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幽怨從前何處訴?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納蘭容若
李光夏被囚總管府中,曾經受過薩福鼎許多凌辱,此時突然在這裡碰上了他,這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不由得勃然大怒,嗖的拔劍出鞘,喝道:「好呀,薩福鼎,你就來捉拿我吧!」
孟元超卻是心思靈敏,想道:「薩福鼎不是要在臥佛寺安排『接駕』的麼,怎捨『擅離職守』?再說,他又怎敢這麼大膽,只帶了一個不懂武功的太監,就敢來截拿欽犯?」李光夏正要拔劍上前,孟元超心念一動,忽地叫道:「你是李麻子還是快活張?這玩笑已經開得夠了,別再鬧啦!」
「薩福鼎」哈哈一笑,一抹臉孔,現出滿臉麻點,那「司禮太監」也恢復了本來面目,卻原來是快活張。
李光夏又驚又喜,暗暗叫了一聲慚愧,說道:「畢竟是孟大俠夠眼力,我們都給你瞞過了。」
孟元超笑道:「北宮望說我們沾了『皇上』的光;倒是給他說得對了。那個『皇上』呢?」。快活張笑道:「這套把戲,就只是我們兩人串演,哪裡還有什麼皇上?」
戴謨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什麼皇上御駕親臨都是假的。」
李麻子笑道:「有個薩福鼎和司禮太監到了臥佛寺,假的他們也不能不當作是真的了。」
孟元超道:「你們這套把戲是怎樣變的?其中的巧妙之處,我可還想不通哩。」
李麻子道:「簡單得很,我扮薩福鼎,他扮司禮太監,大搖大擺的就到臥佛寺假傳聖旨啦。那司禮太監是我在御林軍統領府曾經見過的,但那些喇嘛只知道有這麼一個太監,沒聽過他的聲音,到了臥佛寺,由我這個假薩福鼎發令施號,他這個司禮太監盡量避免說話,不就是可以騙過了麼?」
戴謨道:「你們騙得那些喇嘛鳴鐘之後,就離開臥佛寺了?」
孿麻子道:「不錯,我們當然不會當真等待北宮望回來揭穿我們的把戲。」
孟元超道:「但你們這身服飾卻又是哪裡弄來的?」
李麻子道:「這就是張大哥的神通了。」
快活張道:「我知道附近一條村子有個老伶工,因為失了嗓子,早已退休,教戲維生,家裡藏有各種戲眼,這套軍官服飾和太監服飾,就是我從他的家裡偷來的。」眾人聽了,無不大笑。
戴謨讚道:「難為你們在短短的兩個時辰之內,做了這許多事情。」繆長風也讚道:「這套把戲真是精彩絕倫!」
快活張道:「還有戲中戲呢!」孟元超道:「什麼戲中戲?」快潔張笑道:「這是麻哥的神來之筆,讓他自己說吧。」
李麻子道:「快活張到那老伶工家裡施展妙手空空的絕技之時,我在路上適巧碰到一群游丐,我就花了點錢,請他們玩玩遊戲。」
快活張道:「你猜他要那班叫化子玩什麼遊戲?」眾人猜了幾次都沒猜著,李麻子道:「我要他們在大路上彼此追逐,互相拋擲泥砂。」李光夏怔了一怔,說道:「這不是把一班叫化子變作了頑童嗎?這是頑童的把戲呀!」快活張笑道:「幸虧麻哥想出這種頑童玩的把戲,才能彌縫最後一個破綻。」
孟元超已是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怪不得那麼精明的廖凡和夏平二人,在山頭上替北宮望把風,也相信是真的皇上駕臨。」
