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思念如能丈量,該會蜿蜒至多長?
長年離鄉遠遊的旅人,踏進久違已久的家鄉時,嘗到的是一種百感交集、既陌生又熟悉的滋味。雖然多帶著霜白同行,未耽擱多少時日。
在一個清爽秋日的傍晚時分,寶巖回到他告別了八年之久的故鄉。
路上行人稀疏,還沒遇到什麼熟悉的人,便先遇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娃兒,咚咚咚,跨著小小步伐,很有精神的跑著。
微微,笑了。
這娃兒似乎不怕生,很快地朝他撲來。「叔……叔……呀,打哪兒來……打哪兒來?」抱著他的腳,小腦袋晃啊晃。頭上梳著兩個小髻,跟著那顆小腦袋晃來晃去,煞是可愛。
彎下腰抱起小娃兒,笑道:「娃兒,叔叔不打哪兒來,是由這兒出去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唐仁兒,又在粘人啦?」循聲望去,是應該很熟悉卻又略帶陌生的臉龐,是在這些年心裡頭掛記最深的一張臉,是回家最期望見到的一個人。
不是沒想過可能會偶遇,早就盤算過有好多好多話要說,真碰面了,霎時間卻千頭萬緒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只有笑,隔著薄薄塵埃,緩緩盪開。
八年了。八年來施平雨在擔心這個向來不太會照顧自己的笨蛋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之餘,一直叨念著如果他回來要好好的修理他、痛罵他一頓,甚至假想過可能手邊有什麼東西可砸人,都會順手丟出去。
可是人當真回來了,活生生出現在面前時,反倒呆了。
回過神,正要邁開大步走上前去,卻一個不小心沒注意到腳下狀況,給稍稍凸起的路面絆了一下,以標準的撲跌姿態朝地面撲到。
本想著這下一摔撞到頭可會痛得緊,多少年沒跌倒了,每次看小唐仁跌倒都覺得好痛。以自己的高度跌下去、撞到地可不是鬧著玩的,頭與地面的距離太遠,這一撞下去怕不昏倒當場……
沒想到,撞是撞上了,不過不是撞在地上,而是鼻子撞在一堵雖然有著人體熱度,卻總覺硬到和石頭沒兩樣的胸膛上。
甩甩有些暈眩的頭,揉揉撞紅的鼻子,還沒來得及反應什麼,便聽到唐仁軟軟童音、濃濃的嬉笑之意:「雨叔叔笨雨叔叔笨笨……平平路還會跌,笨雨叔。」
「笨唐仁,小小年紀不學好,跟誰學會取笑人?」平雨抬眼見唐仁近在咫尺,舉起右手輕推他的頭。
唐仁仍舊笑嘻嘻,繼續數落著:「雨叔叔……笨叔叔……」張開短短小小的雙臂,作勢欲撲入他的懷裡。
他則反應伸手一格,「去你的,笑我還想找我抱你?門兒都沒有。」
唐仁嘴一扁:「小氣叔叔,大人跟小人計較……」賭氣地縮往其實還算陌生人的叔叔懷裡,「小氣叔……」不忘順便扮個鬼臉。
他立時送唐仁個大大的白眼,正待開口辯解,卻聽一個略帶低啞的聲音響起:「好久不見……你,變了不少……」
短暫的愣怔,這才想起剛剛是為什麼會粗心大意地跌倒,也才警覺,對方的手,剛才為了防止他跌倒而扶在他的腰上,到現在還沒放開。抬頭,極近的距離,熟悉輪廓是陌生感覺。身體很敏感地,微微繃緊,僵化。
「你……?」
「我回來了。」聲音失卻離家前的稚氣,純然沉穩如山,甚至變得有些低啞;依稀雜了幾分舊有的聲律,音色已變。
張口結舌、幾度欲言又止。終於狠狠一拳向厚實胸膛,笑罵道:「混小子,你總算知道要回來了!」一拳覺不夠,順手又多兩三拳。
不動聲色,順勢向後微退,不想反震力讓他的手被震得太疼。看起來,他過得還不錯,這孩子,是他的……什麼人?
「真是的。」甩著微微發疼的手直犯嘀咕,「這麼久沒回來肉倒是硬了不少……都上哪去了?連封信也沒讓人帶回來。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回鄉怎麼走呢……」沒再說下去,因為視線越過寬闊肩膀,瞧見一位白白淨淨的嬌小少女。少女正拿下帷帽,像優點害羞的對他微微笑著。「那位姑娘是……?」心頭流過一絲怪異感覺。雖然也不是沒想過都八年了,出門在外也許早就娶妻、兒女成群,當真看到帶位姑娘回鄉還是驚異的。變了、變了,都變了……
八年了,誰能不變呢?連唐娃這看起來活像娃娃般可愛的少年都在五年前娶了新娘子,生下個小娃娃唐仁;出門在外、久不見,變得尤其快,都已經像是歷遍風霜、不再是八年前那種總唯自己馬首是瞻的少年,身邊多個伴又有什麼好奇怪呢?他很清楚的知道,一個人,有多寂寞……
「朋友的妹子。」微低後,聲音附在耳畔響起;低低柔柔,混著溫熱吐息,感覺更加奇怪。不是不舒服,只是覺得……怪怪的。
「她要來這兒探親,一個女孩兒家上路怕出什麼意外;正巧我要回鄉,便讓她跟著我一道通行,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探親?孤男寡女,不怕壞了人家姑娘名節?來時做伴,回程又要怎麼辦?這麼說來,果然是新娘子……?
