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漏殘,涼風習習,從鱗次櫛比的屋脊拂過,人立庭下,望夜空如井。
鹽鐵使張晏一襲青衫,站在一株桂樹下,望著殘月之下屋簷的暗影,負手身後,手裡還捏著兩封信函。
一封信是張協之子、寧王府長史張希同今日派人送來的信件,張希同擔心招安流匪一事若讓江東左軍暗中主導,很可能會讓崇州的勢力與野心膨脹到無法遏制的地步,成為朝廷之害,想與張晏商議個對策出來。
一封信是權知山陽縣事梁文展派人快馬送來的公函,通告山陽馬氏涉嫌從白塘河走運大量私鹽牟利,函告鹽鐵使派官員協查此案。
私梟歷來都歸鹽鐵司轄管,山陽縣發公函過來,倒是合規合矩,但是馬氏的老巢都已經給山陽縣查抄了,這時候再請鹽鐵司派官員過去,不過是借鹽鐵司的刀來坐實馬家的罪名。
沈戎穿著緋紅官袍,說道:「張大人應該親自往山陽走一趟」
張晏抬頭看了看天井上頂的夜月,蹙著眉頭。
他開始倒也是十分的欣賞林縛,但是湯浩信因他死於青州,他便知道與林縛之間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
林縛年初借守孝的名義,閉守崇州,卻暗中潛去津海,以津海糧道相要挾,推動「鹽銀保糧」之事,直接將兩淮鹽利捆綁到津海糧道上。
兩淮鹽鐵司從此淪為津海糧道的附庸,張晏也氣得吐血。
董原提維揚兵進浙東,擔任兩浙宣撫使司之後,沈戎得岳冷秋相助,出知維揚府事,終於成為江東郡獨擋一面的實權人物。
沈戎當初在駱陽湖差點身殞賊手,便是林縛暗中搗鬼。沈戎心知肚明,但有苦說不出口,後在東陽,又給顧悟塵、林庭立聯手壓得抬不起頭來,他雖在東陽府長期任官,對東陽一系卻甚為敵視。
沈戎與張晏兩人,同在維揚城裡,雖各為巨頭,互不統屬,但在江東郡要共同面對強勢崛起的東陽一系勢力,自然就走得十分的親近。
「劉庭州已經去了徐州,沈大人以為岳督會如何看待招降事?」張晏問道。
沈戎微蹙,林縛拋出來是個兩難之局。
雖說岳冷秋的三封密折在劉庭州手裡,沈戎作為岳冷秋的新進嫡系,卻是知道此事的。劉庭州募渡淮軍時,他也是在暗中出了一把大力的,沒想到林縛根本就不鑽他們的套子。
岳冷秋被圍徐州,為求脫困,自然不會反對招降,但在腹心處養賊為患,淮安就不得不駐重兵防備。到時再趕江東左軍回崇州去,只怕是淮安籍的官紳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不管設不設淮東制置使,只怕都難限制林縛的觸手伸到淮安去。
「岳督會如何決斷,我也猜不到,但這時候要遏制林縛在淮安的手伸得太深、太長,」沈戎說道,「張大人去山陽後,想辦法先讓劉庭州回淮安來,倒是急切」
張晏點點頭,劉庭州與林縛在淮安鬥得厲害,劉庭州倒是可以信任之人,目前看來,在淮安也只能用劉庭州來限制林縛了。
兩淮鹽區所產之鹽皆需運到維揚鹽倉,鹽鐵司以每斗十錢收鹽,再加價兩百錢轉售給各地鹽商,這便是淮鹽官營的主要形式。
為了保證鹽鐵司每年能從鹽事牟利巨利,鹽鐵司維持多達兩萬人規模的鹽卒隊伍,保證鹽區的生產、轉運以及打擊私鹽販運等事。
鹽利如此之厚,私梟自然也是屢打不絕,遂有官鹽出維揚、私鹽出淮安之說。
張晏執掌兩淮鹽鐵司有十三年,對其中的貓膩焉能不清楚?
