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自然不知道方以智被他一番話說過之後,卻下了尋都察院總憲大人陳永華試探的決定。
他卻是滿心得意,對自已的靈機一動欣賞之極。話說起來,現下南京城中知名的官員文士,有幾個沒有過狂放不法,甚至藐視朝廷權威的事?私下裡閒談,說起這些人的所為,自在是風流韻事,將來必定是流傳千古的佳話美談。在朝廷為官之後,這些事情一旦被人翻將出來,對景兒時未必不是要命的把柄。他自已此時尚沒有娶柳如是那樣的名妓為妾,也沒有擁著小妾浪蕩遊湖的劣跡,因一直想起復為官,所以在操行大節上把持的住,在這上卻是比之一般人強上許多。
至宮門之外,因身為六部侍郎之一,自有腰牌魚符可直入禁宮,由著侍衛們檢查核對之後,他便笑問那侍衛果尉道:「漢王現下在何處?」
「漢王現下在承乾宮,並無官員隨眾。錢大人若沒有要緊的事,其實到不必前去求見。」
這果尉到是實心眼的好人,並沒有得了錢謙益半文錢的好處,卻好心點醒他,此時並不是求見張偉的最佳時機。
錢謙益大是感激,卻也知道內廷侍衛與普通官員不同,一不得收受賄賂,二不得接受外朝官員的宴請,違制者獲罪非淺。是以也不敢亂來,只得點頭致意,向那侍衛微笑感謝。卻是堅持道:「今日之事到真是重要,還是需得求見漢王。」
「如此,大人請自便。」
那果尉做一個請君自便的手式,由著錢謙益如抱嬰兒般的抱著一摞文書往承乾宮方向去了。
見他走遠,卻不免向其餘侍衛們抱怨道:「這老頭兒真是個官迷,有事沒事來尋漢王,一心想奉承主上。我看,漢王殿下也很不喜歡他。」
「正是,瞧他那樣,一臉的假笑,背地裡還不知道怎樣。」
「咱們從台灣過來的,就討厭內地的這些個文人官員。一個個人模狗樣,滿嘴噴糞的說些大道理,其實還不是一肚皮的男盜女娼?」
說到這裡,各人都是忍不住灑笑,又亂紛紛說了幾件舊明官員的糗事以為取樂。那果尉聽得不像話,卻又訓斥道:「咱們當兵吃糧,管人家這麼多閒事做甚。漢王用人自有分寸,輪得到你們指點?混帳!」
將那幾個侍衛一通猛訓,將他們一個個罵的灰頭土臉,不敢再說。這果尉自已卻又忍不住沉吟道:「漢王剛得的兒子,愛若珍寶。此時在承乾宮逗弄愛子,這老頭子也真的太不曉事。」
錢謙益自然不知道這會子被人家在背後罵的狗血淋頭,他一門心思要去討好張偉,哪顧的上去看那些宮門侍衛的臉色。他自然也知道柳如是剛為張偉生育愛子不久,張偉這陣子忙於軍國大事,甚少有閒暇逗弄愛子,不過懷中文書卻也與那小兒有關,料來張偉必定也是欣喜無礙的。
待到了承乾宮外,自又有近身羽林衛士上前驗看了對牌魚符,問明了身份,然後方入內去稟報。
此處宮室錢謙益到也是頭一次來,只見綠樹蔭蔭,蟬鳴陣陣,他站在宮室迴廊之上,一陣陣穿堂風吹將過來,只覺得涼爽愜意。
正在肚裡思謀著如何面奏,如何回話討張偉的歡心,又如何藉著此事大出風頭,卻見那入內稟報的侍衛快步出殿,向他過來板著臉道:「漢王命爾入殿。」
錢謙益心裡暗罵道:「命爾入內想必是漢王的話,你這小小侍衛連聲大人也不肯稱呼,當真是不成體統。」
此時心情甚好,卻也顧不上和他計較,因略整一下衣袍,又正一正頭上的五梁朝冠,向那侍衛橫上一眼,便躬身往殿內行去。
他卻沒有劍履入殿的特權,在階下便將鞋子和佩劍除下,一溜小跑順著甬道直往殿內行去,待到了大殿正中一看,卻是瞠目結舌,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卻見張偉正趴伏在殿內金磚地面之上,背上趴著的正是幾個月大的世子。此是柳如是在生下長女之後,第二胎終為張偉生了個兒子。張偉愛若性命,雖未冊封,眾臣卻已是以世子相稱,偶在內廷見之便下跪行禮。
