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龍騰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法度(二)
    他言辭懇切,神色真摯,確是為張偉後世聲名考慮,是以語出至誠,亦很有情感。身為前明大吏,既然投身以事新朝,自然希望新朝皇帝是後世稱頌的仁君聖主。那麼他投降一事,就可借由張偉的聲名掩蓋,成為上應天心,下順民意之舉。是以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意張偉在錯誤的道路上一誤再誤。

    張偉亦知其意,知道他害怕分封一事引發後世紛亂,如西晉八王之亂,使國家立國不足百年,就頹然傾倒。其實中國歷史,權臣篡國之事筆不勝書,然則得國久些,便是聖君,得國短的,舉朝無好人。張偉現下不但分封,還要挑戰儒家兩千年來的獨尊地位,此事一旦施為失敗,再有分封一事,雖然新漢現在氣象鼎盛,或許覆亡就在頃刻之間,以洪承疇等人的政治眼光,又怎能不憂急萬分。

    「卿不必多言,此事朕已有了定論。千百年來,中國皆以儒術治之。歷朝歷代非讀書人不用,然則自西漢至今,讀書人投靠外夷者有之,黨爭禍國者有之,投身閹宦者有之!此尚且是大義所在,所謂讀書養氣,正已以正人,是所謂乎?」

    說到此處,張偉忍不住站起身來,踱到錢謙益等人身前,訓斥道:「爾等以聖人門徒自詡,總是大言炎炎,動輒大義。我且問爾等,家中田畝不足百畝的,有幾人?家中僮僕不下百人的,有幾人?爭權奪利,貪圖享樂,爾等真是操心國事?笑話!」

    他並不指斥黃尊素等人,卻將他們身後的一眾小臣挨個點出,這些人或是曾經貪污,或是流連煙花之地,或是多置田畝土地,收取重賦。這夥人與吳應箕等人不同,雖然亦是進士出身,卻並不是將書中的那一套鬼話奉為圭臬,為人品格上多有缺陷,被張偉派司聞曹一一偵聞得知,此時當眾訓斥指責,卻令這些自詡為正人君子的朝臣難堪之極,一時間無地自容。

    黃尊素等人越聽越是心驚,委實料想不到自已的這些門徒表面上光風霽月,坦坦蕩蕩,背地裡卻是如此齷齪。張偉並不與他們辯論儒家經義,卻從人格上下手,一下子打的眾人措手不及,各人都難堪自已出醜,哪裡還敢出頭與皇帝辯論大義。

    張偉心中得意,知道這一悶棍敲的不輕。明皇用棍子打不服朝臣,實為自身不智。打擊這些所謂的正人君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在人格上將其否定,那麼以不現實的道德標準要求別人的他們,哪裡還有臉為大義爭執。

    錢謙益為官多年,家裡有良田數千畝,雖然以明朝舊例,他還不能算的上是貪官。不過自身家產來路如何,自然是心中有數。此時見皇帝一一將黨羽的污點當眾拿出來斥責,他心驚膽寒,唯恐當年在崇禎朝以貪污事被黜一事重演當場。當日事他雖然被污,卻也是因已身並不那麼乾淨,若是依著漢朝的都察法令,只怕家產立刻被抄,自已亦要鋃鐺下獄。

    此時群臣開初的幻想已然破滅,各人只盼皇帝能夠開恩,免了各自的罪過就已是皇恩浩蕩。黃尊素自身持正,卻不如那伙污糟貓一般害怕,因見張偉回座,他便冗聲道:「陛下,眾臣多半有罪,臣亦心驚。然而聖人之教卻是沒錯,只要各人能修身受教,聖言煌煌,以天下學官教誨訓導,朝廷多有褒獎恩賞,數十年後,天下必然大治。若是將以嚴刑酷法治國,以法家學說與聖人並重,惑亂人心。臣只怕亂世不遠,治世寧有日乎?」

