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氣已經過了極暑。
天氣依舊十分的炎熱,但比六月末、七月初的那段酷暑好受一些。
一葉孤舟,劉庭州換上嶄新的緋紅官袍,站在船頭,眺望汴水兩岸的大好山河,已經摧殘得凋破不堪。
林縛有意與流民軍媾和的消息,傳至江寧,惹來戰和兩派激烈爭吵,更多的人卻是默然。寧王府與江寧兵部都不敢擅權,要林縛不得擅作主張,派人去京中請旨。
從江寧乘船出海,走山東,進京請旨,一來一回,沒有大半個月能得到回應。
除了寧王府與江寧兵部,岳冷秋作為江淮總督,對招安流民軍一事,是可以從權處置的。
劉庭州等不得朝廷下旨意,便決定孤舟北進,去見岳冷秋,將林縛的意思傳達給他;也是主動將招安議和的責任給承擔下來。
招降流匪,總比與東虜議和,名聲要好聽得多,劉庭州也不擔心會因此清名有污。
作為知淮安府事,又隨渡淮軍北上,劉庭州最清楚淮泗戰局的勢態。
林縛先一步率軍退守飛霞磯,與流民軍脫離接觸——楊釋也率水營從汴水撤出,退回洪澤浦中,打開對汴水的封鎖;林庭立在東陽府也與濠、泗地區的流民軍脫離接觸——做出媾和的姿態,其他人又能奈何?
梁習、梁成沖若不能從濟南迅速揮師南下,在最短的時間裡擊潰濟寧之敵,若不想看徐州城破、長淮軍覆滅,朝廷只能從其議,招安流匪了。
林縛如此處置,別人還不好說什麼。
林縛作為淮東靖寇制置使,率軍守淮,只有寧王府與江寧兵部簽押的兩封臨時性的調函。中樞故作糊塗,雖不否認,但也沒有正式的詔書、上諭或兵部、吏部的公函確認此事。
除江寧的官員,其他諸郡的官員甚至都以為依舊是岳冷秋在主持淮軍戰局。
林縛不戰,誰能咬他?
之前,江淮總督府、江寧兵部、寧王府就調不動林縛率軍渡淮援徐,劉庭州不得已才招募民勇組渡淮軍。
渡淮軍北上都差點全軍覆滅,林縛更有借口守淮不動了。
再說,江東左軍調來守淮之後,在沭口立營紮寨,鞏固淮泗防線,收復睢寧城,救下渡淮軍,遠非其他鎮府軍的糟糕表現能比,難道還能對江東左軍有更苛刻的要求不成?
林縛要和,流民軍也有議和的心思。
不管怎麼說,哪怕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也更有利於流民軍調整淮泗一帶的軍事部署,這個和又有什麼不能議的?甚至還願意派船護送劉庭州進徐州城去見岳冷秋。
肖魁安站在劉庭州身後,天下大勢、朝廷廟算,都是大人們去想的事情,他管不了那麼多,劉庭州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在這時候讓劉庭州隻身北上。
傷卒都已運回山陽縣治療,林縛在山陽縣成立了一個大規模的醫護營,肖魁安不隨劉庭州北去徐州,也只能調回淮安做他之前的左營校尉。
渡淮軍殘部已經給林縛調去睢寧,加強那面的防禦。
林縛站在飛霞磯的北脊山石上,眺望浩蕩淮水。
孫敬堂、梁文展也都渡淮來見他。
「不管招降能不能成,飛霞磯築城寨之事,要立時行之,拖延不得,」林縛負手說道,「築城之物資,就需要山陽縣吃牙多支持了……」
「大人守淮,使淮水有如雷池,流匪不能越半步,山陽免受戰火之災,縣民捐資築城壘,理所當然、理所當然。」梁文展說道。
山陽知縣滕行遠已歿,林縛已奏請朝廷調梁文展正式擔任山陽知縣一職,協助他來守淮,不管最終能不能成,拖上兩三個月,還是能夠了。
天下中興之時,淮水沒有表裡之分。
此時各地征戰不休,亂世將成,守淮就不能只守淮安、山陽等內線。
在外線沭口、泗口等地擇址修築堅固城寨,使沭口與淮安城互為表裡,使泗口與山陽城互為表面,才能真正完備淮東的守淮勢態。
不管招降能不能成,不管有沒有制置使的正式頭銜,只要淮泗一帶的流民軍不給打殘,林縛就能賴在淮安不走。
當然,岳冷秋或朝中及江寧有人,會想方設法的限制江東左軍將觸手伸到淮水北岸,但只要這邊搶先一步在淮水北岸築成城寨,派精銳駐守之,還怕他們來驅趕不成?
