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上官瑾黃昏無聊,朗吟石達開的詩,忽地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
上官瑾大吃一驚,惶然回顧,只是同村的鐵匠方者頭子,這才放下了心。
源來當時距太平天國的敗亡,還下到二十年,石達開的詩文,雖暗中在民間流傳很廣,但卻是被清廷視為「禁詩」的。上官瑾一時興起,朗誦出來,心中到底不無顧忌。
此刻,上官瑾雖放下了心,卻不禁大感奇怪。這方老頭子,本是外路人,十多年前,不知從哪裡流浪來的,但因他人很和藹,又有一手做鐵器木器的好手藝,還會給小孩子造打鳥兒的彈弓,給農戶造打野兔的狼牙棒(用小棗樹截制而成,借根為槌頭,削桿為短柄,一尺來長,擲出去就如標槍一樣)。日久年深,村子裡的人都當他是自己人一樣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個鐵匠,他怎的也會「欣賞」石達開的詩?
上官瑾不禁肅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詩文。」那老鐵匠微微一笑道:「俺們粗人,哪裡懂什麼恃文、只是聽你唱的好聽,就跑進來聽了。」
這老漢邊說邊看上官理書桌上擺的四書五經,忽又問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們讀這些書嗎?為什麼不教他們讀你剛才唱的那些東西?」
上官瑾見他問的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雲,故意答道:「那些書讀了是可以考功名的,剛才唱的那些詩,縱使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漢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讀了許多書嗎,為什麼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見方老鐵匠談吐不似尋常,而且辭鋒咽咄逼人,哪裡似他平日那副可憐的看頭相?不禁駭然問道:「者丈端的是什麼人?」
那老漢仰天一笑道:「俺是什麼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剛才唱的那首詩的主人,俺卻知道。他曾經中過秀才:比你先生多一層功名,但他卻沒放在眼內!」
上官瑾駭然欲絕,這老漢的活,明明說翼王石達開二十歲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場,他有一首詩是:「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桂蕊趁秋風。少年落拓雲中鶴,陳跡飄零雪裡鴻。聲價敢雲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東,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終。」這老僅的話,和這首詩正相合。上官瑾慌忙長揖作禮,說道:「老前輩,恕我眼拙,十餘年來,都認不得『真人』!老前輩想也是熟讀翼王的詩的了?」
那老漢又微笑說道:「熟讀鳴;日久年深,也許記不得了。只是我曾親眼見過他寫這些詩!」
上官瑾聽了,駭然欲絕,急忙將門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誠懇他說:「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無意科場。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問老前輩是翼王的什麼人?願求不棄愚頑,指點一二。」
方鐵匠竟也不避開,受了他一個叩頭之後。這才雙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輕輕一架,上官蓮還待叩頭,卻已身不由主;飄飄而起。只聽得方鈦匠連聲說道:「老弟,你這是怎麼回事?豈不折殺老朽,快請起來,不耽當!不敢當!」口雖謙辭:心實得意。
當下方鐵匠也不再隱瞞,對上官瑾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原來他是翼王石達開的一個衛士,經常在翼王左右,自然曾親眼見他寫過那些詩了。
翼王石達開是太平天國第一流名將,曾轉戰萬里,震撼清廷,終於因離開金陵(南京)的大本營,孤軍遠行,輾轉苦鬥至四川時,金沙(江名〕浪湧,大渡橋寒,一代英椎,竟因不能渡過大渡河而被俘身死,死時年才三十三歲!
翼王石達開死後,他的部屬,大部戰死,小部逃亡,方復漢(方鐵匠當時的名字)便是臨危之中,幸而逃脫的一個。
他逃出後,太平天國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時刻提心吊膽,哪裡還敢以本來面目見人。
幾年之後,風聲暫息,他這時恰巧來到無錫。無錫鄰近太湖,椅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園之勝,端的是江南明媚的水鄉。他江湖浪跡,已感疲倦。一到無錫,就索性在一問小村子裡卜居下來,做鐵匠木工,聊以餬口。
晃眼十多二十年,他心未全灰,發毛已白,只以未有時機,不能再起,每每念及往昔轟轟烈烈的戰鬥,未嘗不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因為年將垂暮,便興起了收徒之念,好等年輕人繼承自己的事業。可是這事非輕易可行,莫說愛徒難得,自己十多年隱姓埋名,若非極信任得過的人,也不敢洩漏。
這時恰巧碰著上官瑾失意科場,了然滿清皇朝腐敗的時候。方復漢眼光何等銳利,聽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悟前非,絕不會做滿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聽到他唱翼王的詩,便走了進來,亮了真相。
從此上官瑾便拜方鐵匠為師,反正他的私塾,不過是在農閒時才教幾個農家孩子,勸夫有的是。方鐵匠是武當派的好手,每晚過來給他講解幾個招式,讓他自己練習。另外還傳給他拳經劍訣,讓他在白天無事時,也可揣摩,他們一個窮書生,一個老鐵匠,雖過從梢密,村子裡也無人懷疑。
上官瑾天資聰穎,別人要學一年的,他學三個月便趕上了,不過五年功夫,他的內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匝地清輝,月明如水,方復漢照例到上官瑾家來,看上官瑾演了一趟武當秘傳的「迷蹤拳」後,忽悠然長歎道:「咱們師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開了。」
上官瑾大驚,急問何故。方復漢道:「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何況你五年來,已盡獲所傳。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學卻淺,我也沒有什麼絕技可以教你了。何況我隱姓埋名。本非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時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個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師父抱家國之憂,對太平天國的覆亡,更有難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有頃,忽地上前請道:「弟予也想同行,求師父帶弟子到江湖歷練歷練。」
方復漢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問:「為什麼不行?」
方復漢微微一笑,說道:「老夫是胡虜所要得而甘心的人物,雖說事隔多年,究屬危險。你是獨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險犯難?」
上官瑾見師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紅忽地肅然起立,鄭重地對師父道:
「師父,難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嗚?弟子如果怕艱險,慮危難,也不敢隨你學藝了,弟子願以師父做榜樣,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虜周旋。縱有萬死,亦在所不辭。我志未酬,室家安論?」
方復漢見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一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帶你去便是了。」隨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許此行還可以給你找一位名師。」
上官瑾惶然說道:「老師恩深義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復漢皺皺眉頭,哼了一聲道:「怎的你也這樣『俗』學無止境,應該精益求精,哪有拘執門戶之見,守著一些武林陋規,永遠不許學別人技業的道理?我想給你找的名師,是當世奇人,武功十倍於我,還摸不準別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見他老師說的如此莊重,不禁愕然問道:「什麼人物,老師如此推崇?」
方復漢先不直答,笑了一笑,問上官瑾道:「翼王石達開,有一首詩說及解佩劍送給別人,這首詩你可記得?念給我聽聽。」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師突然扯到翼王的詩?但他還是恭恭敬敬地答道:「這首詩弟子還記得,可是這樣?
