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儒臣中,以前明督師輔臣,封疆大吏洪承疇身份最為尊貴,其餘何吾騶、錢謙益、黃尊素等人或是投降侍朗,或是在籍冠帶閒居,雖然曾經任職中樞,到底不如洪的身份尊貴;至於鄭瑄、孫傳庭、余大成、解舉龍等人,不過是地方守吏,雖然有位至巡撫者,與中央樞臣相比,又稍差一籌;其餘吳應箕、陳貞慧、朱國貞等人,只不過跟隨尾從,以壯聲威罷了。
這群舊明降臣,各懷心思,其實亦不如他們表面所呈現出的那般團結。鄭瑄與黃尊素久被重用,鄭瑄年富力強,又受信重,正欲大展其才之時,然而因為受封爵位,賜土封疆一事,被前輩同儕攻訐不止,以前的門生故舊,亦對他非議甚多。如此重壓之下,他只得先是上表辭讓,繼而又隨同諸多前明大臣一起反對分封。此次群臣中他以舊朝論資歷平常,不過是掛布政使銜一應天知府,或是新朝論,他又是內閣大臣,新封伯爵,無論在前在後,都屬尷尬。好在黃尊素卻不過門生同僚的情面,雖然年老不欲問政,卻也勉力而來,與他地位相若,兩人站於一處,說話閒談,以解困扼。
至於投降後得到重用的洪承疇、孫傳廷等前明大吏,因投降日短並無封爵。此次錢謙益等東林黨人攪風攪雨,弄的朝局大亂,他們一則亦是文人進士出身,在舊有思維下很難接受分封制度,此時眾人一力反對,他們樂得景從隨眾罷了。
眾臣或是身著朱紫,或是衣著青綠,三五成群聚集在奉天門外,等候皇帝御東便門召見。各人都是絕早起身,四更便已準備停當,五更時分已到了奉天門外。漢朝規制,上朝召見都是辰時召對,此次卻命群臣於卯時即至宮門候傳。這些大臣多半是年老體衰,養尊處優之人。又多半是前明的地方官員,舊朝的早朝不論寒暑,均是天色黑沉時便需起身,天色微亮時已經快要散朝,乃是中樞官員最為辛苦之事。此時眾人早早到了宮門處等候,初時尚因皇帝要召問大政而興奮,到也忘了寒冷飢餓。待等了一個多時辰,皇帝的蹤影到沒看到,那些起身很晚,吃飽喝足後在溫暖陽光下來上朝辦事的中央漢官們卻是陸續來到,各人都是紅光滿面,精神十足,一個個路過宮門,看著這群又冷又餓的老夫子縮頭縮腦站在宮門廣場喝風,各官都是笑嘻嘻交頭結耳而過,邊行邊指指點點,令一眾以名臣大儒自詡的錢謙益諸人難堪之極。
各人正等的焦躁,卻正看到吳遂仲與袁雲峰等人迤邐而來。見他們一眾自台灣從龍的大臣皆是公候大朝著裝。頭上冠冕堂皇,七梁寶珠隨著腳步搖曳而晃,被東方的朝陽一照,當真是耀眼眩目。
黃尊素看到孫元化亦隨同其後,冠帶輝煌,忍不住哼道:「徐元扈一生所學,盡授此子,學問是有,可惜品格……」
他搖頭歎息,不肯再往下說。站在他身邊的吳應箕卻忍不住道:「此子也罷了,他早早兒就投效今上,今日此舉也不足為怪。此時元扈老先生亦受伯爵之封,坦然而受之。其弟子受封候爵,老先生卻是伯爵,這師徒二人見面,如怎麼處?」
黃尊素瞥他一眼,見他一臉激憤,知道此人在新朝並不得意,一向有些激憤之語,近來甚至有些遺少味道。自已看在他是後學弟子份了,提點過幾次,卻仍是不成。因向他溫言道:「次尾,你有所不知。徐閣部年事已高,老人家為子孫後代計,有些糊塗是真,這到也不足為怪。」
「老師亦是過了花甲之年,卻仍然固辭封爵,不欲以田宅留給後人,這等高風亮節,他卻為何做不到?」
