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漢軍突破營防之後,孫傳庭很是緊張了幾天,一連數日調兵遣將,將戰線南移十餘里,已是與攻城的漢軍公然對陣。
洪承疇已於半路便得知此事,他因知道漢軍騎兵過境,到也並不如孫傳庭想像中的那般震怒。兩人合兵之後,孫傳庭雖不擔心洪承疇申飭,卻也因大營被人襲破一事頗覺丟臉。他生性極是好強,因著此事便不大敢去見座師。直待洪承疇安頓下來,傳檄諸將入見。大戰即起,孫傳庭無奈之下,只得扭捏著帶著一眾幕僚親隨,前往洪承疇的大營拜見。
他雖然性格有些狷狂,又很自負,並不是很把洪承疇這個名聞天下,威震朝野的尚書總督,太保督師放在眼裡。只是洪承疇性子陰柔,很能退讓於他,官位遠在他之上不提,況且又還是他的老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給其相應的尊重。兩人都是文官二品,便在洪承疇的軍帳裡平磕了頭,然後又以見師禮參拜,洪承疇自然不肯受他的禮,兩人揖讓一番之後,方才在帳內坐定。
「百雅兄,我兄不必為漢軍突營的事苦惱。事出突然,蟊賊又純是騎兵,原本就難以防備。況我師將帥疲玩廢事,若不是我兄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實乃國之干城,令學生敬佩。」
孫傳庭初聞他提起當日之事,很覺得有些難堪。心中正在不樂,卻聽到他的讚譽美言,不但將他立營不當,防守不嚴以致縱騎沖營逃逸的輕輕揭過,卻又將他好生誇讚一番,好像當日若不是他,明軍勢必全師潰敗,一敗而以致不可收拾。
他雖知道洪承疇言過其實,不過是在哄騙於他。卻仍是欣喜不已,只板著一張國字臉,向洪承疇道:「老師所言極是!諸總兵副將陋習難改,雖臨大戰而疲玩依舊,門生氣的不成,幾次三番想請大令懲戒。總因大戰在即,不能動搖軍心,待此戰過後,若還有不以國事為重,欲私其兵以自肥者,門生總要殺上幾個,這才教他們知道朝廷法度!」
他惡狠狠的說完,見洪承疇微笑點頭,以示贊同。於是便扭轉頭去,用目光掃視著大帳內外的十餘名總兵官,還有副將參將等眾武官,見他們一個個低下頭去,並不敢與自已對視,心中滿意,便又回轉過頭來,向洪承疇道:「請制軍大人訓話!」
由自稱門生到稱洪承疇為制軍大人,這便是說私誼敘完,開始正式的說軍務。洪承疇也不客氣,與會的各文武官員道:「本部院自持節總督軍務以來,無時每刻不思我聖上信重之深恩厚德。我大明立國已逾三百年,歷代聖天子垂拱而治,恩澤遍及草野,山川雨露皆受聖恩;今上宵旰圖治,仁德愛民,並非是庸碌無為之君;是以雖東虜造亂於遼東、陝甘四川流賊為患,逆賊張偉造亂於江南,然則我朝根基深厚,這些逆亂之賊現下看起來氣焰滔天,實則我天兵一至,奮力一擊,無不望風而逃,無有不克者!本部院自領軍日起,從無敗跡,這便是我朝深恩遍及民間,人心思治,並不欲從亂的原故。」
他試圖為這些武將打氣,是以不肯把實情說出,而是在此大言炎炎,將亡國之像已露的明朝說的仿似眼看就要中興,而滿清和張偉的新漢就如同跳樑小丑,並不足以為他明朝大軍的對手一般。其實他督師做戰這麼些年,到確實沒有打過什麼敗仗。只是大多是與戰力極弱的農民軍做戰,根本沒有與關外的滿人和漢軍交過手。在場的諸總兵到有多半是和清兵交戰過,當真是每戰必潰,從無勝績。至於說起崇禎仁德愛民,各將更是詫異之極。各處天災不斷,人民流離失所,皇帝不但從無賑濟,反到是變本加厲,將萬厲年間的各樣加派又翻了幾倍,賦稅之重,直如斷線風箏一般直搖上天。各將若不是撈些兵血,吃些空額,只怕連當褲子也繳納不起皇糧,如此重壓之下,各地造反起義不斷,情形如此,明朝已是日薄西山,沒有幾天的國運了,這洪承疇身為部院大臣卻如此睜眼說瞎話,卻當真是教人覺得可笑之極。