李麻子這才給李光夏解釋道:「皇帝老兒出巡,自必有大隊扈從,路上豈有不揚起塵頭之理?但在山上了望下來,重巒疊峰,遠處路上的車馬不論目力多好都是看不見的,只能隱約看見揚起的塵頭,灰濛濛的一片隨風飄蕩。」
李光夏聽了,不覺捧腹大笑,笑過之後,說道:「這主意真『絕』!那兩個把風的人看見路上塵頭大起,隨後又看見薩福鼎與司禮太監來到,那還敢有半點思疑嗎?」
快活張笑道:「可惜咱們不能到臥佛寺去看另一出耍猴兒的把戲。」
孟元超道:「雖然看不見也可以想像得到的了。哈哈,那位統領大人接不著聖駕,只怕比被耍的猴兒還更好看煞人呢。」
戴謨說道:「北宮望給你們這麼耍弄,豈能甘心,北京咱們是不能回去的了。孟大俠,你還有什麼未曾辦妥的事情嗎?」
孟元超道:「我唯一掛念的就是尉遲炯和厲舵主的下落。」
戴謨說道:「我可以設法轉托丐幫的朋友打聽消息。他們兩人都是一身絕頂武功,想必有驚無險。」
繆長風道:「對,咱們現在應該商量一下今後的行止了。戴大哥,這次我們連累了你毀家而逃,心中實是不安。」
戴均說道:「繆兄別說這樣的話,為朋友兩肋插刀都是應該的,何況區區家業?我在北京住了這許多年,也正想到外面走走呢。」
繆長風道:「戴大哥準備上哪兒?」
戴謨道:「揚州震遠分局的王鏢頭與我多年未見,下個月是他的六十大壽,我正好趁這機會,探訪老友。」
繆長風道:「你說的可是『天甫一柱』王元通?」
戴謨道:「不錯,繆兄敢情亦是和他相識?」
繆長風道:「說起來我還欠了他的人情呢。三年前他手下一個鏢師保了一支鏢路經淮南,淮南海砂幫的一個頭目是新從北方來的,不知道這支鏢的來歷,伸手就做了案子。王老鏢頭大怒之下,要找海砂幫的晦氣,後來是我權充魯仲連,多蒙他給我面子,討還這支鏢便作了事。」
戴謨笑道:「我這位王大哥是有名的火性子,這件事情能夠雙方不傷和氣,真是多虧你了。」
繆長風道:「我欠了他的人情未得報答,這次正好和你同往揚州,給他賀壽。」
戴謨道:「好極,好極。我也正想仰仗你這位識途老馬,順便一遊江南山水呢。」說罷回過頭來,接著便與孟元超說道:「宋騰霄和你的師妹在八達嶺松風觀,我恐怕沒有空給他們報訊了。」
孟元超道:「我知道他們正在找我,我馬上就趕去會見他們。」要知宋騰霄和呂思美,離開戴家的時候,只是準備暫避幾天風頭就回來的,昨晚京城發生的大事他們當然還未知道,是以孟元超必須立即趕去給他們報訊,阻止他們回京。他本來想邀繆長風作伴的,但繆長風已經答應了和戴謨同往揚州,也就只好算了。
殊不知繆長風也是另有一番心意,從八達嶺到雲紫蘿的家鄉,走得快的不過一天路程,他估計孟元超在見了宋騰霄呂思美之後,他三個人多半會結伴再到三河縣去找雲紫蘿,他可是不願插在當中自尋煩惱了。本來他並不是非到揚州去不可的,他之所以要和戴謨同給王元通祝壽,不過是找一個遠離雲紫蘿的藉口而已。
戴、繆、孟三人已有去處,李光夏接著說道:「我準備先到保定的本會分舵走一趟,然後回轉大涼山。」
戴謨道:「見了令師江大俠請代我問候。」
孟元超道:「快活張,李麻子,你們兩人打算如何?」
快活張笑道:「我和麻哥已經說好了,我們兩人準備合夥做沒本錢的生意,走到哪兒就偷到哪兒。孟爺,你可就不用管我們了。」
李麻子笑道:「不過現在我先得去遣散那群化子,免得他們被捕呢。」
當下各人分道揚鑣,他們的對手北宮望卻還在臥佛寺中,做著迎接「聖駕」,邀功請賞的美夢。
臥佛寺中,正在一片緊張忙碌。
北宮望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準備和薩福鼎相會,回到寺中,方才知道薩福鼎和那個司禮太監已經走了。