沉默半晌,沒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倒是唐仁不甘寂寞的朝他伸出手,欲撲進他懷裡,「叔叔抱。「
寶巖抱著唐仁、怕孩子摔落地,也怕孩子撲過去的衝力讓他立足不穩,連忙略略移步,讓本來稍微拉開的距離再度縮短。不過,倒不知是不是錯覺?覺得孩子離開時,順便一腳蹬向自己胸口……?是多心了吧?
平雨茫然伸手接過唐仁,突然驚覺彼此間的距離已超過平常所能容忍的範圍。
這些年來明明除了像唐仁這種小娃娃之外,他是不管誰靠近都會神經緊張的保持距離啊……本能反應退了幾步,拉遠過分親近的間隔。
將平雨的怔愣茫然盡收眼底之餘,寶巖心裡直歎息噩夢成真,事情真是朝最差的方向發展。抱他在懷裡時身體細微的反應不說,微低頭附在他耳畔說話時,差點想親吻他的耳垂及脖子。
變了,是都變了。再也無法將他當作一個普通男人,會想放肆又親暱的將他抱在懷裡,吻他、碰他、擁有他……小娃娃的出現卻提醒,他懷裡如果已抱了人,便再也沒可能像過去那般摟他入懷;堪稱寬闊的胸膛還沒有大到能夠同時抱住兩個人而不讓任何人難過,況且道德感極重的平雨也絕不會同意。
過去相依為命的日子已經太過遙遠不可追憶,再也、無法回頭。
突然注意到他是單手接過唐仁抱著,目光望向他左手,發現他左手提了一籃香燭,依方向判斷該是剛上完香回來。
可今兒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也不是什麼大日子,最近的廟宇離家至少十里遠,依他的腳程得花將近一個時辰才能到,大老遠去上香是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剛去上香回來?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嗎?」握住他的手、接過他手裡竹籃,手與手的接觸本該是再尋常不過的,掌心微微沁出點汗,也許是緊張、也許是……
平雨的手,觸感一如記憶中那般,沒什麼變,比自己的手要軟些、比女孩子的手粗糙許多。細細的手指,指甲修得短而整齊、極為有力,所以八年前那個晚上,自己背上其實被留了不少道痕……怎麼想到那去了?心底暗暗歎了口氣,努力維持生理不受思想影響。
「嘻叔叔不知道……」他還沒接口回答,唐仁已像獻寶似的嬉笑道:「雨叔叔每……天都會去……拜拜。」
每天?聞言錯愕地想起臨行前曾說過的戲言,那時只是隨口說說沒當真,可不是真希望他當真每天花兩個時辰去廟裡燒香。
他神色不太自然地輕咳了聲,「別那樣看我,是你自己叫我去的。說好我每天去燒香,你三五年就回來;結果我守約了,你這騙子拖到八年才給我滾回來……」說著,空下來的左手順手又來一拳,發洩一下這八年的怨念。
「不守信用……叔叔壞壞……」小娃兒變臉像翻書,見他捶人,便像落井下石似的、小腳丫跟著踢兩三下,卻因腿短而沒踢著。懸空晃呀晃的,不但不具半點威脅性,看起來還很可愛又好笑。
他強忍住冷眼瞧著,「腿短就別學人家踢,一點效果都沒有。」
唐仁嘟起嘴,「雨叔叔也壞……是在幫你出氣呢……」不快地掙扎著要落地。
瞧著這副情景默然半晌,心裡只想著方纔他剛說過的話。
小孩子最常的就是從週遭學東西,看這情況小娃娃跟誰學會取消人不是很明顯嗎?看樣子,他的性子和八年前相比也沒什麼變……但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他似乎常陪著這娃兒玩,才會讓這孩子習性這麼像他……
「好好好……唐仁兒最乖了好不好?」微彎腰放唐仁落地,順手拍拍唐仁的頭,「那,天快黑了,乖唐仁兒是不是應該趕快回家呀?」
看著平雨的動作覺得不太自然,似乎小心著什麼,這才注意到平雨的頭髮啊,結法與一般書生不同,並未盤上。
順著望下,才發現,平雨的發,出奇的長、直垂膝……為什麼,留這麼長還不剪?