壯頭忽起老龍吟,鬱鬱書生殺賊心;已到窮途猶結客,風塵相贈值千金。」
方復漢捋鬚靜聽,似有無限感傷,聽完之後;緩緩他說道:「我想替你我的名師,就是翼王解劍相贈的『窮途之客』。我是翼王的衛土,他卻是翼王的朋友。……」
方復漢繼續往下說道:「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的意見卻與翼王不同,自翼王離開金陵,轉戰萬里之際,他就飄然遠隱,不參翼王戎幕了。」
上官金大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聽說此人的意見與翼王的意見不同,心裡甚不以為然,問道:「既然他與翼王意見不同,何以翼王還要贈劍給他?何以師父還會推崇他?」
方復漢笑道:「你總是把事情看得這樣簡單:意見不同,並不一定就是『立身處世』的大道相反,翼王雖是百世不可一見的奇才,但他也不見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對。」
於是方復漢簡單地給他說這人與翼王之間的關係。這人複姓司空,單名照,也是一個風塵奇士。他對翼王的文事武功,俱都佩服,常常說翼王用兵神奇,可以比擬古代的任何名將,因此他死心塌地的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歲封王起,他就一直參與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對他推心置腹。可是臨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因與翼王意見不同,而終於分手了。」
說到此處,方復漢熱淚盈眶。淒然太息道,這件事就是太平天國由盛而衰的關鍵,好好的一場轟天動地的事業;卻因內哄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口問道:「師父說的是指『楊韋之變』?」
方復雙仰天長歎道:「正是這一件事!」原來當時太平天國雖封了許多王位,卻以東王楊秀清最尊。東王自恃功高,欺壓其他各王,連天王洪秀圭也不放在眼內。北王韋昌輝私心自用,久己想篡東王的權位。他就乘著東王恃功而驕,為天王與各王所不滿之際,布下陰謀,筵前伏甲,把東王殺了,而且把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多人完全殺掉。平心而論,東王雖有不是之處,但還不應這樣死法。更何況東王的家人部屬二萬餘人,都是太平天國的有用人材,北王這樣大開殺戒,正是大大地幫助了敵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殘殺。當時翼王雖只有二十六歲,可是已經成為太平軍的靈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這一回京,韋昌輝大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殺掉,幸而翼工聞訊得早,連夜捶城逃脫。韋昌輝一不做不二休,就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殺掉。
「翼王久著勳勞,卻不料遭逢巨變,內心悲憤,自不消說。雖然天王怕他回兵,亂子更大,急急忙忙把韋昌輝殺掉。但其後卻又重用親人,疏遠翼王。翼王心灰意冷,於是突下決心,帶數十萬大軍,遠離金陵西進,想另外建立基地,以圖另創事業,另建奇功,與太平天國相呼應。
「就在翼王下令西進之日,司空照痛罵流涕,一諫再諫,他說天王、北王雖有負翼王,可是整個太平天國事業,卻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為滿清各個擊破。翼工聽了,最初也攫顏動容,可是終因太過自恃才華,把為西方列強所的滿清皇朝全不放在眼內,他拔劍而起,鄙睨而語:『滿清軍中最強勁的曾家兄弟軍(曾國藩、曾國荃〕,聞吾名而膽落,見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從中原掃蕩至西南、為天王劈萬世之基,創萬世之業!』司空照不敢再說,只好黯然流涕,不辭而行。
「翼王石達開率幾十萬大軍,轉戰萬里,果然給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為力量分散,中了敵人各個擊破的陰謀,待進入四川時,不但金陵(南京)方面的太平軍大本營已經炭發可危,就是石達開手下幾十萬精銳大軍也困苦戰七年,歷地九省(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廣西、廣東、、貴州、湖北、四川)兵力越來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時,前有天險,後有追兵。正在這時,司空照又匆勿趕到,勸翼玉遣散士卒;化裝逃亡。」
方復漢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你想翼玉如何能這樣做?那晚我仗劍侍衛,聽得翼王與司空照辯論,翼王厲聲說:我負責全軍,只有戰死,萬無逃走;我走錯了路,帶弟兄們陷入絕境,只有死裡求生,再往外闖,哪能遣散軍卒,讓他們給胡虜逐個消滅。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一個人的氣節,臨危而益顯,我絕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沒有作聲,良久良久,這才哽咽說道:是我勸錯了,既然翼王不願逃,那我也願陪翼王死。」
「可是翼王卻又不許他這樣做,翼王說:『你和我不同,我是三軍統帥,責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卻不能死,你還應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說罷,翼王就解側劍贈他,並寫了你剛才念的那首詩。」
方復漢追述往事,上官瑾聽得淚湧心酸,哽咽問道:「那麼司空照這人現在哪裡?」
方復漢道:「翼王渡不過大渡河,戰敗被俘,慷慨就義之後,竹餘年來,我都不知道他的蹤跡。直到前幾天,才忽然接到舊友傳書,說他隱居西嶽華山,也希望能和我見見。」
就這樣方復漢第二天便帶上官瑾重涉江湖,並去找尋翼王的舊友司空照。他們由江蘇北部人山東,再入河北,遊覽京華,這才沿大行山麓行進,折人山西,至山陝交界之處的潼關,華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這是第一次出遠門,他離開了檣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鄉,進入一望無際,田疇千里的華北太平原,再沿著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勢險峻的山區。太行山脈婉蜒千里,就宛如華北平原後面的牆壁,有時兩山夾峙,暗不見天:有時群峰相連,峭壁懸巖幾疑無路。上官瑾縱目河山,胸襟開曠,這才體會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說法。