留守寺中的喇嘛稟告道:「薩總管與王公公下山接引聖駕去了,他們說聖駕大概一個時辰之內就會來到,請統領大人在此恭候。」
北宮望鬆了口氣,說道:「你們已經準備妥當了嗎?」
那喇嘛道:「統領大人放心,王公公所教的禮儀,我們已經練熟了。」
北宮望道:「好,現在闔寺僧人已經開集,他們剛回來的還未知道,你把應該注意的儀札再教他們一遍。然後就得馬上列隊,準備恭迎聖駕了。」
那喇嘛唯唯應命,便即進行。寶相法師也要去跟他練習儀禮,北宮望說道:「法師,你不用著慌,待會兒有我在你身旁,包保你不會出錯。咱們先到禪房歇歇出和你說幾句話。」
原來北宮望是要寶相法師替他圓謊,如果皇上問起捉拿「欽犯」的事情,可不能如實招供,只能說是沒有搜獲。他是寶相法師的靠山,寶相法師也要隱瞞剛才給「欽犯」打得一敗塗地的真相,自是滿口應承。當下兩人編好說辭,對好口供,方才出去,這時一眾喇嘛,早已排成隊伍,分列兩行,從大雄寶殿排出山門,準備「恭迎聖駕」了。
「萬木無聲待雨來!」此情此景,庶幾近之!
不料等待復等待,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天色已是漸近黃昏,仍然未見「聖駕」來到。
北宮望不覺起了疑心,問夏平道:「你們剛才確是看見山下塵頭大起?」
夏平、廖凡同聲應道:「決沒看差。」
北宮望皺起眉頭,說道:「那麼縱然皇上臨時改變主意,不再來了。薩福鼎也應該回來報個訊的呀,你們再去看看!」
廖凡說道:「若是聖上已經上了山,那可就是看不見塵頭的了。」
北宮望不由得暗暗嘀咕,大感為難,要知若是隨便派一個人去打探,萬一「皇上」當真是已經上了山,給扈從的大內侍衛發現,這可就是可大可小的「衝撞聖駕」的罪名。除非他以御林軍統領的身份,親自跑去「接駕」,那還情有可原,但也有「拍馬屁拍到馬腿上」的危險。因為薩福鼎可以指責他業已知道「聖駕」要來臥佛寺,他不在寺中親自佈防,加強防衛,卻來討好,只怕最少也要擔個「處事不當」的過失了。
這班喇嘛「恭迎聖駕」,彎得腰也痛了,站得腿也酸了,有幾個未練過武功身體較弱的小喇嘛。已是面如土色,搖搖欲墜。
寶相法師小聲說道:「統領大人,這事恐怕有點蹊蹺,天都快要黑了,皇上還未駕到,咱們怎麼辦呢?是等下去還是——」
北宮望也是拿不定主意,正自躊躇,忽見有個人匆匆跑來,寶相法師喜道:「好,總算是有個人來了!」他只道是薩福鼎遣來傳訊的人,多半是皇上跟前的太監,哪知這個人跑得近了,卻原來不是太監,而是一個老頭。玄風道人和北宮望同時叫出聲來,一個叫道:「師叔!」一個叫道:「楚老先生,原來是你!」
原來這個老頭是孟元超在雲家和他交過手的那個通天狐楚天雄。玄風道人的師父與他乃是八拜之交,敵此尊稱他為師叔。
楚天雄向北宮望施了一禮,說道:「小老兒是特地來向大人稟告昨晚之事的,慚愧得很……」
楚天雄輩份甚高,在統領府中,北宮望待他以客卿之禮,不同一般手下。只因北宮望對牟宗濤有點放心不下,是以昨晚特地請他出馬,暗中監視,倘若出了什麼意外,他也可以從中策應。要知楚天雄外號「通天狐」,足智多謀,武功又高,幹這樣的事,他當然是最適當的人選了。
北宮望原來的計劃,本是要牟宗濤冒充俠士,去救李光夏的。但牟宗濤一直沒有消息捎回來,李光夏是怎樣逃出總管府的?何以他後來在戴家出現,並無牟宗濤作伴,卻與孟元超同在一起?這兩個疑團都是北宮望百思莫解,急於揭曉的。
但此際北宮望卻有更緊要的事情急於知道,只好把這兩個疑問暫擱一下了。