唐仁抬頭看看天色,再看看他,歪著頭考慮了半晌。「那,我回家了雨叔叔要乖喔。」慎重的揮揮手,然後邁開小步子跑開。跑沒多遠,忽而停步回過頭,「不准欺負雨叔叔喔!」
慢了幾拍才反映來小唐仁兒是在對自己說話,但也著實覺得冤枉。小唐仁兒啊,沒看都是他在打人嗎?微微苦笑,應了聲:「是是是,可沒那膽子欺負他……」
唐仁這才滿意的用力點個頭,轉身再度邁開腳步跑回家。
目送唐仁逐漸縮小的身影,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就這樣讓他一個人回去,安全嗎?」
同樣注視唐仁的背影,沒回過頭來看問話的人、隨口答道:「沒關係的,唐仁的家就在這附近。」直到小唐仁的身影轉進一條巷子,才回過頭來,
抬眼一瞧,姑娘仍站得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安靜的微笑著。姑娘的個性似乎是相當文靜害羞的,從出現到此刻沒出過聲。低聲問道:「該怎麼稱呼那位姑娘?」
乍逢故人的情緒太過濃烈高昂,讓他一時忘了招呼同行者,一直將她冷落在一旁,略略感到歉疚。回過頭,「霜白!」
霜白踩著細碎的腳步走近,如行雲流水班順暢不見明顯動作,卻移動得極快,依循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他在心底暗暗歎息,染坊……這家繡莊果然窩虎藏龍啊……連這樣年輕的小姑娘,手底下似乎也有兩下子;更別說其它人了?
霜白來到蘇寶巖身畔,微傾身子朝施平雨行了個禮;笑,仍是怯生生的,看在平雨眼裡更覺得有幾分新嫁娘的嬌羞。
「她姓戚,戚霜白。他是施平雨,佈施的施,平明之雨的平雨;因為出世時是外頭飄著雨,正是天快亮的師承,所以施伯伯就為他取名叫平雨。」笑容淡淡,為兩人介紹。
霜白笑笑,點頭為禮。
平雨本來正打量著霜白,正待介紹完開口寒暄幾句;聽到寶巖介紹他的餓名字說得如此詳細,略感訝異、微挑眉望向前者:「你從小就不太愛唸書,想不到對我名字來由倒背得挺熟啊……」有種,奇怪的感覺。
不止在他呼喚霜白而直呼其名的時候,不只在他附在自己耳畔說話時,不只在第一眼看見霜白略帶害羞的對自己微笑時,不只在明明眼見熟悉輪廓聽穩陌生嗓音時。
確確實實,變了……不再是昔日那個笑起來有點呆、稚氣未脫的男孩。八年——好漫長的日子,好遙遠的距離啊……
***
腳步聲密集響起,不是故意踩小碎步,而是腳步聲的來源腿太短,一步跨出橫亙不了多遠距離,只好加快循環以求得速率較高的前進。
正在劈柴的青年聽聞這腳步聲,便立刻停下手邊的工作、放下斧頭。轉過身如臨大敵、嚴陣以待,靜侯腳步聲的來源獻身。
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看見青年人就在院子裡等他,更加快速度往前衝,同時大聲嚷嚷著:「爹……」在距青年不足二尺的間隔時,猛力一跳、直撲進父親懷裡。「我~回~來~了!」
小孩的體重雖輕,但重力加速度的衝擊可也不是好受的。青年順著衝力退了幾步,消緩衝擊力後,抱著娃娃輕拍,轉過身邊朝屋裡走去、邊苦笑道:「回來是很好,但下次別再一進門就來這招好嗎?」不然遲早有一天,他會給撞到內傷!
唐仁不似平時那般笑容,也沒有對他的話作出任何響應。
捉住父親頰邊散下的一僂髮絲。認真凝重的神情,出現在可愛的圓潤小臉上卻只讓人有想笑的衝動。「爹……雨叔有客人。」
唐娃微挑眉,「哦?然後呢?」平雨有客人……?會是誰?施家應該沒什麼親人在外地啊?朋友……平雨打小在這裡長大,出生時還是他那過世已久的娘親幫忙接生的,怎麼會有外地的朋友?
莫非……是他那個離家出走許多年沒消息的兒時玩伴?如果真是那傢伙……這……應該……不會有事吧?唔……應是多想了,兩個大男人能出什麼事?又不是像上次……
「他欺負雨叔……」沉重語氣與軟軟童音實在很不搭調,唐娃得很努力才能忍住笑。但一開始理解唐仁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便突然覺得一點都不想笑了。
「怎麼個欺負法?」皺起眉,開始對兒子的話認真。除了跟平雨的友情外,還因為當年他的誤解鑄下錯事而對平雨極感內疚,讓唐娃這些年來一直特別關心平雨。聽到有人欺負平雨,他當然不能坐著不管。
「他害雨叔手痛痛……」嘟著嘴,宣告來訪客人的罪行。
「……害平雨手痛?怎麼回事?」心情越來越緊繃,擔心平雨怎麼會惹上麻煩?手痛,是……被刀劍劃傷還是給擒拿手制住還是……給折斷了……哇哇哇……平雨一介書生怎麼會惹上這種麻煩?停下往屋裡走的腳步,打算等兒子說清楚後便衝出去一探究竟。
「他撞雨叔的手手,雨叔手痛痛。」
「撞?用什麼東西撞?」是推著車子去撞平雨?還是……唐仁越說,唐娃越覺一頭霧水,想不透到底是什麼情況。
放下唐仁,以便等會兒在唐仁說出答案後,再搞不懂便親自出門去看看。
唐仁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拍拍胸脯道:「這裡。」
「……他把你抓起來去撞你雨叔的手?」不會吧……?有誰會抓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去撞人的手啊?而且還是用胸口去撞?
