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雖對他話中含意並不盡數瞭然,卻知道他此番前來必定有很大的變故,一時間帳內半點聲息也無,各人都瞪大了眼瞧向張偉,等著他解說明白。
張偉目視左右,帳內除寥寥數人之外,多半還是在他初到台灣後不久就已跟隨效力。此時身著甲冑,雙手按膝端坐於下,一個個目光炯炯自向自已。只需自已一聲令下,這些豪傑好漢便會如同獅虎如柙一般勇不可擋,將自已所有的敵人剷平消滅。回想當年,心中竟突然有種蒼桑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他知道一生事業到了緊要關頭,過了這一關,整個中國必將真正的掌握在他的手中。若不是回到古代,以超出常人的眼光知識打拼奮鬥,哪裡能輪到的他?他每常自歎:西人曾言,任何一個人回到過去,都有機會成為偉人,此語誠不欺我。
說來也怪,到得此時,張偉卻越發的迷茫害怕。他以絕世強者的形象示人,眾文官武將遇著困難之時,只需想到張偉其人便可信心倍增,而張偉本人,卻慢慢漸行漸遠,稱帝之後,越發成了孤家寡人,那種四邊不靠的寂寞和壓力,當真是令他難受之極。
今時此刻,離目標登頂超發的近,張偉對掌控下中國的未來走向越發的摸不著頭腦。他可以依靠未來的知道創製軍隊,貿易發財,可以依靠超卓的眼光拔識人才,卻並不知道在當時的中國該當以什麼樣的精神和內在繼續發展,以漢軍的實力,統一全國自不必言,便是拿下東南亞、澳洲、北美,都非難事。只是若是沒有堅實的理念信仰,配合以先進的政治制度,一兩百年之後,中國不過又是類似奧斯曼土耳其那樣的老大帝國,徒有一些武力和疆土罷了。
他目視帳內諸將,心中道:「總歸要在我手裡有一個先進的政治制度,還不能把儒家的東西全丟了。腐儒僵化,並不都是儒學的過錯。孔子何嘗提倡過纏小腳?何嘗說過要各掃門前雪?中國的事,道家亦需負很大的責任。鮮廉寡恥,枉顧大義,這可與儒家學說無關。漢唐之際儒學倡盛,中國不一樣是治世盛世麼。」
想到此處,心中一動,想起幾個月之前自已曾視察太學,聽得太學教授黃宗羲所言的一番話:「求仁得仁,吾欲仁,斯仁至矣。孔夫子一生的政治抱負就是一個克已復禮,雖然他的手段未必高妙,然而這種一心追求仁義道德,以自身為范,垂之後世千百年無人能易,這便是他的超凡之處。諸位,吾也知西學漸盛,什麼數學、幾何、化學、物理諸科,都是經世濟用的學問,不論是經商為官,出海放洋,都盡自用的上。所以這儒學一項,在學校竟漸漸無人問津,很有勢微的跡象。陛下自將科舉改制,不以四書五經取士之後,官府用人漸漸趨向雜學,而正途出身的很受嘲笑,諸位不肯用心研究書經,這也是一理。只是宗羲有一語在此,與諸君共勉:人生有道,有術。西學好比是術,而國學則是道之精義所在。我輩國人,自束髮受教,總以仁義兼愛為教,是以千百年來,雖歷經板蕩之亂,然漢人始終未嘗亡族,所為者何?邦有道矣!西學雖好,然則是外來學問,其術再好,內裡是別人的東西。若是信其學說,入其宗教,習其政治,百年之學,中國原有之道義精神不復存在,名存而實亡矣!」
黃宗羲的這番話聽的張偉頻頻點頭,心知在一六三三年的明朝之時,有人居然有這種見識,當真是了不起之極。張偉所處的時代,中國人見利忘義,見錢眼開為富不仁的事比比皆是,中國人的傳統道德被破壞怠盡,新的法統又並不能真正深入人心,於是上行下效,謊話假貨橫行,人心崩壞之極,不正是信仰缺失的毛病麼。