方復漢隱跡江南二十餘年,音容俱改,果然沒什麼人注意他,讓他帶領上官瑾,在華北兜了個大***,容容易易到了華山。
華山古稱「西嶽」,南陽、落雁、蓮花、雲台、玉女五峰環拱,峰巒重疊,似一朵插天花瓣,雄奇壯麗。方老頭子帶著上官瑾,拔荊棘,穿叢莽,越絕澗,上懸巖,直登西嶽的蓮花峰,尋訪荒山俠隱司空照。
兩人行行重行行,已到蓮花峰高處,人煙絕跡,古木參天,山茅野草,高與人齊,山鳳吹來,唰啦啦的呼響。入山愈深,山勢愈險,山風愈烈,氣候愈寒。僥是上官瑾已有了幾年功夫,還是身上感到冷意,腳下步步小心。他看著他的師父,卻是行若無事,披襟迎風,不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淺有所不同。
兩人旨著颯颯山風,攀籐附葛,翻過兩處聳崗深澗,只見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峰,峭拔刺天。方復漢指點著對上宮謹說:「這就是蓮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結廬絕境,也真難為他呢!」
上官瑾正抬頭眺望,忽然他的師父猛的將他一按,在耳邊輕聲喝道:「趕快伏下!」一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聽得前面離他們約二十餘丈之遙,唰啦啦的一片響,三個,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飛渡,在荊棘茅草上,展開了絕頂的「登萍渡水」輕功,晃眼間就不見蹤跡。
上官瑾大駭,方復漢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問他師父,只見他師父低聲說道,「你小心隨著我,追蹤他們。他們正是向蓮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敵,尚未易辨明。」
方復漢輕點地,急騰身,在亂蓬蓬的遮蔽道路的籐蘿蔓草之中,疾掠輕馳,蛇行鶴伏,竟如魚游水,沒感到什麼阻滯。只苦了上官理,施展一身所學,還是跟不上他的師父,要他師父放緩腳步等他。而且他的衣油,也給荊蔓勾破了兩處。
兩人經過好一會,費了偌大氣力,好容易惜物障形,提心吊膽地上了蓮花峰主峰,(僥倖沒有給前面的人發覺,這也因為他們距離還遠,那些灰衣人又專心搜索『欽犯』的原故)。方復漢叮囑上官瑾準備好兵刃暗器,格外小心。
他們一路跟蹤、卻一路都望不著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輕功遠比上官瑾高明,早在他們之前上了蓮花峰峰巔了。
方復漢在草隙之中,張望出來,屏息等待,忽的聽到不遠處有人輕聲說話。他伏地聽聲,只聽得一個聲音,依稀好似熟人,但卻聽不出他們說什麼話。方復漢急著對上官瑾道:「他們在離我們約三十丈左右之地,你趕快隨我從右側竄出,跑到那邊的一塊大岩石背後躲藏。記著竄出時身法要輕快,萬不能給他們發現。」恰好此時,又是一陣猛烈的風吹來,刮得荒草發聲,樹枝搖動。兩人乘著風勢,沖竄出來,竟沒有給那些人發現。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後,見師父滿面緊張之容,正待發問,只見師父已低聲說道:「這幾個人都是江湖上罕見的好手,這番攀登華山絕險,必與司空照有關……」
方復漢與上官瑾二人屏息外窺,只見那三個灰衣人在蓮花峰頂徘徊,高聲談論,山風送聲,清晰可聞。其中一人道:「這魔頭潛居華山絕頂,端的難找,這一年來,我們得知他的蹤跡,尋蹤覓跡。三番搜索,幾乎翻了整個華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穴,偏偏他又不在裡面,莫非我們又白走了一趟不成?」
另一個人道:「這魔頭詭計多端,看情形敢情我們前兩次來時,他已察覺,俺就怕他已離開此地,又不知遁跡到什麼窮山僻壤?」
又一個人朗然說道:「怕不見得了前兩次來時,我們雖五峰踏遍,卻沒有攀登蓮花主峰,又是昏夜前來,未明即去,他如何會發覺?」
最初發言的人接聲說道:「三弟,話雖如此,究不能不提防,或許他已設下埋伏,或者邀了外援。我說,咱們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著了他的道兒!」說罷三人就待分頭搜索。
方復漢聞聲大駭,不但是怕他們搜出,眾寡不敵,強弱懸殊:而且是聽這人口音,越聽越熟,他驀然想起一人,又驚又怒:「莫不成這人也做了胡虜奴才?」
這時三個灰衣人已分頭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復漢上官瑾匿居之處行來,越行越近。上官瑾利劍出鞘,暗器扣掌,渾身淌汗!方復漢也萬分緊張,準備好待他一到巖前,便突施撲擊。
山風颯颯,人影往來,天氣陰沉,分外肅殺。方復漢正待躍出,忽聽有人大喝,「什麼人給我站著!」隨即聽見一個蒼勁的聲音,陰陰沉沉他說道,「我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難道也干犯了貴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糧,兀目找不到半點,又渴又饑,正想回來啃兩口饃饃,再去幹活。你們叫我『站著』,這又算是什麼?」
方復漢急忙再隱身形,在岩石後偷望出去,可不正是司空照這風塵俠隱?二十年不見,他已變了副形容,只見他步履蹣跚,目光呆滯,衣裳襤褸,鬢髮如霜!舊日的颯爽英姿;已完全消失。要不是方復漢和司空照舊日同在翼王帳下,朝夕過從,對他的口音,他的舉動,都極其熟悉,乍一相逢,幾乎認他不出。
這時,一個灰衣老叟已喝問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別再裝蒜了,你難道好意思叫我們兄弟無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下動聲色,慢吞吞說道:「什麼空呀,照呀?貴客說的話,恕我這山野之民聽不懂,我說呀,這裡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聳崗深澗,道途險阻,我們山居穴處,久已慣經。貴客卻何必在此逗留,看此艱險,遊山哪裡不好游,何必要攀登華山之巔?」
司空照喋喋不休,還待往下說去,突然又一個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說道:「司空照老兄,別來無恙?可還認得甘多年的金陵舊友嗎?」
司空照兀自相視,搖頭冷笑道:「不敢高攀,我這山野鄙夫,哪會有這麼些闊朋友,你們大爺,別盡拿我開玩笑!」
那追問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雙目倏翻,大聲說道:「司空照,我這是顧念舊情,對你還留下餘路,不下絕手。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自討苦來吃。
「司空照,你別以為你有兩手功夫,就能強頑抗命,你試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達開,那是何等人才,結果還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國又是何等威勢,結果還不是瓦解冰消?你還能有什麼作為?
