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汝才雖然努力壓抑,卻委實難以掩飾住內心的興奮。張偉見他兩眼發光,直搓著雙手等自已發話,忍不住向他笑道:「汝才,你來說說,查到了太子後該當如何?」
「依臣看來,既然滿韃子已然殺害了永王、定王,連黃口孺子都不放過,咱們不如也……」
他做了一抹脖子的動作,又突然想起來並不雅觀,忙縮回了手,俯首帖耳的等著張偉發話。
張偉並不理他,只皺眉負手在堂上繞行一圈。半響過後,方向羅汝才問道:「汝才,前明太子今年多大年紀?」
「陛下,那太子並不肯說話。臣下們又不能對他用刑,前明宮中亦無人跟隨出來,無人知道太子年紀。不過,依臣下觀察,那太子至多不過七八歲年紀,甚或是更小一些。」
「他現在何處?」
「已被臣秘密押來天津。他的身份太過特殊,萬一傳了出去,陛下不論如何處置,都很不好動手。劉宗周和一些知情的劉府家人,還有與劉某人過從甚密的好友,都被臣就地看押在濟南。陛下,若是要臣動手,臣這便過去安排,準保是任何人也不得而知。將來史冊有載,不過是明太子在京師陷落後不知所蹤,帳只能算在滿人頭上,與陛下絕無關係。」
張偉噗嗤一笑,向一臉忠義的羅汝才問道:「你到真是熱心!說說看,為什麼一定要殺了這小孩?他毛都沒長齊,有什麼可懼之處?」
羅汝才瞠目道:「陛下!歷朝歷代,哪有留前朝皇帝或是太子的活命?別看這人年紀小,落在劉宗周那些人的手中,只要稍微得便,就立時能翻起大浪來。江南雖然穩定,不過北方初下,若是有心人登高一呼,立時就是萬夫景從!」
「何以見得就會如此?朕現下是中國之主,數十萬將士枕戈待,還有誰敢不要身家性命的胡鬧?」
「陛下,明朝幾百年天下,崇禎雖然是無能,不過這些年來勵精圖治,在士大夫口中風評甚高。其子又是如此幼小,很能搏人的同情。陛下,一定不可小視啊!」
見他如此激動,就差聲淚俱下。張偉雖然仍不在意,卻也忍不住想道:「君權之重,在明朝末年已是遠過前代。帝王尊嚴交較這前代,已然是神話之極。所以自劉裕殺害前朝皇帝皇族後,歷朝歷代無不以誅殺前朝王族為首要之務。明末時有兩次偽太子案,南明的當是假太子。而真正的太子在滿清入京之初,便被殺害。永定二王,亦同時身死。就是如此,到得康熙年間,還有人以朱三太子之名造反,竟也有愚夫愚婦冒死相隨。」
想到此事,他不免心中惴惴,因見羅汝才挺身站於身側,渾似一隻忠心主人的惡狗一般。他念及將來麻煩,差點兒便要揮手決斷,下令讓他立時將舊明太子暗中處死。
只是突然想到留在南京的兒子,此時已經一歲多點兒,可以站立行走,經常在南京乾清宮大殿內蹣跚著追的張偉四處躲藏。想著張開雙臂,格格直笑的兒子,張偉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向羅汝才令道:「先將他帶過來,我要問話。」
羅汝才不敢再勸,當即應諾一聲,立時出門而去。張偉端坐堂上,令人送上一本新出的簡體橫排的明人筆記小說,看的心曠神怡,興致盎然。他身為帝王之尊,甚少娛樂,以前的什麼電影電視,書報雜誌一概沒有,電腦遊戲自然是想也別想。他縱是掌握了全國政權,終究也不能推進科學的發展。這一兩年來,政府運作漸上正軌,他已經頗有閒暇時光,於是第一件事便是令人依自已記憶刻出簡體漢字,然後依橫排規則排列,將一些小說筆記之類的小品文章印刻出來,無事之時便拿出來閱讀欣賞。在他的影響之下,已有不少宮中女官和親貴開始如此看書,初看之時,這些習慣了豎排繁體的人當真是痛苦異常,只是皇帝喜歡,卻也是顧不得許多。