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龍騰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相峙(五)
    通州乃是北京門戶,距離不過一百餘里路程。按說八旗該當早早將其拿下,以穩固京師南面的防線。明軍只有幾個總兵,文臣督師匯聚通州,再有三四萬人馬,戰敗之餘,無錢無糧,已然是驚弓之鳥,一擊就潰。只是皇太極一心想有內地漢軍效力,為清兵引路。滿蒙八旗再加上遼東天助軍,就是戰力再強,又如何能夠佔領擁有近億人口,幾十倍於遼東的領土?當年遼兵進入中國北方,再無官府軍隊抵抗,卻苦於無人領路效命,陷入北方義軍的泥沼之中,不得已而狼狽退兵;金兀朮一直攻到南方,也是只憑北方軍隊的力量,並沒有漢奸軍隊引路效力,慘敗而回。皇太極熟知史實,哪敢怠慢,並不如普通的八旗王公那般驕傲自大,在遼東女真是本鄉本土,到了明朝內地,哪有那麼多的便宜仗可打?是以不顧諸王公貝勒的反對,一心要先以招降為主,實在不成,才以武力征伐。

    那一小隊騎兵並不敢怠慢王事,亦因家主吩咐,一定要盡快尋得吳三桂等人,通報京師情形,為吳家將來的富貴早做打算。山海關鎮兵,額兵約四萬人,其餘萬餘早隨趙率教出關征戰,此時多半投降了漢軍。不過那並非吳家軍的主力,鎮兵中真正是用吳襄用銀子餵飽了的,除了吳家父子誰的帳也不買的,乃是以親兵標營為主的五六千人的鐵騎。是以無論是戰是降,吳三桂均握有絕對的主動權,至於薊鎮總兵唐通,兵微將弱,原也輪不到他多說半句。

    他們一路狂奔,只在傍晚時分稍歇了一個時辰,便是換馬立刻趕路,到了半夜子時,已然到得通州城外。一行人由打頭的吳府管家叫門,直到嗓子喊破,卻是半點聲息也無。

    無奈之下,只得就地在城外草草尋了宿處,天寒地凍幕天席地,當真是苦不堪言。第二天天色微明,便又繼續前往城門處喊叫。直到日上三竿,各人輪流叫喊,當真是嗓子都喊破了,才聽到城內傳來問話聲音。吳府家人精神一振,立時喝罵,拿出總兵家丁的威風來,喝令守城兵丁立時開門。卻不料半響過後,才有人懶洋洋答道:「別叫啦!朝廷的那些個大官大將,三四天前就撤出通州,逃之夭夭啦。現下城裡都是咱們本地的鄉兵,任你是神佛降臨,咱們都不開門。」

    那吳府管家為之氣結,喝罵道:「那要是大清兵或是漢軍攻來,你們也不開門?」

    卻聽那人答道:「那又有何妨。無論是哪邊的大軍趕到,咱們都獻城投降就是。現下不開門,不過是防著敗兵游論卒進城搶掠,哥幾個,快點辦你們的正經差使去。聽說他們是退往廊坊去了,快點兒追去吧,別在這兒和咱們拌嘴啦!」

    城內的守卒眼見城門外的這一小隊騎兵垂頭喪氣的離去,不自禁低聲一笑,自去尋人玩葉子戲去也。亂世之中,只需打定了強敵一來,立刻投降的主意,到也可以輕鬆自如,無憂無懼了。

    吳府家兵繞城而過,一路向南,追至廊坊,才知道明軍過此未停,直接向南。這幾天雖然是風和日麗,暖陽高照,這些家兵每天大半時間要坐在馬上,頂著寒風一直狂奔,已經累壞了幾批馬匹,幸得出來時帶的銀兩足夠,一路換馬不停,終於在天津地界追到一直撤退的明軍大隊,五六萬明軍和逃難的文武百官連營十數里,眾家兵不知道何處去尋家主,忙與明軍後隊的將官打了招呼,立刻請見吳三桂。

    他們心急如焚,卻不知道此刻這支明軍的主營之中,各將軍和南逃的諸大明文官,卻正是吵的如同烏眼雞一般。兩邊互不相讓,一路上已是爭執了數次,此時眼見要到天津衛城,一群文臣聚集了他們的武將,一起跑到吳三桂與唐通營中,與他們會商爭執。

