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帶著隨眾自南京碼頭一路狂奔,入皇城至宮門處,命宮門禁衛入內稟報。一時間卻沒有回復,三人又熱又餓,正焦躁間,卻見王柱子飛奔而來。
張瑞見他跑的一頭油汗,軍服前襟已被汗水濕透。向他笑道:「柱子,你也是羽林衛尉了,還這麼著沒成色。」
他原本是張偉的飛騎護衛統領,正是王柱子當年上司,等的心焦,便忍不住拿他發作。
王柱子憨然一笑,向三人行了一禮,方向張瑞道:「就知道你心裡不樂。是以我親自跑來。」
又向三人正容道:「漢王有諭,令爾三人先赴內閣尋黃尊素尚書繳令,然後至乾清宮賜宴。」
三人躬身行禮,算是接了口諭。江文瑨因向王柱子問道:「漢王現在何處,為何不現在就召見咱們?」
「三位大人,適才漢王正在坤寧宮與柳夫人說話。侍衛們不敢打擾,是以通傳的遲了。還是先稟報了我,然後才去回了漢王。因柳夫人剛從台灣過來,漢王方傳了膳,與夫人共食。是以方命三位大人先去內閣述職,然後再過來傳見。」
他這麼一說,各人方才恍然大悟。張瑞因問道:「夫人是何時到的?漢王可決意要舉行冊封大典了麼?」
「夫人不過比你們早到半個時辰,下了船入宮後更衣完畢,正在與漢王說話,你們可巧就請見了。至於冊封,這等大事我怎麼可能與聞。」
張瑞見他不說,知道此中必有關礙之處。因命隨待在旁的上下人等盡皆退下,只餘江文瑨與契力二人在旁,又問道:「你休要與我賣關子!我赴日之時,就曾上奏漢王,早定後宮以安人心。漢王到也無甚說話,只說此事待夫人自台灣來了再說,怎地,今日漢王要反悔了麼?」
王柱子雖是為難,卻也知道張瑞曾受命護衛夫人,與主母相與甚好。自江南大局一定,便由他帶著頭上書,請求漢王立時冊封柳如是為正妃。現下雖然有人從中做梗,其中關節,卻也不是自已這小小的羽林衛尉能夠左右的。因答道:「漢王迎夫人過來,原本就是要立時冊立。下諭給禮部,卻被禮部給事中封還回來。那給事中吳應箕乃是東林黨人,與現下朝中的不少大員們交情非是一般。牽一髮而動全身,此事非同小可。漢王也是頭疼的很,只又不好與夫人說,正在為難之際。請幾位將軍下午覲見之時,最好不必提起此事。」
張瑞沉聲道:「那吳應箕為何反對?」
「還不是主母出身之事!當日漢王為將軍,夫人的身份到也罷了。現下要冊封的是王妃,將來是要母儀天下的。那吳應箕久居台灣,知道底細。經他這麼一弄,在南京的舊明大臣,儒生士子皆是反對漢王冊立。」
張瑞冷笑一聲,轉頭向江文瑨等人問道:「幾位將軍,未知你們意下如何?」
江文瑨等人皆是出身貧寒的下層人士,在明朝不得寸進,這才到台灣投了張偉。心中對同樣出身的柳如是自然是沒有任何牴觸,因都答道:「按說此是帝王家事。不過依我們的見識,糟糠之妻不可棄,漢王與夫人伉儷情深,立為正妃又有何不可?」
王柱子眼見各人神情激奮,心中一動,又低語道:「漢王已傳了龍驤大將軍劉國軒、金吾大將軍張鼐等將軍來京議事,各位既然一意立主母為正妃,到不如與幾位將軍一同議定了,以漢軍公議上奏。可比單獨進言有用的多。」
張瑞喜道:「正是如此!我們去見過了黃尊素,立時去見他們幾位,然後一起求見漢王關說!」
江文瑨初時也覺此議甚善,微微點頭,以示讚許。卻見那王柱子一臉憨厚之色,又知道他是鄉間小兒入伍,自青年時跟隨在張偉身邊,一向以忠直樸實聞名,卻不知道突然間竟有如此見識。因向王柱子笑道:「柱子,幾年不見,你越發長進了。當年跟在張瑞手下,還是個半大傻小子。