「司空照,事已至此,話已說明。要麼你就跟我們一同口去,我們准擔保官家會優禮你,重用你;要麼,那就不客氣。我們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聽清楚沒有?咱們同是金陵舊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紹堂,我們都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漢子,我現在就討你回話!」
匿伏在旁的方復漢聽了大駭。「果然是他」這董紹堂乃是北王韋昌輝帳下的武功最強的心腹武士,一口單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敵手。在楊韋之變中,他曾幫助北王韋昌輝殺害東王楊秀清,到北王伏誅後,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軒,力說當時只是奉命,對天王還是矢志忠誠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達開的意思,都認為楊韋之變中,主凶只是韋昌輝,不願株連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後來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國覆亡之後,就不知他的蹤跡,今日如此情形,想必是已經做了清廷的鷹犬了。
不說方復漢在旁瞧得心頭火起,且說司空照聽了他的話後,仍是不動聲色,冷然笑道:「董紹堂?不錯,以前我是曾有過這麼一個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國的將士全部壯烈犧牲,董紹堂曾是個漢子,他怎會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咄,你是什麼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認他是董紹堂,這是故意挖苦他,比痛罵他還厲害!果然董紹堂怒氣衝天,厲聲說道:
「你這匹夫:還如此牙尖嘴利,不識抬舉。你可別怪我不顧舊情。只有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了。」
司空照冷笑道,「我早料到你這廝會賣友求榮,只是你想拿我的鮮血,染紅你的頂子(求得功名利祿),怕還不是這麼容易!你動手招呼吧,不論是你一個人,還是連你的朋友都算上,我司空照都決不含糊!」
董紹堂正待發活,只見那另外的兩個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個應聲答道:「司空朋友,別這麼小覷人,我們決不以多為勝,我們三人中,隨便你挑一個吧,我們要叫你心服口服,死而無怨。」這兩人抱拳分立董紹堂左右,意態甚是驕豪。
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說起來也大有來頭,一個是山西路家的嫡傳弟子,江湖上人稱「千里追風」沙鳴遠,不但得路家三稜透甲錘八十一手連環招數的真傳,而且輕功超卓,名震武林,是清朝的大將左宗棠所保舉。左宗棠與大漢好曾國藩同稱「中興名臣」,在出兵新疆時,用卑詞厚市將他收買。另一個名叫白貞一,是回回族人,清宮大內的特選衛士,精擅薩回回棍法,而且長於暗器。
這三十灰衣人都很自負,不願圍攻司空照。其實這也是他們以為十拿九穩,一個應敵,兩人監視,可勝則旁觀,不可勝則暗襲。他們是早已打定陰毒主意了。
當下司空照喝問他們是哪個先來。董紹堂腳尖一點,飛身竄起,急如掣電,撲到面前,右拳劈面搗出,喝聲:「自然是我!」
司空照一聲長笑,身形微晃,略避敵招,立刻反掌便來截擊董紹堂右臂。董紹堂喝聲「來得好」!左掌硬往上招,右手「金龍探爪」,刷的便向司空照面門抓去。這是劈掛掌中的厲害招數。
哪知司空照好不溜滑,他稍一斜身,身軀疾的便擰將開去。董紹堂一掌打空,方待變招。司空照已猛然在後一撒左掌,右掌攸然翻出,「倒點金燈」,掌風勁疾,又反劈董紹堂右肋。
董紹堂招術被破,收掌不及。但他也有幾十年火候,非同一般。他竟臨危應變,身軀暮地矮將下去,竟完全用下盤功夫,盤龍繞步,快似風車,縮成一團灰影,避招進招,用的竟是「蒼龍卷尾」之式。
董紹堂身法奇特,運用靈滑,應招迅速,敗裡反攻,方復漢在旁邊看了,也暗晴為司空照擔心。
董紹堂招術到,司空照竟用險招對付,刷地一個「怪蟒翻身」,身隨勢轉,右掌擒拿,左腿飛揚,上面是擒拿手,下面是地堂招,這回是他要與董紹堂硬碰了。董紹堂因「盤龍繞步」的身法,只是救急一時,到底不是自己最擅長之技,不敢硬接,也急往後翻出幾步,然後長身合掌,再戰強敵。
兩人甫一支手,便都碰了險招,各自叫聲「好險」。這番再度爭鋒,分外小心,只見兩人拳來腳往,竄起跳縱,閃轉騰挪,竄高縱低,打得風雨不透,砂石飛揚,方復漢在旁邊看了,暗晴咋舌。
霎時間,兩人又走了三五十招,司空照突地拳鳳一變;放開門戶,嗖嗖嗖,拳如雨,掌翻飛,攸攻攸守,忽左忽右,摟頭蓋頂,捶肋搗胸,切脈門,按穴道,他竟將少林派的十八羅漢手與八卦游身掌揉合起來,加上他自己精湛的點穴手法,登時把董紹堂也迫得有點手忙腳亂。
荒山廝拼,捨死忘生。司空照與董紹堂昔日是金陵舊友,而今是陌路冤家,非為個人恩怨,實緣路線不同。當下司空照展出平生絕技,把董紹堂迫得連連後退。董紹堂狂吼一聲,也展開了「天龍十八掌」的看家本領。這「天龍十八掌」雖只有十八路,每路卻包括九個變化,總共是一百六十二手,一正一反,相生相剋,變化循環,悉仿龍形,撒開勢子,一派兇猛擴厲,手腳起處,全帶勁風!