說到此處,他偏過頭去,低聲冷笑道:「這還是學術不純所故!」
徐光啟乃是明末第一大科學家,其一生學術成就甚高,只是並非在傳統的儒學之上,而是如幾何等西學及農學上。其所著就的農書現下就是江南農業的參考教範之一。在張偉看來,他是無價之寶。然則在一些傳統的士大夫眼中,此人學術雜駁不純,並不值得欽佩。
黃尊素正待再勸他幾句,卻又見吳遂仲等人走近。他曾與這幾人同在內閣為同僚,只得走上前去,敷衍道:「首輔大人,袁大人,孫大人,諸位這便下去辦事了麼。未知陛下何時有空召見咱們?」
吳袁二人只是向黃尊素略一頷首示意,便已離去。黃尊素正在納悶,卻見一向不曾與其交結的孫元住停住腳步,笑嘻嘻道:「老先生稍待,陛下適才在殿內召見我等,現下正在更在寬衣,一會子就在平台見你們。」
他見黃尊素納悶,便又笑道:「學生辛勞這麼些年,自感心力交瘁。自封爵之命一下,便已向陛下請辭一切官職,願意之國藩屬。陛下適才已經答允。此一去家國萬里,與諸位老先生很難再見,心中正在感慨,能在此時見上一見,到真的覺得親切起來。」
黃尊素先是愕然,繼而莞爾一笑,知道這人是性情中人。忙碌之時冷面冷心,此時要之國就藩,方有此兒女情腸之態。因笑道:「元化兄藩封何地?」
「聽陛下說,是將宿務島整個封給了我。那裡四季溫潤,水產海產甚多,還有椰子、捲煙等特產,全島方圓數百里,又是呂宋門戶。」
他搓手而立,當真是喜不自勝。見黃尊素面色慢慢沉將下去,便笑道:「老先生不必擔心。陛下向我嚀囑再三,宿務乃是防禦呂宋門戶的重地。與其餘藩封不,是以我此次過去,招募軍隊,鑄炮防備的重任,都由我一體擔當。而漢軍還有駐軍於島上,互為犄角,可使宿務防務越發穩固,此是兩利的好事。老先生與宗羲世兄都受封伯爵,均是可立刻之國的上好封地,有什麼治政良策,不妨之國去試行看看。只要與國家**相融,各國的國務均可自行署理。前日遇著世兄,他已決意不日就南下,我兩家到時候可一起同行,至南方招募人民,此等好事,老先生為什麼不能欣然受之?」
「義之所在,不可言利。吾兄不必多說,大家各存已論,由陛下裁奪便是。」
孫元化情知勸說不來,便向他微一拱手,轉身告別。正欲行間,卻又聽吳應箕向他問道:「孫大人慢走,適才首輔大人他們亦是身著公候冠冕,與大人一處,難道亦是要知國而去?」
「沒錯。吳大人與袁大人等人適才被陛下嚴斥。命他們退出內閣,即刻之國。」
「此是為何?」
這一消息立時讓過百名大小官員為之驚愕,吳遂仲的從龍舊派,與錢謙益等人的東林黨,再有前明文官自成一黨。這幾個黨派在政治上各有見解,平時裡互相攻訐,以打擊對方為樂事。張偉對結黨之事卻不如崇禎帝那樣敏感多疑,任由其便。這兩年來各黨派越鬥越凶,漸漸已到了危及政務的程度。與西方政治的良性竟爭不同,中國自牛李黨爭以來,凡是政治派別鬥爭,均不是以做好事來打擊對方,而是拚命攻擊對方做壞事,抓別派的痛腳陰私,或是以人身攻擊,輿論打壓為主。張偉原本是想藉以黨爭來確定民主黨派的發萌,到了此時,不免深為失望。
孫遠化見眼前的多半是東林黨人,各人聽聞消息後,先是愕然,繼而欣喜之色難掩。各人都道吳遂仲一派既然失勢,張偉寬宏大量,不像明太祖誅李善長、胡惟庸那般動手誅戮,卻也將首領放逐之國。閩黨中的吳派失勢,何斌對黨爭一事素無興趣,豈不就輪到東林勢大?