話鋒一轉,又問道:「這主意,是你自個想出來的麼?」
王柱子心裡一慌,正待答話,張瑞卻在他肩頭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我張瑞強將手下無弱兵!柱子再歷練幾年,求漢王放你出去,在戰場上好生廝殺立功,可又比現在強的多了。」
「只盼幾位將軍提攜!」
張瑞越看他越歡喜,因見宮門處亂紛紛有大股的文臣武將前來陛見,又在他肩膀上拍上幾拍,問道:「你老娘和新娶的媳婦都留在台灣,聽說漢王允准迎取家眷了,可接來不曾?」
「漢王有令,漢軍上下人等皆不准取家小來京。月前剛放開禁令,將軍以上方可接家眷過來。我才是個衛尉,又身負保衛宮禁的重任,漢王不曾賜給府邸,迎來了也不好居住。」
張瑞一笑,向他安慰道:「不妨事。待到了明年,南方局勢更穩,你就能把老婆娘都接來了。」
幾人相視一笑,依著規矩,他們身為將軍,已是能將家眷接來,這可是大喜事一樁。張偉初定江南,因怕各級官員和將佐墮落腐化,是以嚴禁置地買房,又禁家眷離台,用以做為人質。此時攻下南京已近一年,諸事順手,市面安定。是以除了新附的廂軍將領還需將家眷留台外,漢軍將軍以上已可以在內地安家置業,以為根基了。
他們由東華門而出,過宗人府,直奔兵部衙門。張偉雖然有意立參軍府以管轄漢軍調動、駐防、訓練、做戰,但兵部做為軍隊的統領衙門,還負有糧餉、軍械、軍服、補充兵員等責。此次大隊漢軍由日本歸來,何處屯兵,如何佈防兵部並不理會,但後勤補充等事,卻還是需要兵部下發勘合,漢軍各部方能依著需要各取所需。張瑞等人原本不想去見黃尊素那糟老頭子,只覺得此人脾氣又臭又硬,當真是囉嗦非常,幾千頂帳篷都要計較半日,每見他一次,就要憋的一肚皮的鳥氣。
待到了兵部正堂,黃尊素見他幾人到來,立時召了武選、職方、武庫等司的主官前來,搬來如山也似的帳本,又召了幾十個算法高絕的會計師,辟里啪啦打了半天的算盤。將漢軍赴日參戰各部的耗費及所需補充算了個清楚明白,因此戰耗費甚大,黃尊素苦著臉道:「我知你們幾個又要嫌我礙眼,不過說到頭來,拿著賬單去見戶部何尚書的是我,吃掛落被他削的也是我。幾位只嫌我囉嗦,卻不知道那何尚書的神情,可更加的難看呢。」
說罷,端起茶碗來略啜一口,堂前侍立的戶部雜役立時打起門簾,唱道:「送客。」
江文瑨先行站起,領著諸人向著黃尊素行禮告退。這黃尊素不但是兵部尚書,是漢軍各將的該管官員,又是內閣協理大臣,身份尊榮,眾人就是心中罵娘,禮節上卻是半點不敢有虧。
又聽他說的有趣,臉上也是微微帶笑,各人見他站起身來送行,身子瘦弱之極,已是鬚髮皆白的老人。這一點來兵興不止,黃尊素勉為其難任這兵部正常之職,張偉原意也不過是借他威望壓制一下士林反抗,豈不料此人到是秉承著早期東林的那股銳氣,不做則已,做將起來到是認真負責的很。又不需要他帶兵打仗,佈置防務,做的都是些煩雜細瑣之事,卻當真是難為他盡心負責,居然都妥妥當當的辦了下來。
見各人就要出門,黃尊素又笑道:「下午你們要去陛見漢王,聽說近來又要用兵。煩請各位提醒漢王,戶部可沒有什麼錢了。去年不收田賦,商稅也是減輕了不少。大陸百姓們雖然稱讚漢王的盛德,但是台灣和呂宋的百姓也需要恩養休息。兩邊待遇不同,容易生變。我自台灣來時,已有大商家和我抱怨,說道台灣商稅雖輕,關稅卻是不輕,若還是再興軍,這些銀子漢王難免要從台灣那邊尋,還是請他謹慎的好。」
