一個人?
這麼想著,他鋒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著她臉上直視過去。
無論如何,她已是殺害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兇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與她無能妥協……雖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終將無能洗刷掉她殺害崔氏母子鮮血淋漓的手印。
這麼想著,簡崑崙只覺得透體發涼,一雙眼睛不自禁地由對方美麗娟秀的臉上移開來,再也無能向她多看一眼。
時美嬌微微一笑,正要說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聽見了什麼,眼波輕轉,直向著遠方叢林間望去!
兩騎快馬,並馳而過。驚鴻一瞥,隨即掩飾於亂紅深處。
雖然這樣,簡崑崙卻也看見了。
非只是那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以及披有藍色長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見。便是那原本空著的坐騎上,竟然也坐著一個人——一一個白髮皤然,身著血色大氅的老人。兩匹馬俱是一般的快,乍聞蹄聲,蹤跡已杳,觀其來勢,正是這個方向。
時美嬌臉上神色,頗有所喜,看了簡崑崙一眼道:「我們回去吧!」
無言、無音一雙孿生姐妹,聆聽之下,更不待吩咐,隨即動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來,其時簡崑崙已同著時美嬌,緩緩向岸邊走去。
看看已來至大船,簡崑崙卻只是一言不發。
時美嬌微微一笑:「你已經看見了?」
簡崑崙心裡明白,對方所指的,當是那兩騎人馬,便點頭道:「看見了。」
時美嬌忽然停下了腳步,奇怪地向他打量著:「你覺得奇怪麼?」
簡崑崙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頓又道:「這事又與我何干?」
時美嬌點點頭說:「你果然能這麼想就對了,記住,少管閒事,否則對你是很不利的。我還有點事情,船就要開了,請回船去吧。」
簡崑崙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躍身上船,逕自走了。
卻也沒有忘記臨走之前的一番視察。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漢子,將一席血紅色的地毯,沿著地面過道、扶梯,一路向船上搭起。這番舉止,自非尋常。那意思其實不言而喻,便是將有貴賓上船來了。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