張偉每常看到人一臉痛苦的閱讀他下令印刻出來的書籍,其痛苦情狀讓他回憶起初到貴境時看到繁體豎排時的情形,他開懷大笑的同時,卻也不免想道:「有些事,現代人看起來正確非常,讓古人接受,當真是太困難的事了。就是建立浴室,推動公共衛生一事,就很難行。古人相信多洗澡傷元氣,是以多半是只在過年前洗一次澡,那些貴人大官兒亦是如此。因為此故,是以身上熏香仍然是怪味熏人,委實令人難以接受。而這些事又不可以用法令的手段推行,法律介入私人領域乃是張偉最反感之事。所以他禁止人不排隊,禁止當眾吐痰,卻不能強迫人在家中洗澡,便是因政府干預過多,並不是政治上的良策。
雖然如此,張偉禁宮內女官纏足,在宮中推行簡體字,提倡個人公共衛生,強調武勇,推廣馬術等等,便是以自身的絕大影響力,來改變一些表面上的東西。至於進一步的政治改革,要從整個精神面貌到法律制度都一步步走向民主與科學,絕非一日之功,亦不是幾道行政命令便可以改變。積重難返,中國封建社會到了明清之際,已是腐朽之極,而在西學並沒有進步到影響世界的地步時,唯有慢慢徐圖更改而已。
「陛下,陛下?」
羅汝才興沖沖將人帶回,卻見張偉端坐椅中看書,並沒有理他。他卻不敢高聲叫喊,只得小心翼翼湊到張偉耳邊,小聲叫喚。
輕聲叫了幾聲,卻見張偉仍做若有所思狀,他便不敢再多嘴,只得垂手侍立一旁,等著張偉發話。過了半響,方聽得張偉道:「石子明寫論語正義,我來命人寫一本海圖國志。嘿嘿,把西洋和南洋各國的政治、宗教、文化全數寫下來,再輔以地圖,再加上有出海的商人們用報紙佐證,弄上一些趣聞花絮,用報紙連刊的形式,一年年堅持下來,總得教南北內地的人,都睜眼看世界才好。」
羅汝才並不明其所以然,卻也只得湊趣道:「是是,海商報是陛下在台灣時命人創辦,其中有不少海外趣聞,商情信息,很是有用。現下南方諸省的衝要大城,都有發行。若是再加上海圖國志這樣的好書,只要正常更新,一定可以令庶民百姓們喜歡。」
張偉翻他一眼,向他斥道:「你大字不識幾個,也來說嘴!我告訴你,馬上打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你等鄖舊重臣若是以後還是粗鄙不文,亦很難立足!」
羅汝才額頭上冷汗頻頻而下,他因貪圖享樂,喜歡女色諸事,常被張偉訓斥。他所呈的奏章密報,也只得讓心腹的書辦代寫,此及此事,不如發奮向學,現下也能親手寫書呈的高傑受張偉的信重,若不是看他還有幾分狡猾靈氣,辦事也很經心,只怕地位早就不保,回家做富家翁去了。
因向張偉連連點頭,答道:「是是,臣下回去之後,立刻請先生教授,一定好生向學,不負陛下厚望。」
張偉也不管他,只問道:「人帶來了麼?」
「已在儀門外等候傳召。」
「即刻叫進來。」
羅汝才如蒙大赦,立刻跑將出去,以張偉口諭敕令禁衛官兵,帶那小童入內。張偉其實很少誅戮大臣,更別說他們這些從龍鄖舊。只是這麼些年積威下來,只需他輕輕一瞪眼,如羅汝才這樣的親信大將尚且汗流浹背,更別提那些較為疏遠之人,更是害怕非常。這些屬下每常自思,亦是深以為怪,不知是何原故。還是陳永華代他們解惑道:「爾等每常畏懼陛下,非為他故。乃是因陛下自入台灣起,遇事決斷從無過錯,凡事**專行,竟從無疏漏錯失,凡人安得如此?陛下料事之準,斷事之狠,識人之明,使臣下每常與其獨坐,皆是如坐針氈,惶恐之極。吾雖與陛下交好,亦每常有凜然惶怕之感,豈獨汝輩!」
張偉因立時要接見前明太子,對方身份特殊,雖然是幼童年紀,想必自幼在宮中教養,很知道君臣禮儀,到不便讓他一見面就挑禮的好。是以放下手中小說,凝神端坐,只待那太子進來。