林縛往東望去,距泗水河口僅**裡遠,約平川沃野,唯飛霞磯有地勢可借,挖去浮土,地基為石質,天然石岸也不畏浩蕩淮水沖刷而有垮堤的危險,是築城之良地。
飛霞磯城寨建成之後,不僅可以控扼泗水,也是洪澤浦東進淮水的口子,汴水也在西面不到三十里外流入洪澤浦(從泗州到山陽,淮水與洪澤浦是合流的)。
這裡可以說是淮東第一戰略要點,遠非沭口能比。
沭水源出山東南部山區,進入江東郡北境,水勢才大起來,主幹河道也就一百多里,戰略地位自然遠非溝通河濟的汴水、泗水能比。
這段時間來,林縛不斷從崇州調兵加強這邊,便是工輜營也有四千人進入淮安,大部給林縛調來飛霞磯修築城寨。
流民軍是樂意看到江東左軍在飛霞磯大規模修築城寨的。
自從睢寧失守後,在汴水、泗水之間的狹長地帶上,流民軍再在南頭宿豫、泗陽這個淮泗角上駐紮重兵,就有頭重腳輕之嫌。
林縛有意媾和,劉妙貞即與馬蘭頭率主力北返,在睢寧西北方向上的青龍崗立營紮寨,構築新的防線。
但江東左軍有水營戰船,流民軍新的防線實際上也是有很大漏洞的,但比重兵給堵在淮泗角上好看得多。
林縛放開口子,許孫壯部將陳漬、張苟率部渡泗水,但將陳韓三的兩萬多兵馬封鎖在小]說就手}打*泗水河東。
此時在豫宿、泗陽的流民軍僅有孫壯所部六千餘兵馬,不過都是流民軍裡難得的精銳。
在這種形勢,江東左軍越是大規模的在飛霞磯築城,自然是越有議和的誠意。
孫壯是好戰之人,這時候為了流民軍的大局,也是緊守泗陽、宿豫不出,不干擾江東左軍在飛霞磯築城。
除寧則臣率鳳離營三千甲卒駐守飛霞磯外,林縛調長山營及渡淮軍殘部走水路加強睢寧的防守。
除長山營、渡淮軍殘部、顧嗣元所部外,葛存雄也率靖海第三水營主要駐紮在睢寧。兵力不多卻在局部戰場有殺傷力跟破壞力的兩百餘甲騎及四百刀盾輔兵也駐紮在睢寧,駐守睢寧的精銳將近一萬兩千人。
睢寧方向,名義上以顧嗣元為主將,不過江東左軍各部及渡淮軍殘部近三千精銳,皆受秦承祖節制。
唯有佔據睢寧,駐紮重兵,並封鎖泗水,將陳韓三部阻斷在泗水東岸,做出隨時能進擊徐州的勢態,才能確保流民軍也老老實實的坐下來談招安的事情。
黃昏時分的夕陽在浩蕩的淮水鍍了一層金色,望眼都是粼粼金波。
林縛對孫敬堂、寧則臣說道:「此間就先交給你們了……」他與梁文展從簡易棧道下到河灘,登船往南岸的山陽而去。
山陽縣西南,白塘河蜿延流淌,在夕陽下流淌著粼粼金波。
白塘河雖不寬深,卻溝通清江浦與洪澤浦,是北官河接淮河的重要水道。
商旅往來,舟楫密佈,這白塘河東西兩端的渡口,便形成淮安境內少有的繁榮鎮埠:清江津與白塘埔。
馬家的鹽官府便在白塘埔的西首,是洪澤水進白塘河的首戶,連著馬氏宗祠及退思園,佔地有兩百多畝。
莊牆高達兩丈,皆青石大磚砌築,粉白牆覆黑瓦,連綿如龍脊,氣勢不凡,展示著作為淮安首富鹽商馬家的富貴與權勢。
然而此時,鹽官府給官兵包圍得嚴嚴密密,鎮子裡的其他人家已經勒令關門閉戶,無召不得出入門庭。
石街上都是巡視的兵卒,鎮子的進出口以及河汊港子上的渡口也都各給一隊騎兵封鎖。
白塘埔倒非只有馬氏一家鹽商居住,許多未南下或進城避難的人家,都觀望西頭的形勢,心裡都揣測:流匪前年在洪澤浦氣勢最盛時,曾數度派兵強攻鹽官府,都未能攻下,這些官兵能成?