不待楚天雄把話說完,北宮望便即搖手說道:「昨晚的事情,待會兒再說。楚老先生,我先問你一件事情。」
楚天雄怔了一怔,道:「統領大人,欲知何事?」
「你在路上可曾碰上皇上聖駕?」
楚天雄吃一驚,說道:「聖駕出京?我不知道!」
「那麼,你可曾見著薩福鼎和一個太監?」北宮望再問。
「沒有見,整條路上,連穿著較為體面的行人都沒一個,更莫說大內總管了!」楚天雄更為驚愕了。
北宮望驚愕比他更甚,連忙說道:「那麼你仔細想想,可有什麼可疑的人物最曾經在路上出現的?」
「哦,有了!」楚天雄想了一想,失聲叫了出來。
北宮望道:「什麼有了?」
楚天雄道:「我看見一群叫化子,好像小孩子戲耍似的,在路上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趕,還互相拋擲泥沙。我因為有要事在身,只道是一班窮快活的游丐胡鬧,當時也沒理會他們。現在想想,敢情這群叫化乃是丐幫弟子?」
北宮望已經猜到幾分,說道:「丐幫的人,在這天子腳下,不敢公然和咱們搗亂的。不過似你所說的情形也確實可疑,管他是不是丐幫的弟子,且抓他幾個回來審問吧。西門師弟,你和玄風道長去辦這事。」西門灼和玄風道人應命而去,卻不知那班游丐早已給李麻子遣散了,哪裡還抓得著?
北宮望差遣師弟去後,回過頭來,問那在臥佛寺留守的大喇嘛道:「你們所見的那個『薩福鼎』與『司禮太監』,其中有一個是否有點好像走起路來不太方便的樣子?」
那大喇嘛仔細一想,說道:「對了,那個王公公走起路來,左腳似乎有點毛病,他總是右腳著地,在腳只是腳尖點地,腳跟沒有踏實的。」
北宮望至此已是完全明白,說道:「你們卻給他騙過了,那個『王公公』是偷兒快活張!」要知快活張是昨晚左腳受了傷的,他在路上可以借助枴杖之力施展輕功,在屋子裡可就不能掩飾了。
夏平、廖凡二人大吃一驚,好生慚愧,齊聲問道:「那麼冒充薩總管的那個人想必是李麻子了?」
北宮望恨恨說道:「除了李麻子,還有誰能夠冒充別人,冒充得如此維妙維肖!」
夏平說道:「統領大人息怒,咱們回京去知會九門提督,多派幹練的捕快捉拿他們,捉到了抽他們的筋,剝他們的皮!京裡抓不到,咱們還可以通令各省各州縣的大小衙門,合力搜捕!」
北宮望心道:「快活張若是可以給你們輕易抓到,他也不能算天下第一神偷了。」但也不願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當下就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你們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楚老先生,咱們進裡面說話。」
寶相法師道:「那麼咱們是不用迎接聖駕了吧?」他是因為北宮望尚未下令解散,按規矩不能不有這麼一問。
北宮望氣怒頭上,忘了自己的疏忽,哼了一聲,說道:「還有甚麼聖駕迎接?你們喜歡迎接偷兒,那就儘管在這裡排班站候!別丟人現世啦,都散了吧!」
一眾喇嘛如奉皇恩大赦,各自散去。北宮望和楚天雄進入一間靜室,說道:「好了,楚老先生,現在你可以說說你昨晚的遭遇了。」
楚天雄道:「統領大人,有件事情,我想先弄清楚。」北宮望道:「什麼事情?」楚天雄說道:「昨晚去『救』李光夏的人,除了牟宗濤與尉遲炯之外,是否還有第三個?」