    「儒法並百家並重,方才是治世之道。如卿所言,當日齊宣王並不信儒家學說,亞聖孟子上門宣教,宣王亦曾受教聆聽其言。若是他除了法家一概不信,並不准儒學流傳,各國當時信儒者甚少,依例皆是如此。試問今日,還有儒家經典存於後世麼?當日各國國君尚能兼收並蓄,以使百家學說流傳,諸子遊說各國,君主待若上賓。當時學術之盛,賢人之多,乃中國未之所之盛景。秦始皇焚書坑儒,除醫農諸書外,餘者皆毀之不存。今諸君只存儒而滅其餘,與秦始皇何異?」

    見黃尊素等人目瞪口呆,張偉又道:「儒學一向師古尊周,三王之制和周公乃是儒家口中最受敬重的賢明君主。他們的治國方法,亦是備受稱道。王安石變法,後來成為儒家叛逆,師古法古,古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其餘不論,這一點朕就容不得。拘泥成法,不容變革,凡有更改前制者,都是大逆不道。既然如此,朕就詔命天下,自此之後,凡有言古制強於今制者,一律治罪。」

    他冷笑一聲,命道:「今日眾臣,俱需手書王安石所言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方能得出。」

    又命道:「將黃尊素帶下,其餘各臣,一體辦理。」

    他說罷起身,返回內廷。留在平台上的眾臣眼見黃尊素被衛士半拖半架,送出宮去。留下的諸人相顧失色,不知道皇帝要如何處置他們。只是今日之事太過重大,適才沒有犯顏直諫是因太過突然,此時若是服軟出了宮門,各人半生的名聲氣節卻是一朝無存。

    於是各官依次由平台而下,至奉天門外宮門廣場依次而跪,叩請皇帝收回成命。好在漢朝沒有廷仗一事,明正德帝與嘉靖皇帝年間,都有過百名臣子在宮門外叩闕請命,嘉靖曾經一次打過一百三十餘名官員的屁股,當場打死十幾人。張偉對這一源自於蒙古的野蠻行徑很是痛恨,曾多次斥罵當年的明皇。各臣跪伏在地,心中安然,反正屁股不至於遭殃,比之前輩們,還是安全的多了。

    待跪到正午時分,各臣都是又頭暈眼花,腹中飢餓,皇帝不肯答允,亦不肯再行召見。卻是不管不顧,將他們晾在此地。過了子時,眾人正沒奈何間,內廷方傳出詔旨,著令宿衛司將一眾大臣押送大報恩寺。

    那大報恩寺乃是南京城內第一大寺,是朱棣在打下南京後,為了確定自已正統苗裔的地位,報生父朱元璋及馬皇后的恩德而建。寺周長九里又十三步,華美壯麗,用銀百定,民伕十萬,犯人數萬,歷時近十年乃成。

    待一眾朝臣身著朝服,被內廷禁衛執刀持戟押解至中山門外的大報恩寺,一路上城內百姓早已轟動,過萬的百姓沿途跟隨,看著過百名官員如同囚犯一般被押解於途。各官眼見這些黔首百姓沿途嘻笑跟隨,看馬戲一樣的圍看旁觀,各人都甚覺難堪,雖然天氣尚冷,卻都忍不住汗透重衣。儒家學說最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張偉又是他們的君,又是父,是謂君父。這些人心中雖然恨極,卻亦是不能口出怨言。有心罵兩句:「奸臣惑亂君父,荼毒大臣。」,卻又是想來想去,不知道這奸臣是誰。張偉施政,向來是乾綱獨斷,哪裡能有大臣左右到他。若是罵將出來,就是辱罵君父,也只得在心中默念幾句,便也罷了。

    一路上人山人海,所幸並沒有人敢阻路礙事,一路上直行無阻,直至大報恩寺之內。待各官隨同禁衛入得山門之內,卻均是倒吸一口冷氣。這大報恩寺大雄寶殿前的廣場極大,一向寬闊壯美,令人甫入山門就拜伏在佛祖腳下。此時這大殿前的廣場之上,方圓里許皆已被草屋茅舍佔滿,這些草屋無頂無簷,只以木架鋪以茅草,便算成屋。

    各人正在詫異,卻聽押解他們前來的那宿衛班頭展開詔旨,宣諭道:「昔者,三王五帝之時,雖帝王之尊亦茅屋草舍,無鍋無灶、無有床榻、衣著以獸皮,食以野菜粟米,偶有野物果腹耳。今爾儒家有言,三代之治乃後世帝王應效之者。朕亦欲從卿等所言,煩卿等先行入住此屋,待熟諳彼時風俗,乃推行天下,鹹使行之。欽此!」