有了這層明悟,張偉蕩滌儒生陋習,革除儒家積弊的決心雖然不變,然而以新儒家及漸漸還政於民的諸般舉措,務必要在自已的有生之年創製一個可以萬世不易,不會在兩三百年出現鼎革變亂的政體出來。於此同時,借由明朝大儒聲望,招降一批收拾北方人心,可以最大限度利用北方力量對抗滿清的打算亦已完備。若是兵禍連結,雖然漢軍必勝,卻也是地方疲敝,百姓受苦,他卻也很是不忍。鳳陽城內名臣甚多,若能招降自然很是有利於收服北方士大夫人心,幾十萬明軍投降之後,稍加改編,足兵足餉,也有一定的戰力,豈不更好。
他只管坐地發呆,底下諸將不知道他在沉思何事,只道是皇帝正在思考如何對鳳陽用兵一事,各人只是奇怪,這小小的鳳陽城勞動陛下親征,現下還想了半天不能有所結論,當真是匪夷所思之極。
上頭一個張偉,下面幾十名武將呆若木雞的端坐當場,並沒有人敢發一言。若不是軍帳裡爐子上燒著的開水突然沸騰,發出絲絲的聲響,壺口冒出一縷縷白煙來,只怕張偉這一想發真是令漢軍諸將鬱悶死了。
「你們只管呆坐什麼,來,喝茶!」
見皇帝陛下終於發話,帳內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各人捧著茶碗熱手,雖然還是不敢詢問張偉,卻都是擠眉弄眼,比之剛剛木雕石塑一般強過許多。
張偉略一思索,終於開口向諸將道:「今次我來,實因北方情形將有大變!」
江文瑨眉頭一跳,問道:「滿人入關了麼?或是即將入關?」
「皇太極十月初在盛京瀋陽動員八旗,雖然封鎖消息不使人知,卻也被咱們的司聞曹探子探知,我約束諸將不可猛打猛衝,就是防著八旗兵突然搗亂。他們來去如風,後勤補給要求甚低,突襲能力很強,如是與明軍做戰時突然遇到,損害必然很大。只是他那邊一動員,施琅帶著水師已然趕到遼東,各江口島嶼四處奔襲,皇太極頭疼之極,若是只留少量兵馬,又怕我大軍攻襲,或是留的多了,入關之後實力不足也是不成。所以十一月中他趁著明朝內撤入關,佔了山海關和薊鎮等地,兵鋒直指北京,卻是並沒有全師殺入,其因在此。」
「那如今情形如何?滿虜如何能奈何得了施將軍的水師?別說遼東附近,就是放在整個天下,漢軍水師都不懼任何敵手。海上往來方便,一夜之間飄忽數百里,就是騎兵也不能四處設防抵禦,難不成如此情形,他們仍敢全師入關不成?」
張偉向江文瑨笑道:「我有張良計,人家也有過牆梯。皇太極早就料到咱們有這麼一招,初時還沒有什麼動靜,上個月水師入得鴨綠江口,突然從江裡四周竄出來幾百隻小船,上載火藥柴草,趁著順風點燃滑將下來。施琅大驚之下,命令全師後退,一面開炮轟擊,只是那船小風大,速度極快。水師雖然迅即後撤,仍有兩艘炮艦被小火船點燃燒著,救援不及而致沉沒。所幸人員傷亡不大,到也罷了。只是經此一役,漢軍水師很難再突入江河之內,對他們的危脅很小,只需留著人看守,又以鐵鏈鎖江,咱們是一時沒有辦法攻入遼東內地了。至於攻下旅順,待水師到了後方知,人家早就深溝長壘,廣設炮台,旅順地勢易守難攻,高地上架有數十門炮台,水師雖然不怕,不過死傷過多,得不償失!」
各將聽到此時,都已是目瞪口呆,半響過後,那黃得功方吃吃道:「如此說來,水師在遼東並未拖住八旗,那皇太極現在何處?咱們的水師呢?」