    左都御史劉宗周乃是此次南逃文官中官位品級最高之人,他於當日城破之時,帶著幾十個家人子弟,趁亂將六七歲大的太子裹挾在人群中逃出京城。在城外稍待一日,因皇太極並沒有禁止官員百姓進出城池,所以又彙集了很多不願意披髮左衽的中下層官員,憊夜南逃。待他們奔到通州,吳三桂等人正在出城南逃,遇著這股文臣,自然亦相隨一同南下。只是出逃幾日之後,劉宗周因知清兵並沒有出城來追,近期亦並沒有佔領全部畿輔地界的打算。他左右思量,逃到天津一帶固然是暫時遠離八旗,不過只要人家攻將過來,也就是一月間的事,若是先往大名一帶駐兵,爾後靠近山西地界,與袁崇煥等人取得聯繫,然後擁立太子復位,正了大義名份之後,成立新的中央政府,便可以對這些軍閥總兵有所約束,到時候攻州掠府,最少亦可形成割據之勢。

    這個算盤算然不會是除了愚忠和道學之外,對經世致用學問一無所長的劉宗周所能想到。劉宗週一生以經學大師自詡,生平立志要做道德完人,接受順天府尹詔命時,不顧君主皇命,需使者再三催促,一等經年,他才肯出來上任。其做事矯情至此,腦袋僵化,哪有什麼經世致用的主意?這些想法和算盤,都是隨他一同出逃的門生弟子中有見地之人提出,他因覺有理,便在與武將協商討論,誰料吳三桂等人一意南逃,根本害怕與清兵接觸,又都覺得明朝大勢已去,對與袁崇煥等人會師全無興趣,眾文臣又很是緊持,兩派人邊行邊吵,已是漸漸起了意氣,很難心平氣和說話。劉宗周因為如此,並不敢將太子在軍中的事情說出,害怕這些人以太子獻給清軍或漢軍,用來邀不世之功,那當真是他一世清名中的污點,那可真是百死莫贖。

    此刻就在這天津衛城二十里外的荒野之中,數十人就在雪地上的軍帳之內議事,兩邊已然僵持已久,此次不過是例行的吵嘴。各武將自恃身強體壯,又很討厭各文官如同烏鴉一般多嘴多事,是以這軍帳內沒有任何取暖的事物,連堆篝火都沒有升起。眾武將或坐或立,或東顧西看,或是凝神細思,看似聽著劉宗周等人痛陳厲害,實則神遊天外,不知何處去也。

    吳三桂等人看著唾沫橫飛的劉宗周,眼見他說個不停,神色激動,看似又要痛哭流涕,心中鬱悶之極,各人均想:「怎麼沒事惹上這個老東西,當真是煩也要把人煩死了。」

    他與唐通對視一眼,兩人都是嘴角微微一抿,知道對方的心思。當此亂世之時,只要手中握有軍隊,任憑別人舌燦蓮花,又能拿他們如何?

    薊鎮總兵王永吉與遼東巡撫黎玉田算起來都是這兩人的上官,只是這兩人一路由山海關和薊鎮奔逃至此,手裡除了幾百親兵外再無軍隊可以掌握。此時朝廷已經被人滅亡,再也沒有國法綱紀和餉銀來約束軍隊,唐通等人越發坐大,根本不將這兩人看在眼裡。此時氣氛尷尬,這兩人聽得一眾朝官指手劃腳,卻也不免煩惱,那王永吉因尋得劉宗週一個話縫,向他笑道:「啟東兄,咱們都是朝廷大員,豈敢不是復國為念?只是現下吾皇大行,天下無主,正是紛亂時間,咱們先保有軍隊,至天津保有一方,與袁督師等人犄角相存,未嘗不是好事。若是一意往山西一路而去,滿虜隨時可能南下,陝西河南等處的漢軍亦可能隨時北上,太過危險。學生亦是以為吳唐二總兵之議有理,還是先去天津的好。」

    左中允李明睿與翰林院修撰陳名夏一齊道:「天津地狹近海,很有可能被漢軍由海上突襲,再有臨近山東,陸路亦是危險。列位總兵只顧著遠離滿韃八旗,卻不提防南來之敵麼?」

    劉宗周又以沉痛語調的說道:「列位將軍都曾身後先皇大恩,現下雖然吾皇大行,然則太子和永定二王不知所蹤,便是不幸罹難,山西還有秦晉等親藩在,國家尚未到亡國分際,何必一意奔逃,甚或有投敵之念?如此,怎對的起大明三百年養士之深恩厚德?」

    他雖然不敢將太子之事說出,卻在言語間鼓勵宣揚,將尚存的各親藩都報將出來,言下之意,便是尋不到太子所蹤,亦可別立新皇,再來中興大明。

    只是他這番話近似癡人說夢,雖然他的門生弟子也是往山西方向,其實只不過看不清眼下局勢,與那些一意往南投奔漢朝的大臣們不同,只是想往山西等地暫避,不想背上一個降臣的名聲,待天下事大局已定,再出來做官不遲。