保守的說,兩淮鹽區所產之鹽,官私各半,但真正去徹查,官私比例達到官一私二甚至官一私三,張晏也不會太意外。
淮安府,僅僅在私鹽上的厚利,就足以讓人垂饞欲滴了。
林縛在淮安拿馬服試刀,絕對不會是什麼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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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陽縣,縣衙東首有一座院子,名為問情園,原為馬家在城裡的私園,如今成了林縛在山陽縣的行轅。
園子倒是不大,四五畝地,但園子裡水樓曲榭,庭山池水,一應俱全,十分的精緻幽靜。
東廂院是一座環廊水榭,中間是座亭亭荷花正盛開的池塘,有湖石壘成的假山矗立水中,四周為雕花精緻的環廊,廊上為木樓,炎炎夏夜居住於樓上,也不覺炎熱。
院角涼亭,林縛與山陽知縣梁文展對桌而坐,喝茶說事,縣丞劉濤站在亭前細稟查抄事。
劉濤帶隊,查抄馬氏在山陽的田產家資,連續盤點了三日,才得出一個大體準確的數字。當然了,這之間也發生了許多插曲。
在查抄馬家時,有書辦、胥吏及衙役十二人暗中夾藏金銀寶貨給查出,皆杖八十,關入獄中。
這十二人裡,兩人當場給杖斃,三人傷重死於獄中。然而此事尚不算完,梁文展又清查這十二人之前貪贓枉法事,打開縣衙大門,接受縣民狀訴。
如今已經有四人貪鄙罪證坐實,又都牽連進私通鹽梟的大罪裡,家產自然也給抄沒充公。令人瞠目結舌的,這四個普通胥史,家裡竟然個個都有數千、上萬兩的銀錠私藏。
當世為官,又有幾人是身家清白的?
劉濤帶隊查抄他人家財時,也感覺自家脖子上涼風習習。
林縛翻看查抄細賬,珍玩寶貨等物,他不怎麼識貨,也不大關心。
所謂亂世黃金、盛世收藏,時逢亂季,這些珍玩寶貨貶值得厲害,可以等張晏過來拿去敷衍他。私梟大案的管轄權在鹽鐵官,這邊搶著下手,張晏過來,也不能不分他一點好處。
除了珍玩寶貨外,馬家給翻出來的三座銀窖竟然還藏有千兩一枚鑄銀球三百餘枚,散銀也有七八萬兩,金錠約萬餘兩,折銀約四十七萬兩
真是一頭大肥豬啊。
林縛心裡盤算,將淮東三府的私梟、鹽商都殺個遍,養十萬精銳都不成問題啊。
「珍玩寶貨都封存入庫,待鹽鐵司派員來核查,」林縛將查抄細賬放在沁涼的石桌上,「戰事糜費,金銀錠都支借來充作軍資,等鹽鐵司派官員過來,跟他們將賬目交待清楚即可,等戰事結束之後,這邊用掉多少軍資,折扣後,再歸還剩餘即可你們覺得這麼處置可好?」
「全憑制置使做主。」梁文展說道。
「全憑制置使做主。」劉濤也只能跟著說道。
肉包子打狗,四十七萬兩金銀入了江東左軍的囊中,誰有本能讓江東左軍往外吐出一厘一毫的銀子出來?林縛能給個細賬出來,已經算是相當的客氣,不然他大筆一揮,將四十七萬兩銀改成四萬七千兩銀,朝廷也只能認了。
張晏身為鹽鐵司,對私梟案有管轄權,但是給林縛搶先下了手,他還能帶兵將金銀搶回去?
鹽鐵司要有這個能耐,鶴城草場也不用給江東左軍硬奪過去了。
說起來也不怪,江東左軍在淮安的兵力,含顧嗣元部及渡淮軍殘部,水軍步卒加騎兵共有三十三營,共兩萬兩千餘人;此外還有工輜營輔兵四千餘人軍資之糜費,是何等的巨大,劉濤倒是有所體會。
山陽長久以來都照鎮軍標準維持四營規模的縣兵,錢糧都來自馬家等山陽巨商的捐贈,養兵要用多少銀子,劉濤倒是心裡有譜。
江東左軍在淮泗作戰的糧草補給,由淮東三府諸縣分攤。正卒按人頭每月拔粳米六斗、銀三錢,輔兵及雜役兵拔雜糧五斗、銀兩錢核算,兵甲、箭矢、軍械、船舶折損及築營寨所需物耗,另行核算。
之前由劉庭州總司其事,此時改由張玉伯總司其事。
當然了,以這個標淮,根本就不足以維持江東左軍在淮泗地區的作戰所需。
林縛此前從馬家頭上硬拔了三十萬兩銀,除了親衛營擴編、拔一部分銀子整編淮安府軍外,其他的銀子剛好才補給這兩個月來的虧空。
若是戰事繼續下去,這新得了四十七萬兩銀,也頂多能填補兩三個月的虧空。
但對林縛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兵力分壓兩頭,泗嵊防線上的兵馬,由海虞縣及平江府補貼糧草給養,崇州這段時間的壓力大減。節餘的銀錢可以用來進行糧草、軍械、布匹、木料及煤鐵等物資的儲備。
「查抄的田產如何處置,」梁文展問道,「等鹽鐵司派官員過來接手?