北宮望說道:「我派出去的只有一個牟宗濤,尉遲炯雖然與他聯手,卻是不知真相的。但尉遲炯是否另外約有幫手,我就不知道了。楚老先生因何有此一問?」
楚天雄道:「昨晚我按照大人吩咐,提早半個時辰,在總管府附近埋伏,幸虧是我提早前往,這才碰上。」
北宮望道:「碰上什麼?」
楚天雄道:「我還未曾看見牟宗濤進去,就先發現李光夏和另一個人逃出來了。」
北宮望道:「那是什麼人?」
楚天雄道:「是一個不知來歷的蒙面人。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決不是牟宗濤,也不是尉遲炯。我就暗暗『綴』(江湖術語,跟蹤之意。)在他們後面。」
北宮望詫道:「以老先生的輕功,李光夏這小子是訣計比不上你的。後來卻怎的給他溜掉?」
楚天雄面上一紅,說道:「那蒙面人的輕功卻是十分了得,幸而他抱著李光夏跑,我還勉強跟得上他們。那蒙面人狡猾得很,他大概早已發覺我跟蹤他了,在跑到一條長街的轉角之處,他突然止步,我不知道,追了進去,冷不及防,這,這就受了他的暗算啦。」
北宮望道:「他用的是什麼暗器。」
楚天雄面上更紅,說道:「不是暗器。」
北宮望定睛看了他片刻,點了點頭,說道:「楚老先生想必是受了內家真力的劈空掌所傷了。哈,這人掌力十分雄渾,不過攻擊敵人之時,卻是集中一點的。當時大概有三丈左右距離吧?楚老先生,幸而你警覺得快,立即斜躍避開,這才沒有給傷著胸口的璇璣穴,只是脅下的愈氣穴不免略受波及,如今大約還有一點疼痛,對不對?」原來北宮望乃是箇中高手,他聽楚天雄說話的聲音,好像是有點輕微傷風的樣子,這是氣血不舒的跡象,是以對他們當時動手的情形,已是猜著了八九不離十。
楚天雄見他說得歷歷如繪,不禁駭然,心道:「北宮望身為御林軍統領,果然是有驚人的技藝,名不虛傳。他不在場,竟是有如目睹一般。」
北宮望安慰他道:「老先生不用難過,勝敗兵家常事。倘若是我突然碰上這樣一個不知他武功路子的高手,只怕也是難免要吃虧的。」說話之際,緊握楚天雄雙手,一股內力直輸進他的體內,楚天雄登時覺得氣血暢通,有說不出的舒服。
北宮望不露痕跡的給他醫好內傷,又顧全了他的面子,這是一種最高明的籠絡手段,使得以狡猾見稱,有「通天狐」外號的楚天雄,也不能不死心塌地的為他所用了。
楚天雄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當下便獻策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走掉了李光夏算不了什麼,只要抓著一個比他更重要的人,那就行了。」
北宮望道:「你說的是孟元超?」
楚天難道:「不錯。聽說統領大人剛才已經和他交過手了?」
北宮望道:「他是和繆長風、戴謨、李光夏等人在一起的,經過剛才一戰,他們必定遠走高飛,要抓著他們可不容易啊!」
這話包含有兩層意思,第一是不易偵察他們的行蹤,第二是難以選拔可以對付得了這四個人的高手。
楚天雄道:「這四個人身份不同,各有各的去處。我料想他們必將分道揚鑣,咱們就大可以各個擊破了。」
北宮望道:「你的意思是先對付孟元超?」
楚天雄道:「不錯。他是從小金川來的,距離北京最遠,他難得來這一趟,料想不會馬上趕回小金川的。」
北宮望道:「可咱們又怎樣尋找他呢?」
楚天雄道:「我倒想起了一個人,可以用來對付孟元超。」
北宮望心中一動,說道:「你說的這個人敢情是——」
剛要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一個衛士進來報道:「楊牧來給大人請安,大人見不見他?」