「月前十二萬八旗,會同三萬蒙古騎兵,將京畿團團圍住,山海關總兵吳三桂與薊鎮總兵唐通敗逃至通州。幾個親信太監領著京營副將們帶著七八萬京營兵守京城,城外已無駐兵。現下還沒有消息,估計京師陷落不過是這幾天的事了。」
「啊!陛下,請發令讓咱們即刻攻城,然後北上,和滿韃子痛痛快快的交一場!」
「正是。陛下,眼前的明軍不堪一擊,何苦在此虛耗時間?兵貴神速,遲則生亂啊!」
一聽張偉將北京戰事說出,帳內漢軍各將都是激動非常。身為武人,自然渴望與強敵交一交手,此時縱觀天下,明軍與農民軍正面交戰都不是敵手,也只有遼東的八旗騎兵打將起來,還有一些味道。這些武人心中期盼,立時七嘴八舌,紛紛提出立刻進兵北上,與八旗兵一較高下。
張鼐與江文瑨卻並不如屬下這群將軍衛尉們這麼激動,只是兩人對視一眼,卻都看出對方眼中的興奮之色。張鼐先沉聲道:「陛下,既然如此,不如命我金吾衛迅速北上,與飛騎萬騎配合攻下河南,得開封、商丘,河南可保,河南與山東互相為犄角之勢,敵兵必不敢南下。」
張偉擺手一笑,向各人道:「不急。我已命周全斌屯兵駐注南,派遣官員招撫敗兵流民,開倉放賑收拾人心,先把山東穩住要緊。至於開封,這幾天就有消息。張瑞日前有信,道是有輕鬆破城的良法。開封城幾千明軍駐守,若不是城池高大,周王又賞金豐厚,士卒效命,飛騎將士們一天就攻下來了。」
帳內諸人一聽得開封名城又要落入飛騎之手,各人都很是沮喪,卻又聽張偉道:「此處事畢,你們盡數開往山東,山東要緊。八旗必不會赴西面往攻潼關,亦不會直入中原腹地,首戰之地,必在山東。」
他站起身來,長舒一個懶腰,振起精神,向著眾人道:「若是能趁著北京亂局,迅速招降山東、畿輔一帶的殘敗明兵,這自然是再好不過。此間事畢,我便要先赴濟南,籌劃與滿人的決戰。」
江文瑨卻又問道:「陛下,若是洪承疇等人不肯投降,如之奈何?」
張偉詭笑一聲,答道:「今日聽了你們說起孫傳庭行事的話,我到已有了計較。文瑨,此事就該著你派神威衛去做,你來安排。」
說罷命眾將先行退出,張偉拉住江文瑨竊竊私語,直又談了一刻時間,才命他依命行事,出帳辦事不提。
漢軍會議之後,原已是接近子時。夜深人靜,城內明軍已是多半在飢寒交迫中沉沉睡去。
正睡的香甜之際,卻突然聽聞對面炮聲大做,漢軍所有火炮盡數開火,夜色中火光四射,炮彈落入城牆之上,當真是磚石和著血肉橫飛,其狀慘不忍睹。明軍猝不及防之下,死傷甚是慘重。這些天來漢軍並未攻城,城上明軍早就懈怠,雖然總兵大將們防著張偉親自統兵破城,然而直到天黑亦無動靜,各人都自回府歇息,不再理會。誰料炮聲突起,立時打的全城文武官員魂飛魄散,各自統兵至城下守衛,卻又被猛烈的炮火打將回來,不能近前。後來漢軍炮火延伸,便是城內亦不安全,各官都躲在房屋之內,向天祈禱,只盼炮彈千萬長眼,莫要落在自已頭上。
火炮打了一個更次,卻又暫歇,待兩刻之後又開始雷鳴般轟響起來。如此幾次三番,得到凌晨之時,天氣最冷,漢軍根本全無動靜,只是打炮不停。城頭上下的將校都道:「想來他們是借火炮立威,明天才會攻城。」
各人將心放下,除了留下一些副將協守,又都尋了地方草草安歇,養足了精神等待第二天守城。城頭上炮火猛烈,士兵很難立足,只是在炮火暫歇時有派幾個小兵上去哨探外面動靜。
黑暗中有幾個漢軍官兵悄然摸近城邊,因為人數太少,明軍並不能發覺。他們已然全數換上明軍袍服,以飛抓搭在城頭,爬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