兩下抽招換式,旗鼓相當,見招破招:見式破式,攻虛搗隙,各施身手,各展絕技,這樣又打了七八十回合;旁朋者看來,似乎董紹堂更見兇猛,但行家眼中,已看出他漸漸不支了。少林派的十八羅漢手乃是鎮山絕技,更何況加上司空照精湛點穴、按穴功夫,(董紹堂雖也懂得點穴,但卻不如司空照)他的天尼掌法。竟給司空照比了下去。
戰過時移,鬥得火熱,董紹堂揉身進掌,用了幾招「三環套月」、「靈猿獻果」、「排山運掌」,連環進招,企圖猛攻職姓。哪知司空照沉著應付,容他欺身直進,一掌劈來時,突的吸胸網腹,肌肉內陷,只差半寸沒讓董紹堂的掌鋒掃上。說時遲,那時快,司空照右掌攸翻,化為「潛龍升天」之式,掌緣向董紹章右臂一搭,向上一撩,吐掌開聲,猛按董紹堂的「愈氣穴」。
董紹堂沒料到他在自己連環掌法猛攻之下,還能使出如此毒辣招數。他急往後一仰身,腳踵用力一登,立即如箭一般,圭身倒著住後竄去。這位也是虧他幾十年功力,憑著小巧的輕身之技,避開險招。然而饒是這樣,他的肩頭給司空照掌風掃著,竟感到火辣辣的痛。
他惱羞成怒,一伸手幾點寒星便照司空照打去。司空照身法何等輕靈,焉能給他暗器打中;他疾如飄風,左躲右閃,董紹堂的幾枝抽箭,全部打空。
然而董紹堂之意,也並不在乎以暗器奏功:他只是因對掌輸招,怕司空照跟蹤趕來,因此先發暗器,擋他一陣。隨即拔出雁翎刀,要憑他威震北五省的單刀,折服這風塵俠隱司空照。
寶刀出匣,閃閃生光,司空照給他暗器一擋,稍一停步,他已放刀撲到,大聲喝道:「你這賊子,還不快亮兵器接招?」
他倒並非因顧念舊情,不肯暗襲,而是一來他在刀法上頗有自信,二來他們三個出京之日,官方吩咐,最好能誘降或者生擒,非不得已時,不要將他斃命。因為清廷很想從太平天國的遺老口中,探知其他匿居的孤臣孽子。
司空照望了董紹堂一眼,十分憤怒,這個叛徒,非但甘心做胡虜奴才,苦苦相逼,而且連江湖規矩,也全然不顧。(江湖規矩,輸招之後,就得服輸。)
然而時機緊迫,已不容他憤怒了,董紹堂刀光映日,已自耀眼生瀕,步步迫來,聲聲索鬥。董紹堂這口刀是百煉緬刀,吹毛立斷,昔年也是仗這口刀替北王韋昌輝謀殺了東王楊秀清的,正是成名利器,大有來歷。
司空照本也有翼王石達開送給他的「龍吟劍」,論鋒利當更在董紹堂雁翎刀之上。無奈司空照生乎不願仗兵器克敵,更以是翼王所佩,他既尊崇故主,復怕睹物傷人,因此不願拿來當自己的佩劍。更兼這天他操作之後,在半山賞泉,逸致閒情,哪料有兵戈拚鬥?因此竟沒有帶什麼兵器!
而今董紹堂亮刀出手,他雖會空手入白刃功夫,卻不敢冒險與這口寶刀格鬥。他後退幾步,雙眼圓睜,周圍一掃。董紹堂雁翎刀揚空一閃,又大聲喝道:「你還不亮兵刃受死,更待何時?」
司空照一聲長笑,驀地斜掠出數丈開外,雙手在一株粗可合抱的者松的校幹上一攀,立刻拗折了一校長可丈餘,粗如人臂的老松枝幹,迎風一抖,就把它當成虎尾棍,來傘雁翎刀。
董紹堂見司空照折下松於,與自己相鬥,不禁心中冷笑:「這可是找死?你縱是鐵棍,我也不懼,何況是木的。」他猛撲上來,室刀起處,便逕取司空照。」
司空照將松木一掄,忽忽生風,便待掃掉董紹堂的刀。不料董紹堂在刀法上競有精湛造詣,更以兵器靈便,如何會給掃中,他倏地掣將回去,刀光裹體,一避「棍」鋒,立施側襲。
這一來,司空照在兵器上先吃了虧,他的松幹雖長,卻轉動不便,連輕身功夫也受了影響。他雖使出虎尾棍圈、點、抽、撤的上乘功夫,無奈這位隨手扭下的松幹,到底不是虎尾棍,圇時不圓,抽時不疾,還幸司空照經驗老到,不然早就落敗了。
董紹堂寶刀寒光翻飛,尋暇抵隙,硬斗硬碰:要來截司空照這株松幹。司空照雖閃避刀鋒:無奈到底運用不便,鬥了十多個回合,竟被董紹堂的雁翎刀碰上,喀嚓一聲,戳去了一小半。董紹堂撿到便宜,哪會輕饒,閃電般地便貼「棍」進刀,待削司空照的手腕。
司空照也算機靈,倏地將松幹一轉一輪,便抽回去。這麼一來,雖阻了他的貼「棍」進刀,松幹周圍,也已被刀鋒所削,才片紛飛,散了滿地!刀鋒之快,可想而知!