這種接觸怎麼想都比較可能是用手去撞人胸口吧?
「不是,」唐仁猛搖頭,頭上兩個小髻跟著只晃,活脫脫就箱個撥浪鼓。「是用他的。」原來是人家用他的胸口去撞平雨的手、害平雨手痛……?
「……」緊繃的神經線一下子鬆懈下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回過後很想把兒子拎起來狠狠修理一番。
「那是你雨叔那手去撞人家胸口,不是人家用胸口撞你雨叔的手!」
惡狠狠的瞪著看見父親臉色不對,便立刻換上一臉無辜狀的唐仁,好好修理唐仁一頓的想法越來越堅定。明明是平雨在欺負人家,怎麼會說成是人家在欺負平雨?這偏心的小鬼……真是夠了!
在唐娃伸出手前,唐仁便已邁開步伐朝屋裡跑去。「娘……娘娘……爹爹好可怕……」
在廚房裡忙著煮晚餐的吳庭秀,剛忙完便聽見唐仁那軟稚音色呼得淒厲,柳眉輕蹙,擦擦手,迎了出去。
「哇哇……娘娘……爹好凶……」撲過去抱住娘的腿,縮在娘身後躲避父親的追捕。唐娃倒也不急逮他,深知妻子不會護短,只是仍然用著惡狠狠的眼瞪他。
回頭看看縮在自己身後的兒子,再瞧瞧身前用力瞪視兒子的丈夫,滿臉疑惑地發問:「誰來跟我解釋一下,怎麼回事?」
唐娃簡單扼要的說明事情始末,吳庭秀沉默,斜眼瞄仍縮在自己身後的兒子。
唐仁則覺得有不祥預感,慢慢鬆開抱住娘的手,開始後退,準備再度尋找出路開溜。
而在他找到出路前,吳庭秀已轉過身面對他。
母親的表情非常平靜,可是生物本能卻讓唐仁覺得母親的表情比父親還可怕;想逃卻無路可逃,只能像只飽受驚嚇的小兔子縮往牆角。
庭秀沒有步步進逼,只是原地蹲下與唐仁平視。「我說……阿仁,你比較想要由爹爹來處治你;還是交給娘處理?」微笑、溫柔祥和,一如其它慈祥的母親一般,卻讓唐仁覺得寒毛直豎。
「我……我……我可不可以都不要?」鼓起勇氣,怯生生的問。
「兩個選擇都不要啊……」轉過頭抬眼望向唐娃,以眼神交談,確知彼此的意見相同。「也成。」緩慢站起身,「那就……」
只見,兩個巨大陰影緩緩逼近,出路被堵的小唐仁無路可逃,圓睜著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求救無門。
幾隻晚歸的娘兒啪嗒啪嗒地飛過,沒有受到任何驚擾
唔,今夜的唐家,仍舊很和平。
***
唐家很和平,施家呢?
三人行漫步返家,久違八年,倒還沒忘了回家的路怎麼走。
彎過熟悉巷道,踏過記憶中的小徑,穿過幼年嬉戲的樹林,回到告別已久小村落。
有些變了,有些沒變,一路上聽著平雨說,隔壁李家那毛頭小子親娶了媳婦,村頭張大嬸幾前年添個孫女;劉老爹身子骨一如往常硬朗,開腔說話總像要找人吵架似的、打雷般響;村尾王大頭仍舊打著光棍兒,不過最近似乎和鄰村柳家大姐走得很近……
他呢?聽著平雨叨叨絮絮說個沒完,街頭巷尾的人近況幾乎全給他說盡了,獨不聞他提自己的事。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其實其它人怎麼樣都不太重要,他過得怎麼樣才是寶巖所關心的。
「那你呢?」他不說,寶巖便只有自己問;待平雨一說個段落,便問出口。可是話一出口,平雨便沉默了。
靜寂好半晌,硬扯出個有點不太自然的笑容,「我……很好啊……這幾年在村裡的學堂教書,過得很好啊……」掠過這幾年每次逢年過節的時候,寂寞得想哭,有幾次也還真哭了起來的事不提,他覺得自己的確過得算不錯。
寶巖這塊石頭呢……?過得怎麼樣?看他身上沒病沒痛的,也沒缺條胳膊少條腿,雖然滿面風塵似乎有些倦,但精神還算不錯,真該感謝神明保佑了……趕明兒買點水果去拜拜好好致謝吧。
寶巖沒能再追問什麼,話題被一個突來的陌生聲音打斷。「雨哥?今兒這麼早回來?」循聲望去,是張有些眼生也有些熟悉的面孔。
「說這什麼話。」聞言,平雨揚眉應道:「說得好像我成天在外遊蕩,都拖到很晚才回家似的。」
「難道不是嗎?」笑著調侃,走近,挪了挪肩上鋤頭的位置,以免不小心撞到人。「打從唐仁那小子出生,你可就很少在天還亮著的時候回家了。」
「什麼嘛。」平雨習慣性的反唇相譏,「不要自己這麼做,就當別人都這樣好嗎?幾個月前你往城裡跑得多勤,李大娘都受不了到跟我抱怨說明明是自家兒子為什麼還是成天見不到人?」頓了頓、喘口氣後續道:「到最後教李伯伯都看不下去,索性到城裡提親將人家姑娘迎了回來,才讓你安分地每天早早回家。不然,你現在哪會在這兒?」