若馬家依仗來縱橫江湖、魚肉鄉里的私兵還在,沒有在渡淮後隨馬氏家主馬服在飛霞磯給流民軍殲滅,要硬攻下鹽官府,還真是要付出頗為慘重的傷亡。
更關鍵的是,沒有借口強攻鹽官府。
這時候,這些都不再是什麼障礙。
山陽縣丞劉濤整了整烏紗冠,讓兩名兵卒拿高盾在前面護著,接近鹽官府漆得朱紅的大門,高聲喊道:「馬服在泗陽擅違軍令,致使渡淮軍給流匪所趁,萬餘兵卒,屍骸無存,其罪一也。另有人指證馬服通匪,其罪二也。雖馬服死於亂軍之中,然通匪之罪不得不查,不查就對不起戰死泗陽的近萬將卒,不查就不足以堅定諸人守淮之決心,請山陽縣主體諒我等辦事之人,不要刀兵相見,大家臉上都無光彩。」
「劉濤小兒,你平時也受我馬家不少好處,你婆娘頭上的金花翠釵也是老娘所給,此時卻來做這帶路賊,你的良心給狗吃了。你不怕生兒子沒屁/眼,連累後人?」大門裡傳來吼罵。
劉濤老臉微紅,勢已至此,騎虎難下,說道:「我乃朝廷命官,豈容你肆意誹謗?此罪三也。山陽縣主若再不開門,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氣了!」示意左右,拿梯子、扛木樑準備爬牆、撞門……
這時候大門倏然打開,馬服之妻元氏穿著宮裝堵在大門口,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抵著自己的嗓子眼上,喝道:「劉濤小兒,你要闖進來,便踏著我的屍首過去,看誰能保你一命!」
劉濤面色蒼白,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好。
元氏乃楚王之女,受封山陽縣主,乃皇族貴女,論品階,遠在劉濤這個八品縣丞之上,劉濤還真不敢將元氏逼死在大門之前。
即使有罪要緝拿她,也是禮部下屬宗人府所轄管。
袖手不管這事,劉濤遠大不了掛靴而去,不在山陽做這縣丞,但要真將元氏逼死在大門前,劉濤就要擔心頸上的腦袋搬走了,說不定還會給夷了九族。
劉濤示意左右緩一緩,莫要逼太急。
南門這邊緩下來,後門卻是一陣喧嘩,就聽見莊子有人奔走相告:「官兵從北門攻進來了!官兵從北門攻進來了!」
劉濤駭然失色,想喝罵誰不聽他的號令擅自攻進去。轉念間又想,制置使要滅馬家,又怎麼老實讓他來帶隊,必然有其他安排。他劉濤不敢逼死山陽縣主,山陽縣衙裡其他急於上位、敢搏富貴的亡命之徒又豈會找不到一兩人來?
看著山陽縣主錯諤之餘,劉濤趕緊命眼疾手快的人上前將她手裡的剪刀奪下來,吩咐帶過來的四名健壯婆子,說道:「照顧好山陽縣主,眼睛睜仔細一些。要是山陽縣主少一根毫毛,可不單你們的性命不保,小心會牽累到你們的家人?」暗道:你要怪便怪沒有及時逃去維揚、江寧避禍,馬家這麼一塊肥肉,誰會輕易放過?便是馬服沒有通匪,馬家又能乾淨到什麼地方去?便是走私鹽一項,就將能馬家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下令將山陽縣主軟禁起來,他親自帶隊衝入莊子,將裡面的僕役、丫鬟、婆子,一一拘押起來,抄查鹽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