    這些官員儒者雖然平素裡滿嘴三代之治,此時張偉突然如此做法,卻當真令他們哭笑不得。各人跪在地上,叩頭接旨之後,參差不齊的立起身來,均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洪承疇因見各人都在發呆,乃展顏笑道:「其實三代之治,大家誰也沒有見過。只是聖人說好,今不如古,這麼些年相傳下來不曾改易罷了。況且,聖人說的是古代禮法好,又不是說獸皮草舍好。」

    他打了兩個哈哈,又笑道:「不過今上亦是聖人,讓咱們這些孔聖門徒來感受一下,亦是好事一樁。」

    眾人被他安慰揉搓一番,卻仍是苦著臉看向那些小小的草舍,又有人往裡查探一番,卻發現內裡什麼物什也無。只有幾個陶罐,看來是用來煮飯喝湯之用,再有稻草一堆,獸皮衣物及被褥一若干。正自苦惱間,卻又突見山門外熙熙攘攘,一群人皆著獸皮,紛沓而入。待定睛一看,卻見正是各自家人,或老或小,全數已改著獸皮,一個個灰頭土臉,被禁衛官兵押解而入。

    待一眾官員的家人妻女走近,卻均是破口罵道:「都是你們這些殺千刀的,成天的法古非今,又偏說漢王分封不對。成天的呱躁上書,惹的漢王惱了。現下將我們都趕了來,家產全部看了起來,說是過一陣子,房宅全被平了,改為茅舍!再把咱們的田土都分給農戶,重複井田。你們鬧吧,到時候什麼都沒了,那時候全家都餓死了算!」

    各人明知道這是張偉拿他們做法,必然不會如此。卻又想到今上做事雷利風行,向來很是專斷,說一不二。若是當真如此行事,自已不過是一介儒生,新朝的功臣和軍隊都有分封好處,必定是站在皇帝一邊,無人肯為他們說話。那些貧苦農民若是知道皇帝願意拿大臣富戶的土地出來分封,歡喜尚且不及,卻又有誰會他們?

    想到可怕之處,一時間各官都是冷汗淋漓,不可遏止。正慌亂間,卻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禁衛官兵衝上前來,逼著各官將身上衣服換下,全數換上獸皮。一時間原本著著光鮮,頭戴鈔帽,腰纏玉帶,懸掛魚符的朝廷大臣們全數成了率獸食人的野人。

    自這群朝官始,凡是此次上書言事者,均被張偉下令擇地看押,換衣易食,全家上下,全數趕入草屋之內居住。一面是以如此的強力手段對付儒臣,一面下令恢復法家的地位,並命各處官學講授韓非子等法家諸子的著述。中國的法家精神,乃是以絕對的強勢法律,強橫**的君主來制御臣下,與西方的公平契約式的法律精神絕然不同。張偉之所以現下大張旗鼓的恢復法家,一來是他現在的改革需要絕對的**地位,把儒家的天命君人學說摒棄開來,更方便他施為政治。二來法家學說中沒有儒家的糟泊,並沒有什麼議親議貴的破壞法制的說法,將法家精神中平等法制的精神宣揚開來,將有利於下一步的契約和市民平等精神的塑造。

    此後不過一月不到,在各處吃野菜,以陶灌喝菜根湯,穿著獸皮睡在稻草上的儒士們紛紛屈服,再也不肯以聖人之教來非議張偉的諸多舉措。各人紛紛按要求手書完畢,將歷史上被視為洪水猛獸,被後世儒家痛罵的王安石名言抄錄寫下,這才得以換衣回家。

    張偉不以刀斧相逼,亦沒有嚴刑拷打,更不能將眾人下獄,輕輕鬆鬆完了此事。事古而非今,乃是儒學中最頑固也是最落後的一面,然而當每個人帶著全家老小親身試驗過一次之後,卻再也無人敢於嘗試第二次。至此之後,凡有新政舉措出來,各人至多敢以當時實際來反對,卻再也不敢以兩千多年前的聖人教誨和陳腐發霉的政治信條來做為依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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