「唔……」一時語塞,想不到什麼話答辯。放低了音量嘀咕,「說你一句就回這麼長一串……我也不過是想說,你這麼喜歡玩小孩,我家也快有小孩了,以後就不必大老遠跑去城裡玩了嘛……」
「你?你家快有小孩了?弟妹有喜?」平雨微微一愣,花了點時間才消化這個尋系所代表的意思;看著青年微紅著臉點頭,用力一拍青年的肩膀,大笑。「好小子,這麼努力增產報國啊。」
「我們感情好嘛……況且我爹娘也想早點抱孫子啊。」李夏生一手著肩上的鋤頭、一手揉揉被拍痛的肩,「對了,這位是……?」注意到平雨身旁、幾許生疏幾許熟捻的男子,有些疑惑。平雨的往來對像一向單純,這人看來一副旅人裝束,約莫是從外地來的吧?可是鄰居當了這麼多年,從來也沒聽說過平雨在外地還有親戚啊……
先瞄了寶巖一眼,嘟囔抱怨一句:「瞧你多久沒回來,人家都不記得你了。「才回青年的話道:」他?你認不出來?那塊離家出走八年來沒消息的石頭啊。「
蹙眉、思索,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回想。「啊……總算想到要回來啦?「瞇眼,打量,記憶中的影子與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回來了啊……
對這傢伙是已經沒多少印象了,只依稀記得小時候似乎常跟著他及平雨四處跑、四處玩,其它的呢?不太記得了……畢竟,他離開的那年,自己還是個十歲的孩子。
被打量的同時,寶巖也在觀察著對方。姓李?隔壁李家那個小鬼嗎?都,這麼大了、也娶妻生子了……有些錯愕也有些感慨。八年的變化……改變真大啊……
「哪,後頭那位姑娘是……?」李夏生不經意瞥見隔著一段頗遠距離跟著的霜白,也是生面孔。估量著,這,又是誰呢?
「我朋友的妹子。」寶巖邊說著,邊回頭望向他,「要來穿中探親,碰巧我要返鄉,便跟著我一道回來。」猜測過或許是為了有路監視他而編出的理由,但那也無所謂。
少年微傾身、行禮致意;李夏生微微一揚,道:「那怎麼冷落人家,把人丟在後頭不理不睬?」這樣不好吧……
「她一向如此。」寶巖回過頭,注視李夏生,「霜白不太習慣與人同行,一直都是遠遠跟在後頭。」
「這樣啊……」叫得這麼順口,是新娘子嗎?
青年若有所思的應了聲,沒在繼續追問。
兩戶人家本就只在隔壁而已,便同道而行。路上,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聊著,都是三個男人在說話。少女沉默一如最初,沒說過半句話。
走沒多遠又碰見提著一籃布料要回去給孫女兒做新衣的張大嬸,提幾塊豆腐幾把青菜,像陣風似的匆匆打過招呼便急著趕回家的劉大娘、聽見劉老爹那大嗓門和他家鄰居聊天撩得慷慨激昂的深閨內、遇見剛從鄰村回來,傻傻捧著臉直笑的王大頭,跟他打招呼也沒什麼反應,臨別前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興奮的告訴平雨,柳家姐兒終於點頭答應嫁給他了。
祥和、平靜,屬於故鄉的溫暖單純。
當年毫不眷戀的舍下,多年來卻總午夜夢迴時極度想念,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可貴。值得慶幸的是,他以極小的代價換取這個認知。寶巖的胸口慢慢熱了起來,過去江湖上風霜雨雪的寒冷,都擋在家鄉圍籬之外。
他回家了,也,不想,再走了。
霜白靜靜跟在三個男人身後,一直沒出聲。習慣不讓生人待在自己身後,是許多練武之人的習慣,尤其是,像她這類人。
不是很明白,蘇寶巖為什麼會放心讓她走在自己身後,沒有什麼防備的樣子,甚至,幾乎不回頭看她。是武功高到不怕她偷襲嗎?還是,相信她不會動手?他的那位故友倒是頻頻回首。倒不知是單純擔心她有個什麼閃失,還是因為什麼理由?應該,不至於已猜到她的身份才是。
微瞇眼、瞧著蘇寶巖厚實背影,再看看旁邊相形之下,更顯身形細瘦的平雨;更旁邊的那個李家小伙子,步伐太穩健、輕巧,似乎是練家子……
或者,是因為在山裡跑習慣了?
