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昭悠悠醒轉,發現身在囚籠,迷迷糊糊中似乎行了很長的時間。稍微一動渾身劇痛,奇經八脈損傷近半。試著運行內力,丹田依舊空空如也,僅剩的三成內力也被偷襲他的人一掌廢去。他曾聽人說過,五行化氣散一旦種下,便如附骨之蛆,沒有解藥,內力永遠無法恢復。
說來奇怪,谷昭出道這十餘年來風風雨雨,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從未面臨如此絕境,此時感到的卻並不是恐懼,隱約中竟有種說不出來的輕鬆。囚籠中的寧靜使的他第一次有心觀賞外面的風景,比起數年來終日奔波於江湖,除暴安良,懲惡揚善,卻飽受武林人士的不解與敵視,此時心下不知平靜了多少。低頭一瞧,腳脖子和腰上纏滿拇指粗的鐵鏈。這些年來,他曾經親手給多少江洋大盜戴上這樣的枷鎖?真是世事無常,自己此刻竟成了階下囚。人生境遇萬千,莫如此諷刺了。谷昭自嘲一笑,搖頭歎氣。
這時,籠外一人道:「果真應了那句老話——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谷兄,人生境遇萬千,造物變化何其之妙哉?」
谷昭聽那人滿口之乎者也,立時想起一人。抬頭瞧去,但見一名身著錦袍,頭戴學士方巾的翩翩儒雅男子,正朝他幸災樂禍。谷昭笑道:「『血手書生』許巍。谷某追了你好幾年,中原幾乎跑遍,想不到你還敢出現在谷某面前。」
許巍哈哈道:「谷大捕頭若是沒有受此重傷,在下自然不敢出現在尊駕面前。但現下,汝自保尚且不能,許某焉能懼怕一隻病虎?」
谷昭奇道:「難道,算計谷某的計謀中,也有你許巍一份?」
許巍笑道:「這等高謀,只有大小姐才能想的出來,我乃是路遇故人,特來敘舊。」
「呵呵,大小姐?」谷昭隨即想到哪個茶店小二。繼續道:「既然是老相識了,何不給谷某來碗水酒?」
「水酒到是現成,難道不怕在下酒中下毒?」
「好說,谷某已身中五毒,再多中一種,又有何妨?」
許巍道:「谷大捕頭,視死如歸,豪氣干雲,好讓在下敬佩,怨不得綠笛兒對你念念不忘。」
谷昭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奇道:「綠笛兒?」
「谷大捕頭真是健忘,綠笛兒就是那日在你品茶之時為你獻上笛聲的美人啊,難道尊駕沒聽說過『琴鳴雁來,笛吹柳綠』嗎?」
谷昭頓時恍然大悟,當日那店小二女扮男裝,他一眼便瞧出來了。實在是因店小二長得太美,即便化成男裝,亦俊俏得過了頭,讓人一眼生疑。而綠笛兒始終正襟危坐,「後腦勺瞧人」,谷昭反倒把她當成文質彬彬的男子。
谷昭歎道:「谷某輸得不冤,當日,有茶中至尊,曲道笛聖,還有天下間一等一的高手助陣。谷某焉能不敗?」
「呵呵,認輸就好,為了你谷大捕頭,這次十三省綠林道可是下了血本,方才請動大小姐出手。」
谷昭奇道:「又是那大小姐,難道是伺茶的店小二?還是另有其人?」谷昭心下疑惑,何時江湖上出了這麼個人人敬畏的大小姐,自己跟她又有什麼過節?