馬服死後,馬家群龍無首,也是山陽縣這邊下手極快,在外面主事的馬家人也沒有誰能及時趕回來,馬家在山陽的家底沒能及時轉移出去,給抄了個正著。
除藏銀外,田契、房契的價值更是高得驚人。
馬家在淮安、海陵、維揚、江寧等地置有田產多達二十三萬畝;此外在山陽、淮安、維揚、江寧等地還有宅院十數處,馬氏鹽行更是分佈江東、湘、荊北、中州、山東、兩浙、江西等郡。
這些才是馬家數代鹽梟真正的積累。
在山陽、淮安兩縣之外,林縛鞭長莫及,自然要會丟給鹽鐵司,看鹽鐵司有什麼本事與這些地方官府分肥了。但在山陽、淮安兩縣,馬家有田莊十六萬畝,宅院、酒樓七處,也絕不容少視,林縛自然不會放手。
「受馬家所累,渡淮軍一萬四千餘人北上,生還者不足四千人,」林縛微蹙眉頭說道,「查抄田產,我看用來撫恤傷亡,才能贖馬家的罪。潰亡難以統計,撫恤先從傷卒開始,每人給田十畝。此外渡淮軍能堅守到援軍過來,唯將校之功,將馬家在山陽縣另兩處宅院分開來,每人賞宅院一進,給田二十畝。另有功將卒,賞田三五畝或十畝不等,但要等渡淮軍返回山陽後再計功剩餘的田產,悉數充公,彌補資缺,想來鹽鐵使張大人,劉知府都不會對這處置有什麼意見。」
沒有意見才叫見鬼,有本事等張晏過來、劉庭州回來,商議著處置這事?劉濤腹誹道。
劉濤心裡再有意見,也只能作應聲蟲,他也看明白了,梁文展是徹底投靠東陽黨了。
山陽縣兵這些年來能有如此規模跟實力,皆為馬氏等鹽商在背後支持。渡淮軍殘部也是以山陽縣兵為主,林縛這麼做,是要這些殘存將卒都從馬家的屍體上獲利,與之前的恩主徹底的斷絕關係。
林縛接下來又跟梁文展、劉濤商議重建山陽縣兵的事情。
山陽縣與飛霞磯互為表裡,為淮東第一戰略要地。淮安其他地方,林縛都可以不駐兵,但山陽與北岸的飛霞磯,林縛都要直接掌握在手裡。
山陽縣兵雖為淮安府軍編制,但在山陽縣兵的重建上,林縛沒有客氣,直接插手重建事。
如今山陽縣的城防由周普率四百餘披甲輕騎負責;之前的三班衙役也都解散,從南返的傷卒選擇二三十名傷癒的將卒編入三班衙役,來維持城鄉基本治安。
不算江東左軍的傷卒,從泗陽撤下來,渡淮軍就有一千一百餘名傷卒進入傷病營。
這數日來,治癒者還不多,在傷病營裡倒陸續有近兩百人傷重不治而亡,但還有八百餘人幸運活了下來,傷勢也日趨穩定。
去掉那些致殘的,差不多能有七百人能在養好傷後歸隊,再招募一些丁勇,從江東左軍的傷卒挑些能帶隊的人進去,能編兩營精兵。戰力不會比之前的山陽縣兵稍差,能夠基本保證山陽縣的城防所需。
劉濤站在邊上,聽著林縛與梁文展商議重建縣兵的事情,也越發明白林縛為何堅持撫恤傷亡先從傷卒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