    吳三桂這些天來聽的當真是膩味之極,卻因為這些文臣多半是朝中要員,很有名望,將來無論投向哪邊,位置都未必在自已這個武夫之下,所以並不敢輕易得罪。此時聽得劉宗周又將這一套廢話搬將出來,立時覺得兩耳嗡嗡做響,當真是無可忍奈。正焦躁間,卻有小校前來報信,附耳將後營有吳府家兵求見一事說了。他立時站起身來,也不顧劉宗周正在宣講大義,抱拳團團一揖,笑道:「末將有要事在身,立時要去處置,竟要先失陪了,尚乞諸位老先生莫怪。」

    說罷,立刻轉身出得軍帳大門,眼見各官都顫抖著身子起來相送,他心裡冷笑,心道:「就在幾年之前,我父親身為鎮守總兵,統率幾萬兒郎備邊,見著一個尋常京官都需報名參見,打仗時在文人總督和巡撫帳前,哪有他的坐處!現下我讓你們凍上一凍,也吃些苦頭,這才知道武人生涯的苦處。」

    他邊想邊行,出得帳外,此時正是二十一二年紀,身手矯健,翻身一躍便即上馬,往自已軍中奔去。

    那些吳府家丁正等的焦躁,遠遠見得少主騎馬奔馳而來,並沒有穿對襟鐵甲,只是身著棉襖胖裙,頭戴氈帽,腰佩一把寶劍,在雪地裡颯颯而來。

    那吳府總管連忙奔上前去,將吳三桂的馬頭接住,穩住馬身,伺候著少主下馬,見呈三桂冷著臉並不做聲,他忙問道:「公子爺,怎麼好像在哪一處受了氣模樣?」

    又笑道:「老奴才眼拙,公子這一身尋常軍漢打扮,又是雪地晃眼,竟一直到了眼前才看的出來。」

    吳三桂橫他一眼,答道:「不做這一身打扮,還敢鮮衣亮甲,接戰時等著先挨刀麼。受氣,他***這幾天天天受氣呢,這也不必多說。我且問你,父親差你過來,想必有書信印信為憑,拿出來我看。」

    那管家慌忙將蓋有吳襄隨身小印的書信拿將出來,遞給吳三桂觀看。吳三桂隨手接過,展開一看,因見確實是其父私下通信時所用的印信,卻也不看書信正文,隨手交給身邊親將,命道:「收起來。」

    他進入大帳之內,大馬金刀坐下,皺眉喝道:「都要死了麼!還不快些端上火盆,手爐,要凍死我麼!」

    被他一通訓斥,各人都知道他是富貴公子脾氣,一個不好就會大發雷霆,輕則斥罵,重則責打,是以並不敢怠慢,各人慌忙伺候,就連一路奔行不得歇息的送信總管亦是打著下手幫忙,直到將這軍帳內弄的溫暖如春,四五個火盆裡的木炭燒的辟啪做響,不住吐出火苗,吳三桂初時呵手呵腳,現下已是脫卻外袍,只皺著眉端坐沉思。各人並不敢打擾於他,只垂手侍立,等著他吩咐。

    良久之後,吳三桂長吐一口濁氣,向著那總管問道:「父親派你過來,想必體已話都叫你說,那信我沒有看,不過左右是奉了滿虜吩咐,寫信招降於我,父親有什麼吩咐,京師情形如何,你向我仔細道來。」

    「老太爺並沒有什麼特別吩咐,只說,吳家榮辱比之他更加重要。又說,有你在,他想必是不相干的。老太爺說了,家底在,就有翻身的機會,這可最為重要。至於其的吩咐,再沒有了。」

    「那京師情形如何?」

    那總管聽得動問,不免將八旗兵入城後的情形一一道來,待說到皇太極一心求訪人才,卻不料在大殿上氣的差點兒吐血,京師眾京官,或是南奔,或是居家不肯出仕,除了那些高官部閣大臣,願意投靠滿人的官員並不很多。

    吳三桂聽得周廷儒與溫體仁等人出醜情事,先是忍不住大笑,後又往地上猛啐一口,笑罵道:「一幫王八蛋,當真是無恥無能。」

    他心中計較已定,向那總管道:「你歇息一天,明日就回去報信。通州我已棄守,滿人龜縮在京師附近,未必知道。讓父親給他們報個信,也是個功勞。至於下一步怎麼走,你和父親說,讓他自已珍重,相機而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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