見幾個不老成的總兵大將面露怪異之色,洪承疇也知道自已的話很難服眾。因咳了兩聲,又道:「自然,國家積弱已久,非一兩日便可扭轉。東虜騎射盔甲都精於我師,南賊火炮火槍又強於我師,爾等與之交戰多有不利。是以有了畏敵懼戰的心思。」
說到此處,他聲調轉高,厲聲道:「縱是如此,此番朝廷花費巨資調集了北方數省及九邊大軍近二十萬,號稱四十萬大軍討賊。對面的賊軍不過五萬,我天兵是其四倍,還有鳳陽堅城可恃,進可以以為,退可以盾牌,此戰如若不勝,諸君又有何面目再見聖上,又有何面目對家鄉父老?」
他這一番訓話很是嚴厲,與他以前總是以私交和勸慰來鼓勵手下將軍奮力做戰不同。因為不但是京師裡有交好的大佬寫信,道是諸科給事中對他拖延時日,並不肯立刻與敵決戰不滿,就是皇帝本人也很有疑慮。朝廷國力衰弱,此次調集了如此多的軍隊,餉銀糧草都是拚命擠將出來,耽擱一天,便是一天的饑荒,所以就是有心容忍,只怕他再不肯決戰,皇帝也不能容他了。他手底下的十幾萬兵還有餉銀可得,那山東附近的幾個總兵官早就不能得餉,上諭命各總兵就地自籌,其實就是命他們就地搶掠。國勢如此,他便是有千條計策,也統歸於一個字:戰。
「若有避敵畏戰者,斬!不聽號令者,斬!貪功冒進者,斬……」
由中軍官背誦洪承疇與孫傳庭商議好的十八犯斬軍令,洪承疇又將各總兵軍一個個叫上近前,交待軍務命令,叮囑慰勉他們一定要好生出力做戰。待各總兵官將令牌軍令領下,又都大表決心,表示此次做戰決不逃跑,也不會保存實力,各人都會督促部下出力死戰。
孫傳庭一直端坐於洪承疇之旁,耳中聽的真切。待最後一名總兵也行禮退下,他便微笑著向洪承疇道:「老師馭下有方,調配得當。門生看各武官都很肯賣力,此次做戰一定能夠得勝,門生很是敬佩。」
「不敢。決戰之時,還仰賴百雅兄居前就近指揮,學生於後押陣,此戰縱是得勝,我兄也是功在學生之上。」
孫傳庭與一般的明朝士大夫不同,自從帶兵之後,就每日習武不綴。是以他雖是文進士出身的文臣,到也有一身的好武藝。在川陝剿賊時,他就經常帶著巡撫標營親自上陣,每每親手斬殺敵軍,勇武之名就是崇禎都曾聞知,是與盧象聲齊名的文臣中的勇將。
此時聽洪承疇恭維,他到也並不客氣,只是點頭道:「來日戰事一起,門生必定束甲往前,督促各將拚命死戰。老師只管在後押陣,靜候佳音!」
說罷,起身告辭。因決戰在即,洪承疇知道他也有很多軍務要安排,要與自已的心腹將士再行訓話。所以也並不留他,只是親自起身相送,一直送到轅門處,方才轉身返回。
此次軍議還是上午便開始,到孫傳庭與各將都全部辭去,已經是夕陽西下,暮色漸漸上來。
洪承疇靜立於大營之內,在高處向著各處眺望。他這營盤原本就是立在這連營的最高之處,此時他極目遠眺,十幾里的連營依稀全數可盡。幾十萬的明軍士卒在軍營內往來奔走,忙忙碌碌。他略一點頭,知道是各將官依次回營後開始準備來朝與漢軍決戰之事,心裡很是滿意,不免臉上就露出笑容。只是稍站片刻之後,他又不知道想到什麼,笑容立時斂去,只呆著臉看向遠方,並不肯挪動半步。
他身後的中軍官並不知道大帥的心思,隨著他望了一氣,卻只見各營裡炊煙升起,顯然是各處都在埋鍋造飯。因向他小心翼翼道:「大帥,請入帳內歇息,一會子晚膳便備好了。」
「下去!」
這中軍吃他一喝,急忙退後,雙手垂下侍立在旁,並不敢再多說一句。其餘親隨侍衛見大帥不樂,各人忙都提著小心,眼看就要與敵人決戰,若是激怒了大帥,自已的腦袋豈不就是祭旗的上好人選?