江文瑨答道:「這些是原本不該我們說,不過既然尚書大人有命,我們自然有分數。」
張瑞雖也是心中感慨,卻無論如何對黃尊素指使吳應箕等人為難柳如是一事難以釋懷,隨著各人也行了一禮,卻不多話。見黃尊素再也沒有吩咐,便領著步出堂外,待江文瑨等人出來,便向他們笑道:「老頭子還不嫌煩,居然又呱躁了這麼一通。」
江文瑨到無所謂,因笑道:「他也是好心。咱們怎麼做,自然是有自已的分數,卻也不必依他的令。」
此間事了,各人再無別事。契力何必惦記起在乾清宮賜宴一事,因想起御宴好吃,此時天已近午,肚子卻是餓的狠了。在兵部大院的水磨磚石上狠跺幾腳,向他們急道:「不要說話了!咱們還是去宮裡吃飯,才是正理。難得漢王大方,賞咱們宮裡的飯吃,你們不吃,我可要去了。」
張瑞急道:「這可不成。咱們要尋漢軍的幾位將軍,一同商議進言的事。」
見契力大急,江文瑨便向他笑道:「到也不必尋他們,派幾個親兵在城內自處找找,我料他們都歇息在驛館裡,把話帶到就是了。咱們竟不必親去,且去享受御膳才是真的。」
張瑞低頭細想一回,卻也是這個理,因也點頭應允。召了親兵隊長過來,細細將事情吩咐了,命他帶著人四處去尋劉國軒等人,將事情前因後果稟報清楚,再到宮門處候命。
待見那些親兵就在皇城內打馬而行,去的遠了。張瑞與契力等人也翻身上馬,過端門、承天門,待到了金水橋前,正待打馬過橋,直入午門。卻聽到有人喊道:「那幾人是何人?都給我拿下!」
幾名漢軍大將吃了一驚,從來都只是他們統兵打仗,殺人拿人,卻不曾有人在他們面前大呼小叫,要將他們拿下。各人拿眼一覤,卻見是一個身著綠袍的的小官兒指著他們叫喊,幾名守護禁宮城門的散手仗衛的衛士們聽了他令,執著紅黑兩色的大仗,腰佩大刀飛奔而來,立時將張瑞等人團團圍了。
各人都是刀山血海裡廝殺出來,因見各仗衛執刀拿仗的圍在身邊,卻只是覺得好笑,哪有一絲害怕。張瑞冷眼一瞧,見打頭的那仗衛小頭目卻是自已飛騎衛的一名什長,此時被挑到禁宮內充侍衛,胸口上已是佩了果尉的鐵飾,一副志得意滿模樣。因冷笑道:「錢武,張開你的狗眼,看看爺是誰!」
那錢武被他一喝,這才仔細抬眼一瞧,卻一下便認將出來,忙向諸手下令道:「都給我退後,這是咱們飛騎衛的張將軍!」
各衛士聽他命令,正欲退後,那綠衣官員卻已是趕到,因見各人退後,不由得大怒,向那錢武喝道:「我令你將他們拿下,你卻與他們支唔說話!他們藐視漢王,縱騎馳於禁宮之內,全無禮法,你不拿他們,也脫不了干係。」
又揚著臉向張瑞等人道:「漢王治下甚嚴,卻於禮法上不曾對諸位多加限制。然此時漢王已非當日的漢軍大將軍,各位也需稍加自律,若是以台灣舊人自詡,只恐將來越必是個了局。」
他說的雖不客氣,各人轉念一想,到也是難得的大實話。卻不想這人雖是文官,說話卻也直爽。
卻聽他又道:「共患難易,共富貴難,這話說的其實不對。實則帝王也有私情,何嘗不願與臣下共享富貴?難臣下因念著自已功勞,不肯勤謹事上,凡事多違法紀。君王回護的多了,難免心生厭憎。適才聽這錢武向你們說話,各位都是隨著漢王創業的大將,難道就不想著要長保富貴,而是要在將來某一日丟官罷職,甚至丟了性命,方覺痛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