司空照虎吼一聲,倒縱出兩三丈外,低頭一看,這枝松千隻剩下七尺來長,而且剩下的前半截周圍,也已給削得有些尖了。
方復漢在岩石後面,看得大驚失色,正待捨死救他,不料司空照這時,反似比前鎮定,哈哈笑道:「叛賊你別得意,看槍!」聲音堅定,充滿自信,他竟將這半截松幹,當成一技花槍,立刻展開了「金槍甘四武」,反迎上去,再鬥董紹堂這口揚威北五省的雁翎刀。
董紹堂冷笑一聲:「你只剩了半截枝椏,還敢與我拚鬥?你還是乖乖地跟我回京吧,看在老朋友面上,我決不能叫你為難。」說罷雁翎刀又揚空一閃,威迫利誘,雙管齊下。
司空照不理不睬,手中「槍」打了一個***,刷就向董紹堂的小腹「氣門穴」刺來。董紹堂身隨刀走,雁翎刀往下一捺,逕削司空照的木槍。司空照倏地向右一轉,倒轉槍尖,迎扎董紹堂的右手。董紹堂刀尖一崩往上斜挑,槍尖扎空,給刀賂略掛住;頓時木片又紛紛墮地。司空照問聲不響,一技術槍舞得矢矯如神龍,伸縮如怪蟒,吞吐抽撒,尋瑕抵隙,避刀鋒,刺要害,他竟似毫無所懼,在刀光籠罩之中,仍是神色自如。
兩人含填抱怨,再度交鋒,此往彼來,疾如閃電,把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司空照這枝松幹,雖給削了小半截,但拿來當花槍用卻更見靈活:董紹堂也覺得比前難斗多了。
但司空照的「槍」雖比「棍」靈活,到底還是不及董紹堂幾十年用慣的寶刀來得輕靈。斗了半個時辰,只見刀光中木屑紛飛,這枝木槍周圍被削,越削越小,以前是粗如人臂,現在卻只似一枝大牛油燭了。方復漢看得神搖目奪,觸目驚心,正在緊張,摹地聽得董紹堂大喝一聲,「著!」又是一聲喀嚓,司空照的「木槍」又給斬斷了一大截。這伎松椏,竟只剩下三尺不到的一小段了。
方復漢驚得冷汗直流,正待縱出,忽聽得司空照哈哈大笑,在笑聲中他施展一鶴沖天輕功,凌空飛躍,竟從董紹堂的頭頂上飛躍過去。輕如飛燕,捷若俊鶴,避過董紹堂的連環盤斬招數,身形一定,竟自抱著那三尺左右的松椏,向董紹堂說道。「多謝你送我這枝兵器。」
原來剛才拚鬥時,司空照仗著身法輕靈,雖然「木槍」仍是因過於粗長,時時給刀鋒碰著,但他一被碰,就急急輪轉,讓它周圍被削,而不是劈成兩半。到後來雖給斬了一大截,還是周因削得一樣圓,現三尺不到,粗如牛油燭的一大段小松椏,卻正好當「判官筆」。司空照最精擅的是打穴功夫,他一找到了合手的可當打穴用的「判官筆」;立時如虎添翼。
董紹堂雖知他長於打穴點穴,但卻還不敢相信他真能用一段小松椏,當成判官筆。他又是一聲冷笑道。「司空照,你還唱什麼『空誠計』,拿這段爛木頭,就想嚇唬老朋友?司空照你欲保全性命,還是快快投降吧!」
司空照木筆一揚哈哈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大言?你試再來鬥鬥看!」說罷木筆一指董紹堂面門,鄙睨斜視。
董紹堂給他氣得無名火起,心想:把他斃了也就算了。雖然把他斃了,功勞不如活捉之大,但到底可兔受這廝烏氣:他把心一橫,立刻揮刀霍霍,直進過來,要把竹多年前的金陵老友,置之死地。
司空照攀松椏為棍,給董紹堂一削成「槍」,再削成「筆」,司空照兀是神色自如,越鬥越勇。只急壞了旁觀的方復漢」這時與董紹堂同來的兩個傢伙也都在觸目驚心,全神貫注,他們的兵器不知不覺問都已亮在手中,嚴密監視。
方復漢眼看舊友知交,忘生捨死,不禁熱血沸騰,雖情知自己也不是這三個灰衣人的對手,但已決心拼把這條命「賣」在這兒了。他輕聲叮囑上官理道:「等下我或會出去與這些惡賊一拚死生,也許可以幸兔,也許就埋骨荒山;但不論出什麼事兒,你都不能亂動,就是我給人打死,也不許你出去救援。你的本領還差得遠,出去只是送死。若是你一見我快要不行了,就趕快滾下山去,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在,還能纏住他們的時候,你是有機會逃脫的。上官瑾,你得聽我的活!」
上官瑾心雖不願,口欲有言,但是師父雙眸炯炯,迫視自己,也囁囁嚅嚅說不出話。方復漢也理不得他這麼多了,急急張目外顧,看司空照的情形,是否已到危殆。
哪知事出意料,這一眼看去,竟把方復漢看得目瞪口呆,大感驚訝。這時「戰場」之情勢已變,主客之優劣已易。司空照拿了那小半截松椏當判官筆用,竟然使得出神入化,欺敵進招,險狠之極,饒是董紹堂刀光霍霍,兀是掃他不著。原來司空照丈餘長的枝幹,現在給削到三尺不夠,輕便得多,打穴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加上他的內外功夫都已到爐火純青之境,筆尖所指,竟全是人身要害穴道!
董紹堂大驚失色:自己雖和司空照共事多年,卻料不到他的功夫竟這樣精純,看來單打獨鬥,非但勝他不了,而且有落敗可能,他想示意叫同伴來幫。但又礙於面子。原來董紹堂是從太平天國投降過去的,叛徒心情,總想立「功」自薦,又怕別人看輕,因此非到極端危殆。他還是拚命掙扎。
他見司空照迫得緊,摹地怒吼連聲,展出平生絕技,刀風忽忽,疾如風雨,只見渾身上下,舞成一片刀光,時而凌空高蹈,時而貼地平鋪。但司空照是何等人也?他忽前忽後,出手如電,竄高縱低,迅如風飄輕絮,冷笑聲中,完全展開了進手招數,竟公然在雁翎刀飛舞的夾縫中,遞筆點穴,伸手擒拿!
鬥到難分,董紹堂額角冒汗,目閃頭搖。他突展險招,「平沙落雁」,雁翎刀往下一塌,斜削肩臂,順斬脈門。司空照一聲長嘯,右臂下撤,左腳外伸,陡然往後一滑,抖木筆,探穴尖,尋穴道,「仙姑送子」,便宜扎董紹堂的「分水穴」。董紹堂急「回身拗步」,雁翎刀自下上翻,「探臂刺扎」。司空照驟的又「鷂子翻身」,右筆電光石火般直掐董紹堂的」華蓋穴」,左手也作勢擒拿。
董紹堂「呵呀」一聲騰身便往後縱,他快,司空照更快,跟蹤撲上,看看就要把董紹堂斃命掌下,不料就在此時,驀地一條人影,橫裡撞來!挾著勁風,堪堪襲到。司空照急撤招倒縱,避過風頭,瞪眼看時,只見這暗襲的人,正是與董紹堂同來的沙鳴遠。
司空照木筆一指,大聲喝道:「你們這群武林敗類,真給江湖人物丟盡面子。你們到底是想車輪戰,還是想聚眾群毆?」
沙嗚遠嘻皮笑臉地說:「司空照,你今日若想逃脫,難於登天!你是朝廷欽命捕拿的叛逆,椎跟你講什麼江湖規矩?」說罷他竟與董紹堂二人自左右兩翼,認同夾擊。他們竟把剛才所說的要以一打一來折服司空照的「豪語」,拋在九霄雲外!