北宮望笑道:「剛說曹操,曹操就到,很好,我正要見他,喚他進來吧。」接著回過頭對楚天雄道:「你說的想必就是此人了?」
楚天雄道:「正是。要不要我迴避?」
北宮望道:「他當然不願意他人知道他的秘密,因為他還要冒充『俠義道』呢。不過他也知道你不是外人,這就用不著避忌了。趁這機會,你們正可以在我的面前把話說開,更深一層的結交。」
楊牧進入密室,向北宮望行過了禮,說道:「原來楚老先生也在這兒。」
北宮望說道:「昨晚的事情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楚老先生足智多謀,咱們正好商量。」
楊牧應道:「是,但不知道統領大人有何為難之事?」
北宮望道:「薩福鼎那邊有什麼消息,你先說說。」
原來北宮望的副手石朝璣是薩福鼎的人,楊牧是石朝璣引進的,但石朝璣卻不知楊牧早已被北宮望收服了。是以楊牧一方面向北宮望輸誠,一方面又搭上薩幅鼎的關係。剛才他正是從薩福鼎的總管府來的。
楊牧說道:「昨晚出事的時候:石副統領也在那邊。不過他們卻不敢疑心是統領大人做的手腳。」
北宮望心裡想道:「李光夏本來就不是我所派的牟宗濤救出來的。」但也不想和楊牧說個明白,只是徽微一笑,說道:「薩福鼎就是疑心我我也不怕。不過你們今後對石朝璣可得更加謹慎,千萬不要把秘密洩漏給他知道才好。」他只說「不怕」,心裡其實是害怕的。楊牧暗暗好笑,卻裝作誠惶誠恐地答道:「是,小的明白,不勞大人吩咐。」
北宮望放下心上一塊石頭,接著問道:「你昨晚可見著牟宗濤和尉遲炯沒有?」
楊牧說道:「我正覺得奇怪呢,這兩個人都沒看見,闖進總管府來大鬧了一場的卻是厲南星!」
北宮望道:「哦,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厲南星。」
楊牧道:「不錯,石副統領還吃了他一點小小的虧呢!」
聽得石朝璣吃虧,北宮望大為高興,笑問他道:「石朝璣的武功也很不錯呀,他吃了什麼虧?」
楊牧道:「石副統領幫忙總管府的衛土捉拿厲南星,卻給厲南星一劍削去了他半邊頭髮,還幸未有受傷。如今他整天都是戴著帽子,不敢脫帽。」
北宮望哈哈大笑,說道:「削去了半邊頭髮,這可不變成半個和尚了。哈哈,待他回來,我倒要看看他的怪模樣。」笑過之後,想起石朝璣一身武功,竟然也在厲南星的劍下受辱,厲南星的劍法精妙如斯,心裡也不由得暗暗吃驚了。
楊牧說道:「聽說大人今日出城是去追捕孟元超?」
北宮望道:「不錯,沒有抓著,給他跑了。薩福鼎知道了這件事沒有?」
楊牧說道:「昨晚御林軍的人在戴家捉拿欽犯,他們那邊是早已知道的了。今天的事情,他們還正在打聽,大概尚未知得很清楚!」
北宮望道:「晤,那麼他們那邊打算怎樣?」
楊牧說道:「他們打算先去捉拿孟元超。」
北宮望怔了一怔,隨即笑道:「這正是英雄所見略同了。剛才我和楚老先生商量,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呢!不過他們怎知道到哪裡去捉拿孟元超?」
楊牧臉上一紅,說道:「石朝璣知道我那離棄了的妻子是孟元超的舊情人,他要我把那賤人的地址結他,猜想孟元超多半是會去找他的舊情人的。」
楚天雄道:「我們早已到過雲家找過了,雲紫蘿和她的姨媽可是都不在家裡!」