錢謙益張皇片刻,立時醒悟,忙跪下拜見唱名行禮如儀。那小兒趴在張偉背上,正覺得有趣,卻見穿著紫色官袍,胖墩墩的一個老頭趴在地上,又哇啦啦大嚷一氣,小孩子家覺得有趣,只望著錢謙益發呆,不肯再隨張偉玩鬧。
張偉因見錢謙益還趴在地上,忙令道:「錢公快起。」
又向殿內宮女吩咐道:「來人,賜座。」
錢謙益急忙起身,向張偉恭聲道:「臣謝座。」
說罷,歪著身子在椅上坐了。見張偉也是起身,在殿內御座上坐下,又舒適的伸了一個懶腰,便湊趣道:「漢王與世子天倫之樂如此,乃臣下之福也。此御座,將來必是世子佳座。」
張偉卻不如他所預料般的欣喜,只淡淡回道:「小兒輩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先生此來,有何見教於我?」
若是別的閣臣或是大臣來見,張偉這般舉止必定被會他們勸諫一番。古人最講究尊卑上下,張偉的身份如此,即便是世子亦不能騎於他身上。況且士大夫之家都是抱孫不抱子,對兒子都是冷冰冰模樣,哪有張偉這般行事的?上次陳永華見張偉與子嬉戲,到是勸了幾句,被張偉以:「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頂了回去,這錢謙益不但不諫,反到上前湊趣,自是在人品上低了一格,未免讓人小視了。
錢謙益吃了一癟,心中戰粟一般,卻又鼓足勇氣道:「回漢王,臣今日此來,卻是為黔省各官的奏折而來。」
「喔?勸孤北伐的麼?此事寫成節略呈將上來便是,何需勞動先生跑上一遭。」
張偉接過宮女送上的涼茶,又命人賜給錢謙益,方又道:「北伐一事勢在必行,幾個月前孤便已統籌謀劃,現下水師總督施琅已然帶兵出海,南京城內不日誓師,大軍即將有所舉動。先生關心國事,操勞一至於斯,孤甚感念。」
見錢謙益站將起來,躬身行禮致謝,張偉不免又命道:「來人,將福建新送來的大紅袍包一斤來,給錢大人帶回府去。若無別事,先生就請回去。」
錢謙益有事沒事常來宮中求見,張偉到也習慣,此時被他打擾,到也並不責怪。只是錢謙益聽得張偉吩咐,卻急忙道:「臣還有事要奏。」
「唔,講來。」
「回漢王,貴州省的這幾份奏折,雖則亦是請漢王順應天命,即時北伐,卻又有一語,臣不得不現下就稟報給漢王。」
說到此處,將奏折命女官呈上,又沉聲道:「節略臣已寫在奏折下面,大概意思,便是要勸漢王殿下稱帝,應天景命,撫慰萬民。」
張偉在即漢王位初,也曾經有人勸進,勸他稱帝,卻被他嚴辭拒絕,不肯答應。是以這幾年過來,再無人提起此事。現在一下子便有這麼多的官員聯名上書,懇求漢王即位稱帝,此事到也當真是非同小可。張偉若是有心如此,只需將這些奏折留中不發,那麼聞到風聲的文武百官,哪一個敢不上書勸進?只是稍遲一些,恐怕就是不可測的大禍,最少一條「心懷怨望」的罪名,就是穩穩落在頭上了。
接過奏折,張偉呆著臉看完。輕輕放在一邊,向錢謙益問道:「此事你如何看?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
錢謙益撫膝端坐,見張偉動問,臉上立時興奮的發光,忙正容道:「回漢王,臣下以來,且不論這幾位大臣所議當否,最少有一條愛重主上,願以漢王為天下主的心思,這當真是難得。臣請漢王不論允或不允,也需褒獎。」
「唔,說下去。」