司空照原也不把他們的話當話,見他們狠狠迫來,又氣又惱,冷笑一聲,揚起木筆,再度交鋒,獨戰強敵。
這樣一來,形勢又是大變,這沙嗚遠使的是罕見的外門兵器三稜透甲錐,江湖上能夠使這種兵器的寥寥無幾,更兼他的外號稱為「千里追風」,輕身功夫,還在董紹堂之上。這番他與董紹堂夾攻司空照,不單在人數上佔多,在兵刃上也佔了便宜。司室照的木筆既不敢碰董紹堂的雁翎刀,也不敢碰他的透甲錐。若司空照專是對付一個人,還可以尋瑕抵隙,探打穴道,現在對付兩個第一流的高手,可就受了牽制,不能冒險進招了。
這樣又鬥了約摸半個時辰,饒是司空照招數神奇,身法迅疾,在兩人夾攻之下,敗勢已是越來越顯了。這沙鳴遠展開山西路家嫡傳的八十一手透甲錐法。只見他友攻右守;右攻左拒,砸、扎、截、刺、崩、剪、攔、掛,、一招一式,全都純熟異常。司空照倒吸了口涼氣,知道董紹堂今天過來的全都是「硬點子」,非拚死不能闖出去了。
司空照橫心拚命,斜轉身,輕點地,身隨筆走,筆尖虛點董紹堂面門,董紹堂俯頭側面,方一趨避,他就疾如電問的向左面一晃,橫點沙鳴遠的「天池穴」,沙鳴遠竟不閃不避,右手斜帶三稜透甲錐,身形驟轉,刷地掄起透甲錐,斜肩振臂,猛照司空照砸來。司空照這兩招原非實招,一引得沙鳴遠猛攻,董紹堂趨避之際,身趨走式,只一轉,便轉到二人身後,往斜裡一衝,便脫出商人圍攻。
司空照突展奇招,方待脫險,哪知就在此時。驀地有人大聲喝道:「叛賊休逃,還有俺在此照顧你呢!」接著幾縷寒光,斜刺打到。
聲還未了,驀地又有人喝道:「也還有俺在此照顧你們呢!」司空照展身形,避暗器,只見那些暗器,竟似沒甚準頭,大為驚訝。再循聲望影,只見有兩人似斷線風箏,一個跟著一個,先後趕到,在前面的是與董紹堂同來的白貞一,在後面的卻是伏伺巖山之後,以前翼王的衛士方復漢。
原來在董紹堂、沙鳴遠雙鬥司空照時,白貞一已捻緊軟鞭,在旁監視。(他得薩回回棍法真傳,能以軟鞭當桿棒使,可以硬掃敵人,又可以擒奪兵刃。)他見司空照在堪堪落敗之際,忽地冒險朋出重圍,敢情是想逃走。
功敗垂成,自貞一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他一抖手就將輕易不肯使用的喂毒七煞釘,飛出三枚,連環打去。他的暗器功大本來也是上乘之選,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方復漢一見白貞一縱起,甩手箭已先出手。方復漢的甩手箭也是一打就是三枝,白貞一聽得寒風飄然,急忙閃避,雖然仗著身法奇快,全部避過,可是甩手箭來時,也正是七煞釘脫手之際,他給方復漢的甩手箭嚇了一跳,暗器就圭都失了準頭。
就這樣兩人一先一後,全都加入戰團,白貞一見暗襲被人破壞,而且這人還敢緊緊跟蹤,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何方小子敢來搗亂?」軟鞭起處,夾著勁風,回頭便掃。那邊廂,董紹堂和沙鳴遠也急趕上來,再截司空照,五個人分著兩處廝殺,直殺得沙飛石走,塵土飛揚,枝葉搖落,百烏驚飛。
司空照獨戰董紹堂、沙鳴遠二人,雖然顯處下鳳,但仗著內外功夫,俱到爐火純青之境,竄高縱低,趨閃攻守,一時還未見危急,只是方復漢卻應付不了白貞一的纏打。白貞一的軟鞭一使開來,呼呼風響,上下翻飛,宛如銀濤奔騰,龍蛇飛舞,方復漢拚命支撐,展出六合萬精熟招數;還是險些被他的軟鞭奪去兵刃。
再鬥一會,方復漢越鬥越不行了。真是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刀之力。本來方復漢的武藝原非平庸,要不然就不能做到翼王的親信衛士。無奈當日與董紹堂同來的,全都是清廷武士中數一數二的好手,棋高一著,相形見絀。
白貞一佔了上風,招數越來越緊,方復漢恰用到一手:「自雁梳翎」,刷的一刀,斜劈白貞一面門,白貞一身子滴溜溜一轉,那條軟鞭忽地似懶龍滾地,向方復漢的雙腿纏掃,鞭梢擦地有聲,這是薩回回棍法中「烏龍紋柱」、的厲害招數。
方復漢識得厲害,拚命躍起,避過纏掃,白貞一好不溜滑。他仗著內勁充足,只微微將軟鞭一挺,那條鞭立刻如同鐵棍一樣直抖起來,向上攢擊。方復漢斜掠出去,那條鞭又已是如影隨形,堪堪襲到。
性命呼吸,死生俄頃,忽地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接著白貞一收鞭大喝:「什麼人敢施暗算?」喝聲未了,只見一個少年仗劍飛奔而出,方復漢見了,大驚失色。
這持劍奔出加入戰團的少年,正是方復漢的愛徒上官緊,本來他師父曾鄭重叮囑過他,不許他出去教授。但試想上官緊少年熱血,如何能忍得住。
他伏伺崖後,眼看恩師而越鬥越危。生死關頭,焉能坐視?因此他在方復漢被白貞一緊緊追擊,看看就要血濺荒山之際,不由得本能地右手一揚,幾枝甩手箭破空而出,跟著自己也持劍旋風一樣地直奔出來。