楊牧說道:「我就是因為石朝璣業已知道這件事情,是以不能不把那賤人的地址告訴他們的。」他替自己辯解之後,接著說道:「薩福鼎和石朝璣商量過後,扛著姑且一試的主意,今日一早,已經派人前往三河縣,準備等候孟元超自投羅網了。」
楚天雄搖了搖頭,說道:「那天孟元超和繆長風都是曾在雲家和我們交過手的,孟元超又不是笨蛋,他已經知道雲紫蘿不在家裡,怎會還到雲家自投羅網?」
楊牧笑道:「楚老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天雄道:「哦,那麼這『其二』是什麼,你說來聽聽?」
楊牧說道:「那賤人有個奶媽,住在三河縣北邊的一條山溝裡。這賤人時常和我提及她這個奶媽,說是在這世界上除了母親之外,奶媽是最疼愛她的一個人。」
北宮望色然而喜,說道:「那麼依你看來,她是不是會躲在這奶媽家裡?」
楊牧說道:「她在三河縣並沒親人,而她又是一向惦記這個奶媽的。如今她為了避禍離家,料想定是與她姨媽到這奶媽家中去了。」
北宮望道:「你沒有把這奶媽的事情告訴薩富鼎吧?」
楊牧連忙說道:「小的只忠於大人,在薩總管那邊,只不過是敷衍敷衍他們而已。雲家的地址,我也是無可奈何才告訴他們的。」
北宮望道:「孟元超知不知道她這個奶媽?」
楊牧低下了頭,一陣妒念好像毒蛇在嚙他的心,澀聲說道:「這賤人能夠告訴我,孟元超當然更是知道的了。」
北宮望道:「好,多謝你提供這個線索,咱們可以搶在薩福鼎的前頭,設法捉拿孟元超了。不過,此事卻不宜打草驚蛇。」說話之際,眼睛看著楊牧。
楊牧是個聰明人,自是懂得北宮望的意思,說道:「楊牧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北宮望道:「你想怎麼做法?」
楊牧低聲說道:「先用智取,智取不成,再行用武。」
北宮望笑道:「早知有今日之事,你實是不該休妻的。不過你們究竟是做了八年夫妻,你在她的面前多說一些好話,也就是了。」
楊牧說道:「我也不用哄她,她縱然與我恩斷義絕,她的孩子也總是要的。」想起這是孟元超的孩子,妒火更是如焚,接著說道,「我已想好一套辦法,令得他們上鉤。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北宮望點點頭,說道:「好,我請楚老先生和你一同去,楚老先生莫露面。」計劃已定,楊牧與楚天雄便即動身,連夜趕往三河縣。
萬里長城,婉蜒如帶。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回頭雲蔽京華,遙望遠山浮翠。在前往八達嶺的途中,孟元超不禁是心事如潮,頗多感觸了。
本來在血雨腥風過後,踏進了風景幽美的山區,心情也是應該恢復平靜的。但此際,他卻是心情激盪,難以自休。
是什麼樣的心情呢?那是三分興奮,但更多的七分卻是黯然神傷。
興奮,是因為可以舊友重逢,同話巴山夜雨;是因為可以同門相聚,並享往日溫情。
神傷,是因為幾度滄桑,十年萍散,兒時舊侶,相逢也少一人;是因為徒羨他如花美眷,卻憐己似水流年。
「騰霄一定想不到我會來找他吧?嗯,還有小師妹,她看見我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恐怕要驚喜得跳起來了。」