眼見各人都是一臉喜色,笑吟吟看向東角門方向。孫元化知道這群人利慾熏心,根本不曾看出這是張偉要拿黨派之事和阻礙分封一事拿他們發作,卻還一門心思想著陞官發財,當真是愚不可及。他搖頭歎息,也不肯再多話。只是決意盡快動身南下,奉著老師全家和黃宗羲等人一同往呂宋藩封,以他的老師的格物致知功夫來治理封地,遠離此間事非之地的好。
眼見孫元化等人越走越遠,各人伸長了脖子等候宣召。直又等了一柱香功夫,方又內廷衛士前來傳召,又有御史前來糾劾朝服儀表,亂了一氣,這才由黃尊素等人領頭,魚貫而入。
到得東角門平台,因見張偉正端坐以待,各人忙慌忙跪了,只一跪一叩首,便各自起身侍立。
黃尊素見張偉拿眼看他,便上前躬身道:「陛下,分封之事,臣有異議。」
「是麼?你的異議朕都見過。此刻不必再說,下去等朕發落。」
「臣請陛下聽臣一言……」
「先生不必堅持,此事朕已有決定。先生在台灣時便襄助大業,出力甚多。此事不過是受人蠱惑,朕不罪你。不過,漢軍自有法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不但黃尊素如受重擊,便是連站在其身後的洪承疇諸人,亦是一時色變。張偉所言,正是當年漢宣帝所言,亦是成帝之前的漢室治政國策。漢初,以黃老之政治國,後來武帝獨尊儒術,罷廢百家,這才形成了後世儒學獨尊的基礎。而在漢成帝前,漢宣帝治政仍然是儒法並重,並不如其曾祖父那般獨尊儒家。在有大臣質問時,宣帝便是這般回答。司馬光修資治通鑒之時,便以此語貶低宣帝,謂稱此是宣帝政治生涯裡最大的瑕疵。
張偉此刻當著全數是進士出身的儒臣面前口出此語,便是將確定新漢的治政方針。不但是諸人看不慣的雜學西學繼續留存,而原本有著獨尊地位的儒學,亦已淪落到平常學說的地步了。
眼見諸人都是一副如喪考妣模樣,眼見就要有人衝出來諫勸。張偉知道明季文官多半以文死諫為信條,當初明皇大棍廷仗之下尚不屈服。自已的話又是改變自漢武以來獨尊儒術的國策,不但眼前這些士大夫很難接受,便是尋常的鄉下老儒,甚至普通百姓,也很難同意。
他卻也不急,卻轉頭向洪承疇問道:「你此次求見,是與他們一樣相同的看法麼?」
洪承疇原本就在心裡首鼠兩端,此時見了張偉神情,越發知道厲害。此時見他詢問,忙低頭躬身答道:「臣意並非不贊同分封,而是擔心漢七國之知,明靖難之役耳。今陛下並非以國傢俬封血親,而是賞封功臣,又規定法條軍備,不但無害,反而可以裨益中央,臣中夜推枕,歡欣之極。陛下雄才大略,竟能思謀出如此良法,臣欽佩之至。」
「那麼,降儒獨尊,重興諸子百家,你意如何?」
說到此事,洪承疇卻無論如何不肯贊同。分封之事到也罷了,若是此時他首肯張偉之說,出了宮門,便會被全天下的書生用唾沫淹死。只是犯顏直諫,他之為人卻也是做不出來如此激烈之事。
因低頭想了一回,方沉聲答道:「陛下,永樂二年間,有饒州狂生朱季友上書朝廷,並且著書立說,譭謗儒道。他勸成祖棄絕科舉,廢罷儒學,不拘學說使用人才。此人狂悖如此,當時的禮部尚書李至剛,左春坊學士解縉等人皆是十分惱怒,上疏請成祖治其罪。成祖覽奏之後,亦覺其詞理狂悖,譭謗先賢。著令有司將其仗打一百,關押回鄉,不准其再著書教人,其著述文字,悉數銷毀。因著此事,大學士楊士奇曾道:文皇帝之心也,孔子之心也。」
說到此處,他忍不住為之淚下,跪下泣道:「臣,罪余之身,以明臣事漢朝,原本便無顏立足冠帶之間。然則陛下卻是英睿神武,開創強漢之基,若是此時偃武修文,輕薄徭役,撫恤生民,上應天心,下睦賢哲,何愁不成為後世景仰之一代聖君?若是此時有不利儒學之舉,臣只怕陛下千百年後,會有身後名聲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