待聽到外間一陣悉悉索索聲響,他便知道是禁衛將太子帶到。因覲見規矩是必定要先報名,方才得見。他便高聲道:「不必報名,著他進來。」
待羅汝才將那太子半拉半拽,強拖進來,張偉注目一看,卻見這位原本鐘鳴鼎食,自幼生長在王府宮中的前明太子此時已是狼狽之極。身著青布直綴,腳穿芒鞋,頭戴一頂僕僮所著的小帽,滿臉黑灰,兩隻眼睛目露驚慌之色,顯然這些天來很受苦楚驚嚇,比之當日在宮中生活,已是天差地遠。
若是尋常的古代政客,只怕眼中看到的只是危脅和潛在的不安因子,對這太子亦殊無同情。而張偉熟知史書,知道這太子頗有些見地,聲名亦好。若是崇禎放他先行南逃,即位為帝,而不是弘光帝那個白癡登位,或許明朝能夠苟延殘喘,亦未可知。而此人被親外公獻給滿人,慘被殺死,其遭遇亦一直令張偉同情。
因見他此時委實怕的厲害,張偉便向他溫言道:「你不必怕,好生說話,朕不會難為你。」
羅汝才因見太子懦懦不敢答話,只得向他喝道:「陛下與你說話,快些回話!」
那太子越發害怕,因見張偉和顏悅色,並不罵他,反而向那滿臉絡腮鬍子的武將訓斥了兩句。他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向著張偉一指,罵道:「篡位逆賊,有何面目同孤說話,要殺速殺便是!」
張偉大奇,眼見這小孩明明害怕,卻不知道怎麼顫抖著嗓子,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眼見他的童音裡帶著哭腔,顯然是害怕之極,張偉心中一動,向著太子溫言道:「這些話,是劉某人吩咐你說的麼?」
那太子不過七歲,雖然崇禎注重皇子教養,五歲便開讀認字,此時也讀了一些論語,列傳之類,只是小小年紀,哪裡顧的上那麼許多。強迫自已說出之後,卻已是害怕之極,此時張偉並不發怒,仍然是溫言相問,他便哇一聲哭將出來,點頭答道:「是劉老先生教導。當日拿我,他匆忙之間吩咐,漢後主劉禪說:此間樂,不思蜀,淪為千古笑柄。是以要我保住氣節,斧鉞加身亦要斥罵,這樣千百年後,亦可有身後美名。」
張偉大笑道:「這個劉老頭子,真是迂腐!他怎麼能知道,劉阿斗那是保命的妙語啊。朕且問你,他有說朕必定會殺你麼?」
「是,劉先生說,前朝帝王無有能活命者。月前,偽帝親征親,誅福王並福王世子、衛王、周王、德王等宗室親王,將趙王等宗王關押南京,想必來日也會誅殺。我身為太子之尊,足矣號令天下臣民,與偽帝爭雄,他怎麼會放過你!所以讓我就是死,也不可丟父皇和列祖列宗的臉。」
張偉忍不住斜眼看他,笑道:「你想與朕爭天下麼?」
朱慈烺迷惘半日,方老老實實答道:「想爭,祖宗建基立功的辛苦,怎麼就在我手裡完了?不過,父皇都爭不過你,我也肯定不成。」
「哈!雖然是黃口孺子,到也知道事非輕重,比劉老頭子還清楚明白。」
雖然誇獎了這前明太子一句,張偉心中卻仍是難斷,心道:「依著古制,封其為王,虛禮尊之,這是一法。誅殺,亦是一法。到也好生難以決斷。一殺了事,降臣或是隱在草野的明朝遺臣必定死心,再把前明王公宗室全數發配海外,那麼日後少了許多麻煩。封他為王公,鄣示舊朝已滅,再用他的名義宣召安撫袁崇煥等人,必定是事半功倍。還有前明舊臣中的降者,亦是會稱頌一番,拍上幾句馬屁。」
想到這裡,張偉忍不住喃喃自語道:「老子縱橫南北,天下都打了下來。皇太極一世英傑都敗在老子手裡,難道還要這小小孩兒為我去收攏人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