他身後的幕僚都是極親信之人,此時也多是摸不清頭腦,不知道這位制軍大人站在這風地裡呆望些什麼。眼見太陽漸漸落將下去,天色越發黑暗,各人忙了整日腹中空空如也,此處地勢高曠,無可遮擋,又是深秋天氣,漸漸涼將上來,風撲扑打在身上,更是越發的難受。
有一楊姓幕客忍無可忍,因提著小心走上前去,向洪承疇道:「大人,未知所思何事?若是有苦惱之處,不妨明言,讓大家相幫參詳,已助大人思慮不及。」
洪承疇回頭看他一眼,見是一向以知名急智而被自已欣賞的楊廷磷,便點一點頭,向他道:「學生適才在想,敵人雖只是五萬多人,只是現下已有準備,若是避而不戰,只憑著利炮深溝堅守不出,我師人數雖眾,卻並不能上下一心奮力死戰。若是某部吃不住死傷而先潰退,只怕……」
這楊幕客卻是年青氣盛,是以極是敢言。因皺眉道:「大人雖不明言,卻只是不忍言耳。現下的調派都是以敵兵應戰而行,若是果真是敵人堅守不出,只是固守待援,那只怕我近二十萬大軍急不可下,甚或師老而喪氣……」
大戰在即,古人做戰最講吉利,不可臨陣而說一些不吉利的話。是以這兩人都不肯將話說實,略點一點便停住話頭。只是他們身邊的這些幕客雖有些是用來以詩酒愉悅大帥,又有些是相幫著寫奏折文書,他們並不通軍務,到也罷了。其餘多半都是洪承疇請來襄助軍務的幕客,誰不知道這兩人話中之意?明軍調集之初甚是隱密,屯兵在鳳陽城後數十里,其間戰線封鎖,是以漢軍並不知曉對面明軍數量越來越多。況且漢軍也是由准南慢慢攻將過來,並不是很急切的行軍,因此初時洪承疇的戰略方針施行的很是順利,並無什麼讓他很擔心的事發生。待沈金戎的幾千騎兵揣營而過,眾人心裡已是覺得不妙,待此時這兩人議論出來,各幕客面面相覷,都覺得臨陣之際,大帥卻殊無信心,這當真是不妙之極。
「大帥,縱是他們請兵,由南京調兵過來也需些時日。那對面的賊兵野戰營中能有幾多糧草?只要咱們將他們圍實了,並不急於猛攻。斷了他們糧道,慢慢消耗他們的士氣。待賊兵糧盡,到時候便可一鼓而下!」
「正是。糧道一斷,賊人的糧草最多不過支十日之用。由南京溯江而上,至芫湖,由芫湖再由陸上進兵,這需得多少時日?」
聽到此處,洪承疇不禁點頭微笑,覺得很是有理。他這番做態一出,各知兵的幕客都紛紛上前捧場,都道:「正是!只怕賊人派往南京請兵的使者剛派出一兩天,才行得多少路程?只怕連廬州都不曾到!待南京知道消息,總得調動部隊,準備兵船器械,等他們趕到此處,只怕這鳳陽城下的幾萬賊兵已然全數束手被擒!」
洪承疇終於點頭道:「諸位老先生說的都很有道理,咱們就如此辦理!」
見各個幕客都向他微笑,都表現出勝利在握的喜氣。洪承疇更覺得歡喜,又向他們道:「縱是如此,也不能由著他們順順當當派兵過來。待圍定了眼前的敵兵,咱們還要派出一支偏師,往廬州四處游擊。敵人後方鎮守廂軍有不少是我大明江南駐軍降軍,只怕有不少立時反水的,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