許巍詭秘一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等著瞧吧。」
正值秋末冬初,剛青色的天空籠罩著大地,四野一片蒼茫,昏沉沉的氣氛壓得人直欲窒息。谷昭不知身在何地,只知一直向北再向北。從囚車縫隙看,外面寒風呼號,狂風捲集著枯葉,天地一片肅殺。谷昭長在北方,深知這正是雪前的徵兆。此刻他身上只有一襲單薄青衣,內力全失,不一時,便凍得渾身顫抖。
這時,許巍過來,塞進一襲皮襖。笑道:「你不用感謝我,要謝就謝綠笛兒吧,綠笛兒要在下來,便是為此。」
谷昭不禁心下湧起股暖流,心中反覆道:綠笛兒,綠笛兒。
「那綠笛兒現在何處,能否跟谷某一見?」
「她不在這裡,不過你死之前,定能再見一次,有什麼感激的話到那時再說吧。」許巍說罷,轉身離去。
谷昭披上皮襖,望著許巍的背影暗自歎氣,感慨良多。
囚車系牛車改裝,行走緩慢,輾轉數日,來到一處雄山峻嶺。山上有一山寨,名曰:「屠龍寨」。谷昭被安置在山頂石洞,洞深三米,寬僅二米,石壁儘是斧劈刀削的痕跡,似乎是為囚禁谷昭專門開鑿的。洞口豎一排胳膊粗細的鐵欄柵門,堅固異常。把他關押在此,山高路遙,那些嘍囉每日送點飯食,也無人來擾。偶爾,許巍來陪說幾句話,看看谷昭有何需要。
谷昭靜養月半,身上傷痛漸輕。雖仍然毫無內力,卻也不弱於一個普通人。
這日,許巍又來探視。谷昭藉機問他:「此為何地?風景上佳。」
許巍立時咬文嚼字道:「此地乃霧靈山也。」
「霧靈山,呵呵,好奇怪的名字。」
許巍對此地頗為熟悉,介紹道:「何怪之有?現下寒冬臘月,待到冬去春來,霧靈山上枝繁葉茂,峽谷縱橫,幽潭飛瀑,雲霧籠罩。好景目不暇接,美不勝收。到了夏天,置身此山,更是一山有三季,三里不同天。所謂『山下飄桃花,山上飛雪花』。先賢稱其『其山高峻,有雲霧蒙其上,四時不絕』,後人又稱其為『求道靈山』,故名『霧靈山』。此山,尤以奇峰、秀水、林海、觀日出、看佛光……最為著名,可惜,你是看不到了。」
谷昭哈哈一笑,學著許巍腔調,咬文嚼字道:「許兄此言差矣,別的景色谷某雖看不到,但在霧靈山觀日出、看佛光。谷某到是日日可見。須知,每日谷某便是被日出第一縷光芒喚醒,壯哉!」
許巍看著谷昭笑得開心,毫無做作。歎氣搖頭,道:「身陷囫圇,生死茫茫之時,天下間亦只有你谷昭能笑的如此開心。」旋即又道:「其實,此山最早還有個名字叫『伏凌山』。北魏大儒酈道元曾遍游此山,並在《水經注》中言道,『伏凌山甚高峻,嚴障寒深。陰崖積雪,凝夏結冰,故世人因以名山也』。」
許巍不愧是秀才出身,張口便可引經據典,出口成章。谷昭心下頗為惋惜,此子若不是誤入歧途,日後定可金科及第。
石牢位於山顛,谷昭時常極目遠眺,晴朗的天氣,最遠可看至山腰景物。由於,連續幾日降雪。大雪阻隔山路。四野白茫茫一片,遠遠瞧見一個青點在半山腰踽踽獨行,因為綠色裝扮,在白雪中格外扎眼。
許巍見谷昭看的專注,順目望去,呵呵一笑,道:「她終於來了,我去接接。」
谷昭明白,他說的是是誰,心下不由一陣緊張。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跟許巍並肩走來一名腰插長笛的婀娜女子,谷昭一看正是當日茶亭的吹笛人。至此,谷昭方從正面看見綠笛兒的真容。綠笛兒大冬天身著一身綠裝,在冰天雪地,萬物銀裝素裹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青翠上眼。不過,這次她完全改回女裝,髮髻高盤,上插一隻鳳頭銀簪。白皙細嫩的臉上,畫眉含煙,朱唇粉黛,直似一個道教仙姑,清麗出塵。綠笛兒見谷昭看著她發愣。急忙頷首施禮,抬起頭時已然眉眼含羞。
許巍知趣道:「你們聊著,在下去備些酒菜。」許巍一走,這二人立時尷尬起來。各自看著自己腳尖,久久未語。此情此景下再相見,做為男人,誰能不囧?