這個村子裡似乎淨是住著一堆不怎麼簡單的人物。撇去個像極了煌哥哥的施平雨,步履太輕巧、不揚塵砂的李家青年,方才路上遇見的那兩個大嬸雖看似平凡無奇,提東西的手相當穩當,手上的繭分佈位置也不太像是做家事磨出來的,就不知是否習慣使什麼奇門兵器……更別提那個與劉老爹閒聊的不知名老人家,隨意的言談聲音都極為清楚,凝而不散……怕不是,練過佛門獅子吼之類的武功?
平雨……到底是會武不會呢?一路上,只要她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一定會回頭,警覺性極高,在蘇大哥向他介紹自己時,雖然是稍縱即逝,她仍然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銳利。
那種,通常以殺氣稱之的銳利。在煌哥哥眼裡時而可見的銳利。
可是他偏生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會武,除了那一閃而逝、快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的銳利眼神,沒有任何跡象足以讓人懷疑他會武。所以,觀察了許久,她還是不敢確定,這個人究竟是掩飾的功夫太好了,還是真的不會武藝?
哎……再察看看好了。
伺機而後動。坊主交代給自己的任務,關於煌哥哥的事情,都不能有閃失。任何預料之外的事。都不被容許出現。
***
「娘……娘……」李夏生一反常態,進門不是找尋自己的妻子而是尋找娘親。沒見著平常這時候,總會在廚房裡忙著煮飯菜或者在廳裡擺放碗筷的娘親,倒見新婚不久便已有孕在身的妻子,正擺著碗筷。「萋菘,娘上哪兒去了?」
「娘和張大嬸一塊兒出去挑布料,說想買幾塊布為將出世的孫子作幾件衣裳。發生什麼事?怎麼今兒個一回來就急著找娘?」
「有點關於隔壁家平雨的事要說……娘不在,那爹呢?」想想也許娘在路上和哪個手帕交遇上了,沒和張大嬸一道回來,便不再追問。
「爹也出去了……到底是什麼事,趕著找爹娘?」清澈眸子傳達淡淡疑惑,柔聲軟語不帶絲毫質問意味,嫁進來已經數月,大致上還算習慣,可是卻有些東西還不太明白——不是家人刻意不讓她知道,而是沒有機會知道。
像平雨的事,便是其中一例。村裡就只有他一個人是獨居,李家明明將他視如己出,卻沒過問他的親事。全村也都沒什麼人會提到他的事,就連最會東家長西家短的王大嬸,一說到關於平雨的事兒也只有一聲長歎。
面對妻子的詢問,李夏生搔搔頭,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哎……這個嘛,說來話就長了……」偏頭思索半晌,方開口續道:「簡單說,就是雨哥有個離家出走八年的兒時玩伴終於回來了。可是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是,闊別八年、日思夜夢的家;是,有著一個人等他回來的家。
***
「書房已經太小了,要人家姑娘睡那兒也太委屈了人家;所以,今兒個晚上你就和我擠一下吧。」平雨邊開門,變對著寶巖今晚的打算。
寶巖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心裡頭卻暗暗祈禱著,希望自己可別在睡夢中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才好,
打開家門,有種難以言語的感覺慢慢湧上來。而在瀏覽過屋裡的每一件傢俱時,那種感覺一點一滴的累積、擴大。
陳設簡單的屋子,大致和八年前沒什麼差別,
東西與他離家前相較沒增加多少,除了書房以外——原是施家夫婦的房間,在他們相繼過世後被闢為書房的地方,書已多到堆滿整面牆。
「戚姑娘,今晚就委屈你在石頭離家前的房間裡睡上一晚,明兒個再讓石頭領你尋親去。」邊說著,平雨打開房門,率先進入房間裡、順手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寶巖與霜白跟在他身後,緩步進入。
看著房裡的光景,寶巖不知怎地,有些怔愣。
八年不見的房間,保持著他離家前的樣子、打掃得很乾淨,比他住在這個房間裡時還乾淨。夕照自窗口斜斜射入,籠罩在橙黃色光暈裡的房間,除了太過整齊之愛,與舊往記憶一般無二的擺設,透出一點淡淡寂寥。
像無主的,空殼。
突然好難過。
這些年,平雨一個人是怎麼過?