「至於此刻稱帝是否得當……」錢謙益沉吟片刻,方又慷慨言道:「臣以為,此正是稱帝良機也。漢王新得世子,天下歡然。又要興師北伐,以王師的戰力,此去必定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天下垂手可得。那末,何必一定要等到在北京登基?當日太祖得金陵後,老儒朱升獻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三策,現下漢王積糧至千萬石,有漢軍和天下無敵的水師以為屏障,南方已無敵手,與太祖削平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後的情勢相仿。太祖首稱吳王,以吳元年為號,後來削平南方後,便即位稱帝,於洪武元年命大將軍徐達與副將常遇春北伐,以南統北,我太祖乃第一人。漢王一切的情形都與當年太祖相似,論起兵威來,卻又強過當年;北方情形糜爛至此,又不如當年的蒙元,當是此時,不稱帝登基,以定大義,更待何時?」
他來此之前,便已打定主意一定要勸說張偉答應稱帝一事,是以一路上打好了腹稿,此刻說起來層次分明,有條有理。張偉雖是不肯在此時登基為帝,卻也不免有些意動。
見張偉猶豫不言,錢謙益知道他被自已打動。心中不由得大喜,若是此事被他說成,雖然奏折並不是他寫的,然而新朝的首創功臣第一人,卻必然是他。
因又打疊起精神,說道:「適才說言,還只是其一。其二,漢王以百戰雄師渡江北上,雖說是解救北方受苦百姓,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然則大義名份未定,雖以靖難為名,卻只有藩王名份,用崇禎年號。那麼請問漢王,如何對待明皇?逮之?弒之?囚之?此刻若不稱帝,將來難免有逼宮之難堪,流傳於後世,名聲甚是難聽。再者說了,關外的胡人尚且稱帝上了尊號,難不成漢王還不如他?南方臣民無有不盼漢王更進一步為天下主,此時稱帝,正好下應黎民百官之請,上應天命,北伐之事則無往而不利,馬到功成矣。」
說到此時,張偉實已被他說服。因沉思片刻,方向他笑道:「茲事體大,容我細思之。」
竟站起身來,將錢謙益雙手握上一握,溫言道:「先生愛我,將來必有所報。」
輕輕的塞給錢謙益一個「將來有報」,命人將他送將出去,見他輕飄飄腳不沾地似的走了。張偉心中暗笑,知道此人到也確實是有幾分才幹,然則人格上缺陷也很明顯,崇禎不以他為輔臣,到也算是識人。
心中思忖今日此事,慢慢踱至外朝奉天門附近。卻見江文瑨會同周全斌、張瑞幾人聯袂而來。幾個行色匆匆,在奉天門外驗了對牌,便一頭撞將進來,便欲往承乾宮方向而去,竟沒有看到張偉就站在門側。
張偉見了有趣,便下令侍衛不必跟隨。隻身一人跟在他們身後,卻要聽聽這幾人說些什麼。
卻聽得張瑞邊行邊道:「幾位,咱們眼看就要動手,今日見過漢王之後,只怕就又要並肩馳騁韁場,想起來,大丈夫領數萬兵,縱橫海內無人可敵,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江文瑨只是一笑,卻不答話。周全斌只道:「你別說嘴。高傑的司聞曹不知道做什麼吃的,對面的敵兵駐防等事還是含糊不清。我這心裡還有些忐忑不安,你到興頭起來了。」
「那又有何妨。此次過江,以你的金吾衛為先導,長峰兄的神威和我的飛騎追隨其後,十萬大軍加上大大小小過千門的火炮,百萬明軍都不是對手。何況對面至多有十幾萬老弱之兵,又有何懼?」
周全斌笑道:「自然不是擔心打敗仗,實在是……卻是說不出來。只覺得此次北征,還是要小心為上。」
江文瑨此刻也點頭道:「全斌擔心的其實是滿虜和災民一事。咱們打的不順手,攻的慢了,只怕滿虜出來搗亂,攻的急了,戰的地盤大了,又怕災民難以應付,一個不好,就陷身泥淖之中。」
他長噓口氣,歎道:「漢王留著神策和飛騎全師,又詔命國軒那邊迅速征平四川全境,相機攻入陝西山西,就是要形成兩翼夾擊之勢。兩位,明軍好辦,只是此次北征,咱們將與滿人正面對戰,此一戰而定全局,請務必慎之,再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