上官瑾的暗器功夫比他的師父相差得遠,連他師父還不是人家對手,如何能傷得了人。這幾校甩手箭給白貞一軟鞭一揮,登時反激出數丈開外,射進草莽叢中去了。
方復漢大驚失色,喝叫上官瑾回去。他六合刀一展,趕截在白貞一與上官瑾之間,厲聲喝道,「這不干你的事,你別橫插進來」跟著對白貞一道,「朋友你只管衝著我來,俺們兩人再決生死!」他是故意要撇開上官瑾,希望白貞一不至傷害他的愛徒。
誰知白貞一卻連連獰笑。朗然發話道:「這位少年英雄敢施暗器襲人,老夫倒要領教領教廣他一邊說,一邊就揚鞭疾走,竟奔上官瑾而來,他還冷冷笑著道。」許你暗箭傷人,老夫卻不願偷擲一鏢,暗射一箭,你還有什麼暗器,儘管發來!」他明明是看破上官瑾能力不高,所以才口發狂言,他好像忘記他剛才也施展暗器偷襲司空照了。
方復漢面色攸變。急怒攻心,他捨死志生,一掠數丈,為救愛徒,力御強放,六合刀劈頭便砍,「泰山蓋頂」,「大鵬展翅」,刀風忽忽,上下翻飛,他是要豁出這條性命了。
白貞一見方復漢爭前拚命,冷笑一聲,七節軟鞭凌空飛舞。刷!刷!刷!只是幾鞭,便迫得方復漢手忙腳亂。
上官瑾到底是初生之犢,不畏猛虎,他的師父雖搶前結他擋住白貞一,他卻不但不逃走,反湊上來了。他見師父危急,虎吼一聲,右手劍寒光一閃,刷的便朝白貞一右肋刺來。哪知他的劍剛遞出去,已驀地虎口發麻,人也蹌蹌踉踉地向前傾仆。他的劍還未近得白貞一,已給白貞一的軟鞭,一卷一拉,劍飛出手,人也前仆了。
方復漢失魂落魄,六合刀霍地一輪,便待壓鞭進招,用「猛虎擺尾」厲害招數,向白頁一面門刺去。白貞一卻乘機向前一衝,翩如巨鷹,斜刺掠出,順手回帶,「連消帶打」,又是當嘟一聲,把方復漢的六合刀也奪出了手。
幸得方復漢武功不弱,刀雖出手,步法未亂,他急倒縱數步,一把拉起上官瑾,文刻拚命逃跑。白貞一旋風也似的持鞭趕上,大聲吃喝,迫令投降。
白貞一正自得意,忽聽林際上空,傳來幾聲清脆的音響,餘音搖曳,甚為淒厲,白貞一停鞭止步,驀地想起一人,面色倏變!自貞一愕然驚視,只見籐蘿野草叢中,走出一個老態龍鍾的尼姑,捻著一技拂塵,顫巍巍地向自己行來。
白貞一心頭鹿跳,這老尼姑正是自己擔心的強敵,江湖上聞名膽落的心如神尼。白貞一雖未和她文過手,可是一見她這形貌,和江湖上的傳說完全吻合,不是她還是誰?
那老尼姑拂塵一舉,峭然發話,「你們在西嶽之巔,兵戈拚鬥,不怕損壞了名山勝跡嗎?你們雙方須得趕快罷手,貧尼方外之人;也不管你們誰是誰非。」
其時司空照已是堪堪落敗,一聽珠鏢傳聲,不禁雀然色喜。原來心如神尼和他都同出定居塞外的晦明神僧門下。只是心如比他先入門十餘年,又一直追隨晦明神憎在塞外行醫行俠。(也正是因此,塞外牧民為了尊敬他們,方把他們稱為「神僧」「神尼」。)幾乎盡得晦明所傳,所以雖然同出一門,他師姐的武功卻比他高得多。尤以獨創的珠鏢打穴與鐵拂塵「拂穴」功夫(參見拙著《龍虎鬥京華》一書),更是武林僅見的驚人技業。
當下司空照精神抖擻,木筆攸揚,在兵刃飛舞縫中,一連幾筆,連指董紹堂的要害。董紹堂一來是領教過司空照的厲害,不免有些膽怯,二來武功也略遜於沙鳴遠。司空照展開輕靈身法,閃過沙嗚遠的三稜透甲錐,驟向他猛攻,他不禁退後兩步,司空照就趁這個當口,飛掠出去,向心如神尼落足之地奔來。
這時心如神尼正在迫令白貞一放下兵刃,快滾下山。白貞一雖震於心如威名,但自己平生也未逢敵手,既忿這老尼姑橫來干預,全不把自己放在服內;又想江湖上常是言過其實,這老尼姑縱本事了得,但憑著自己三個第一流高手在此,又何必示怯於她。因此抗聲拒絕,看看就要和心如開招動手。
正當此際,沙鳴遠、董紹堂都已銜尾追來,與司空照先後到達,心如看了司空照一眼,拂塵一舉,微微示意,卻不打招呼。司空照知道師姐的用心,也就偽裝不識。
當下心如喝令雙方快快停手。司空照把「木筆」一拋,立刻奔去和方復漢相見。(方復漢這時正攜著驚惶失色的上官遵,在旁邊吁嚀喘氣。他和董紹堂雖同是司空照的金陵舊友,嘟不知道他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的師弟。)
司空照這邊三人都已停手,董紹堂這方三人卻全都氣憤不堪。他們好不容易三上華山:才搜著司空照的蹤跡,如何肯輕輕放過。當下沙鳴遠透甲錐平胸一舉,冷笑問道:「你這老尼姑好大口氣!憑你就敢來干涉我們捕拿欽犯。」「喂,不要理他,快上去捉拿叛賊。」他是想叫白貞一和董紹堂再去捕捉司空照了。
哪知他們身形未動,心如神尼拂塵一舉、早已截住他們,冷笑說道:「你們想捉拿什麼人都行,但得先通過我這枝鐵拂塵。」這一來又要殺得石破天驚、山搖地動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