就算不說路,由旁人言談間透露出的訊息,一打開門、空氣裡漂浮的氣息,明明白白昭告著這間屋子裡這八年來沒有第二個人居住。
猛地抱住平雨,也不管霜白就在一旁看著,緊緊、緊緊的,擁抱;狠狠、狠狠的,哭泣。什麼也沒說,只是哭,狠狠的哭。
哭自己年少輕狂,卻不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東西需要考慮;哭平雨這些年來的寂寞,明明知道在娘過世之後兩個人是相依為命,自己卻只想到不能總是躲在他的羽翼下受他的佑護,而堅持要出去闖闖,見見世面;哭自己為什麼要硬撐著不肯回來,讓平雨一個人孤孤單單過這許多年。
哭,是悔。
也是心痛。
被這麼突然又凶狠的抱住,任誰都難免會嚇一跳,平雨自然也不例外。八年來太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冷不防被這麼一抱,一時之間有點手足無措。
「石……石頭?」問了聲,寶巖沒回答,仍是緊緊抱著,熱淚一滴一滴的,滲入覆蓋平雨肩背的衣料裡,氾濫成災。
「怎麼了?」猶豫的看了霜白一眼,然後舉起手,拍拍寶巖的背。
像哄個孩子那般,像在寶巖年幼時常做的那樣,輕拍。「是怎麼了?話呀?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怎麼了呢?恩?」
霜白見狀,沒多說什麼,只是微傾身,行了個禮,然後退出房間,留他們兩人獨處。
好個有禮有體貼的姑娘啊……寶巖這塊石頭能有這麼好的姑娘作媳婦兒,可真是上輩子不知道積了什麼德。
看著霜白的表現,平雨不禁這麼想著。只是雖然覺得寶巖有這麼好的姑娘作妻子,作兄弟的理當為他高興才是;心裡怎麼也無法開懷。
有一種……淡淡的陰影吧?不知道是什麼,悶在胸口、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不想在意,以為自己不過是還沒適應,過陣子應該就沒事了,便先將之拋褚一旁。
當務之要,實現弄清楚寶巖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好端端地,突然哭了起來?「乖,別淨是哭;來,告訴我,想到什麼了?」沒急著將寶巖拉開,環抱他厚實胸膛。語氣溫婉,不時輕拍著他的背。
不知道寶巖是想起什麼,平雨自個兒倒是想起了寶巖小時候,常縮在他懷裡,痛哭,直到哭累了,便窩在他懷裡睡去。
好,久遠的記憶……那是,寶巖的爹還在世的時候吧。
寶巖的爹,是個很愛酗酒的男人。聽說,是曾經在江湖裡打過滾的;一次的混戰中,給人傷了腿,就這麼瘸了,自此性情大變,不時酗酒。他的酒品很差,常常喝醉了酒,便打老婆孩子,出他一口壯志難伸的悶氣,
也許大人門有大人的考量吧。雖然瞧著是覺得看不過去,但人家的家務事,又哪得容許他人插什麼口呢?平雨自幼就喜歡小娃娃,蘇家和施家是隔壁鄰居,他和寶巖很自然的打小便一起玩一塊兒。常常,不分日夜的,寶巖的爹喝酒了,寶巖便會來找他。
有時候,也是這麼樣,很突然地哭起來。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緊緊抱著他哭,就連哭累了,睡著了也不鬆手。是從那時開始養成的習慣吧?寶巖會跟著他一塊兒睡。平雨遺傳自他爹,身子骨打小就不怎麼強健,體溫通常比一般孩子低些,也特別怕冷。
在寒冷的冬夜裡,小孩子的體溫是天然暖爐,讓他很喜歡抱著寶巖一道睡。軟軟的、暖暖的,很舒服。
寶巖四歲、平雨七歲那年,寶巖的爹得急病死了。蘇大娘為了籌錢辦葬禮,只好把房子賣了,顧不得如此一來他們變得露宿荒野。
平雨的娘親看兩個孩子感情好,估量估量家裡也還有空房間,便做主讓蘇大娘母子倆搬進施家,和他們一道住;平雨的爹平素也就是個好脾氣,心腸軟的人,妻子的決定,他舉雙手贊成。
就這樣,寶巖徹底介入平雨的生活,跟著他做這做那,箱他的小跟班。
平雨八歲時,為了讓他身體好些,平雨的爹娘便將他送到城裡的武館去跟著人家練點功夫,因為寶巖很喜歡跟著平雨、道館師傅也覺得寶巖的根骨很適合練武,便讓寶巖跟著平雨一道去城裡學武。
到後來,平雨為了唸書,沒再練下去,倒是寶巖因為練起功來極為專心一意,資質也不錯,練得略有小成,在武館師傅的要求下,平雨的爹讓他繼續在武館裡跟著師傅練。
待到平雨十三歲那年,平雨的爹受了風寒、病情在很短的時間內惡化,不到兩個月變撒手人寰;平雨的娘因為傷心過度,半年後便也跟著走了。
蘇大娘義不容辭的負起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成人的重任,常做些針線活兒拿上街去兜售。值得稱幸的是,兩個孩子倒也懂事,寶巖常趁習武的空擋,到山上劈些柴,打打獵或者採些花花草草有的沒有,賣給村人賺些零頭補貼家用;平雨也會偷空寫些字畫什麼的,讓蘇大娘拿上街賣去。
日子雖然清苦些,倒也還算過得不錯。
只是好景不長,平雨十六歲那年,蘇大娘積勞成疾、病來如山倒,平雨和寶巖想盡辦法、折騰了好些日子,終究無力可回天。
也許是習慣了死別吧?蘇大娘過世時,平雨很冷靜。
條理分明、一絲不苟地為她籌辦後事,從頭到尾,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也或許是在他娘親過世時,他的眼淚便已經流乾了。只是,看著那面無表情的臉孔,寶巖卻覺得平雨的哀傷比自己還要深重……不需要,這麼壓抑吧?