想起了宋騰宵和呂思美,孟元超打從心底感到喜悅,「小師妹聰明活潑,和騰霄正是十分相配的一對,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得到快樂的。」眼前幻出一幅圖畫,那是春暖花開時候的小金川,宋騰霄在花叢中吹蕭,他的小師妹在曼聲唱和。「要是能夠再過這樣的日子,那該多好!我悄悄的躲在一旁,分享他們的快樂。他們的快樂,也就是我的快樂了。」
圖景幻變,回憶像一匹野馬,從小金川的原野馳騁,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回到了江南。地點轉移,時光也在倒流。畫中的人物也是兩男一女,有他有宋騰霄,但小師妹則已換作了雲紫蘿了。
虎丘試劍,孤山探梅,西湖泛舟,靈隱參禪……往事歷歷,都上心頭。「小金川的日子或許還會重來,姑蘇台畔西子湖邊的這一段時光,則是一去不復返了。十年前的紫蘿就像小金川時候的小師妹,唉,但她還能夠像從前一樣的快樂嗎?」想至此處,孟元超的心頭不禁隱隱作痛了。
「八達嶺到三河縣不過一天路程,騰霄雖然有了小師妹,想必也還是惦記著紫蘿的。我應該和他們去見一見紫蘿,不管見了面是喜是悲,是離是合,大家能夠相聚一天也好。」他怎知道人家已在三河縣等著他上鉤,也不知道宋騰霄和呂思美已是曾經見過了雲紫蘿了。
孟元超懷著與舊友重逢的渴望,走上了八達嶺。
八達嶺上,宋騰霄和呂思美也正在談著他。
孟元超猜想得不錯,他們兩人,的確相處得十分快樂的。
他們閒著無事,整日裡就是遊山玩水,呂思美最喜歡在「彈琴峽」聽流水的聲音,這天一早,他們又來到這個地方,流連忘返了。
「宋師哥,可惜你沒有把那支洞蕭帶來,但雖然沒有洞蕭,你也可以給我唱支曲子吧?我已有好幾年沒聽你唱過啦!」呂思美笑道。
「離開小金川這幾年,我也沒有唱過,恐怕都忘記啦。你喜歡聽什麼?」
「隨便你唱什麼我都喜歡,但只希望是一支比較輕快的曲子。」
「好,那我就給你唱一段鶯鶯思念張生的小曲。」
呂思美以掌勢給他拍和,宋騰霄曼聲低歌。
「莫不是雪窗螢火無閒暇,莫不是賣風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訂幽期錯記了茶籐架?莫不是輕舟駿馬,遠去天涯?莫不是招搖詩酒,醉倒誰家?莫不是笑談間惱著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兒加?萬種千釘,好教我疑心兒放不下!」
這是從「西廂記」曲調變化出來的小曲,描寫鶯鶯與張生分別之後的思念之情。曲調輕快,文辭風稚,幾個「莫不是」什麼什麼,把女孩兒的心事曲曲道來,呂思美不由得聽得癡了。
不知怎的,宋騰霄在唱這支小曲之時,忽地想起了那一年他下了決心和孟元超去小金川的前夕,他冒著風雨,跑到雲紫蘿家裡,和她在茶籐架下分手的情景。雲紫蘿揉碎了朵朵薔薇,拒絕和他們同去,地上滿是寒落的花瓣。
宋騰霄心中苦笑:「我真笨,竟不知她早已愛上了孟大哥了。當時我正在夢想著訂幽期可莫錯認了茶籐架呢!」
一曲既終,忽地發覺呂思美定神的看著他,臉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宋騰霄暗睹叫了一聲「慚愧」,「小師妹在我的面前,我怎的想起別人來了。」臉上一紅,以笑聲掩飾自己的窘態,採取「先發制人」的手段,問道:「小師妹,你在想些什麼?」
卻不料呂思美臉上的紅暈比他更甚,半晌說道:「我在想著一樁舊事。」
「可以說給我聽麼?」宋騰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