還是綠笛兒,一收小女兒態,大大方方地再次施禮道:「當日,小女身不由己,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哪裡哪裡,在下還要感謝姑娘的活命之恩,沒有姑娘的皮襖,在下早就凍死了。」
「啊,此話怎講?」
谷昭便把路上許巍悉心照料的事情一一道來。
綠笛兒聽著竟掩嘴笑了起來,道:「這個許巍,他竟打著我的旗號。其實,谷大俠有所不知,你和他雖然貓鼠殊途。但他卻是天底下最為佩服你的人。他未犯案前便將你奉為偶像,不想後來犯案,滿天下追捕他的人竟是你,真是天意弄人啊。」
谷昭驚道:「這是為何?」
綠笛道:「說起許巍,他的身世極為淒慘。我們是同鄉,許巍在十二歲便通過院試,成為鄉里最年輕的秀才,其才名在江南一代小有名氣。後來鄉試中舉,被同鄉有錢有勢的許地主花巨資買通上下官員,將自己兒子許魏上面加了個山字,更名頂替了許巍。許巍去衙門告狀,卻遭栽贓誣陷,險些丟掉性命。許巍無奈欲尋短見,被路過的綠林道巨豪救下,傳其武功。許巍亦深感在黑暗官場百無一用是書生,於是苦練絕藝,十年練就一身本領。殺了許地主滿門上下四十七口,還誅殺了當年一併陷害他的一名府官。此舉震驚朝野,皇帝便下令,將許巍列為頭等緝拿要犯。」
谷昭接話道:「緝拿令便下到刑部大堂,刑部則轉下到谷某頭上,谷某得令一路追擊,每次就要得手之時,許巍總能陰差陽錯化險為夷,如此這般從長江追至黃河,從玉門關追至山海關。我二人這般折騰三四年光景,後來谷某得到密令改辦他案,許巍也從此匿跡江湖。」
綠笛兒道:「許巍其實一直未能擺脫書生氣,根本不願行走江湖。大仇得報,心願一了後,這些年來過著耕讀的隱居生活,這霧靈山便是他隱居的地方。」
谷昭心道:怨不得許巍對這裡這麼瞭解。
倆人特別投脾氣,這一聊起來時間過得飛快。到了晚餐時間,許巍弄來酒食,三人一起暢談,許巍雖然棄文習武,文鄒鄒的文人本質始終無法改變,說起話來忍不住之乎者也。谷昭雖文武雙修,跟二人談話,仍自感大長學問。聊到興起,綠笛兒拔出竹笛悠然一曲。登時激的谷昭心癢難搔。許巍起身回去,不久,拎了把琵琶來。谷昭和綠笛兒本是知音,音律上心有靈犀,時下正是嚴冬臘月,北風呼號。
谷昭有感而發,手彈琵琶唱道:
臘月風似刀
吹眼痛難消
蒼顏陰與晴
誰知曉
無鳥過林梢
長路漫迢遙
寂寞孤煙橫
歎知音少
知音少
人易瘦人易老……
綠笛兒眼眶微紅,道:「好一個人易瘦,人易老。」說罷,也不再掩飾,將自己多年心事,借助綠竹笛,悠悠表露。一旁許巍文采飛揚,聞笛知意,把酒和道:
寒風吹我衣
瑟瑟無情去
半生覓知己
此情何鬱鬱
不願等閒過
歲月白人頭
沽酒望東籬
憑欄心無緒
此詩正合二人心境。綠笛兒吹罷,舉起酒杯敬了許巍一杯。三人以文會友,暢談一夜。這一接觸方知外界傳聞不實,三人之間竟然毫無隔閡,如同多年的良朋知己。皆因同是天涯淪落人,雖各自處境不同,卻有著相同的情懷。
如此吹拉彈唱數日,不知引動屠龍山寨多少匪寇夜不思睡,晝不思食。
這屠龍寨當家人叫於闊海,乃是北綠林道響噹噹的一流高手。本想出面喝止,卻被許巍勸住,「正所謂千金易得,知音難覓。何況她二人只是以樂器切磋,料不會出什麼亂子。」於闊海粗人一個,加上跟許巍關係極好,聞言也就作罷。默許綠笛兒日日前去彈奏。但不許她靠近牢門一丈之內。
一日,一曲奏罷,閒暇之餘。綠笛兒突問谷昭:「你會不會嫌我這知音見死不救?」
谷昭笑道:「生死天定,豈可怨天尤人。」
見谷昭如此磊落,綠笛兒也放心與其一起,共締天籟之音。
有一天於闊海、許巍、綠笛兒來至洞前,洞內傳來惡臭,綠笛兒忍不住掩袖。許巍看著谷昭笑道:「閣下數月未曾梳洗,週身腐臭,豈不唐突了佳人?」
綠笛兒目光殷切地望著於闊海道:「於大當家的,可否叫他出洞洗漱一番。」
於闊海聞言,雙手急擺,「萬萬不可,別看這裡我做主,萬一大小姐知道,我小命不保啊。」
綠笛兒蹙眉不悅道:「那我以後還怎麼來此與他切磋曲藝。」
要知道綠笛兒的笛聲有「笛吹柳綠」一說。江南達官顯貴但凡喜事,無不重金相聘,皆以請到綠笛兒獻藝為傲。然而,綠笛兒清高得很,平素只為至交好友吹奏。綠笛兒在山寨上每日吹奏,全寨嘍囉大飽耳福,俱把綠笛兒當作仙子般奉承。
於闊海也不忍心難為仙姑似的綠笛兒,但他更懼怕大小姐。
這時,許巍道:「不如這樣,女孩子家素來都帶有熏香,綠笛兒何不於洞前點燃香爐,以驅臭氣。」
於闊海正愁沒轍,聞言立即贊同,道:「好好,若是沒有熏香,我可派人去買。」
從此,綠笛兒每日前來焚香吹奏。時光荏苒,轉眼一個月過去了,二人相處日久,話卻越來越少了。因為,隨著相處的時間增長,二人越覺心意近乎相通,有些事情用樂器便可代替語言,堪稱真正的知音。
這一日,二人正在傾心彈奏。陡聽身後一人嬌笑道:「綠笛兒妹妹,有了相好,就忘了姐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