寶巖第一次看平雨哭,是在平雨的爹過世不久、平雨的母親也跟著走的時候。
半夜裡、突然驚醒,發現本應在枕邊沉睡的人,靜靜依在窗邊,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同樣靜靜地瞧著,一聲不吭,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聲,也是不知道出聲能說什麼;直到聽見水滴打在衣服上的悶響,才發覺平雨在哭。
沒有抬袖擦拭、沒有發出其它聲響,只是靜靜地,落淚。
那時候的他只能夠飛快地跳下床、衝過去抱住平雨,跟著一起哭,什麼也不能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還只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
他所學的東西沒教過他該怎麼安慰一個傷心的人、他的高度還只能夠窩在平雨懷裡哭而已……連幫平雨拭眼淚都不能夠……他無法,讓平雨,對等看待。
平雨起初只是緊緊抱著他,什麼也沒說;到後來,反過來安慰他,教他別要傷心,卻讓他哭得更厲害。
他討厭自己,為什麼就算知道平雨在難過,也無能為力?一點幫助也沒有……
事隔三年,原以為自己已長大不少,平雨卻仍然當他是孩子。一個,需要照顧,而不能分擔哀傷及憂愁的孩子。
他不想永遠當個孩子。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個孩子。所以,才會只想到自己要努力成長,出外磨練是最快的成長方式……沒想過,平雨會寂寞。
八年的區隔、八年的思念,八年的,寂寞啊……
霜白自顧自地退出房間,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很習慣性的看到那種場面便退了出來,卻沒計量到那也許只是作戲。
也許不是真要哭,只是提防著自己在場,有些話不能說,可是,退都退出來了,總不能再闖進去吧?只會更惹人疑慮,就算原先沒懷疑,這麼一開也懷疑定了。
踱步,繞了兩三圈,看看窗外天色不早,決定,先作晚飯……不然,等他們說完話出來,都不知會是什麼時辰了?唔,應該不會搞錯糖和鹽吧……
將遲疑拋在腦後,霜白抱著必死的決心走向廚房。
一個時辰後。
不管平雨想些什麼、寶巖又想些什麼,他們總是要吃飯的。
磨蹭了一個時辰,走出房間時天色早全黑。空氣裡漂浮著飯菜香,倒不知是從哪兒飄來的?走進廚房,才發現霜白已做好一桌熱騰騰的飯菜,靜坐在桌旁,侯著他們出現。
看平雨和寶巖雙雙出現,霜白靜靜地笑了。仍沒說話,只是站起身,從從容容行個禮,似一個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
平雨略感歉然的笑笑,「招待不周疏忽了戚姑娘,還讓戚姑娘下廚作菜,真對不起。」心下,是有些困惑的,自己用慣的東西擺放位置,霜白如何知道?雖說不是放在很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總是覺得,有些怪怪的。東西習慣的擺放位置,往往牽扯到一個人的個性,霜白對他應尚十分陌生,如何能判斷……?或許,只是巧合吧。
霜白淺笑、搖頭,打從她出現至今,頭一次開口說話。「沒關係。」不是一般閨秀那般弱不禁風的感覺,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澈有力。「霜白前來叨擾,做點事也是應該的,施大哥無須在意。」
寶巖略帶遲疑地看著滿桌菜,有種莫名的不良預感。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吧?雖然沒聽衣煌提過,不過姑娘家會做菜應該是理所當然的。
可總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安,不知所為何來?
三人坐定,開始用餐。第一口菜入口,兩個男人都略略僵了一下,不過隨即若無其事的繼續進食。直到用餐結束,都沒有人再說話。
半點提防都沒有的就吃了啊?沒先多加點料還真是對不起我自己……要吃出自本姑娘之手的菜,可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呢。僵什麼意思的啊……
這是,霜白的想法。
火候控制得還不錯,不過調味控制得有點怪,經驗不足吧?或者,是戚姑娘習慣的口味就是如此,但只怕石頭會不太喜歡……?話又說回來,石頭出門在外已久,嗜好的口味變了也說不定……
咬咬嚼嚼,評估半晌後,平雨暗自下了結論。
嗚嗚嗚嗚嗚……我想念平雨的手藝……
這是,某塊石頭內心的哀鳴。
是的,這一夜,施家也很平靜……至少,直到晚膳結束,都還很平靜。
***
對於施家晚膳時間的寂靜,隔壁李家就熱鬧多了。
你一言,我一語,活像開會討論;除了不太清楚情況的萋菘只能偶爾插上一兩句外,李老爹、李大娘、李夏生、及夏生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冬生、春末、蒲月,嘰嘰喳喳的討論個沒完,甚至熱烈到幾乎忘了動筷吃飯。
「石頭哥哥也真沒良心,沒消息一去就是八年,回來帶個新娘子回來……」邊叨念邊不忘扒飯入口,冬生從來就是很擅長一心二用,邊吃飯邊說話,對他來說一點都不成問題。
「八年前他走時,平雨多傷心。」李老爹難得參與飯桌上的家庭會議,發表意見。「都不顧面子哭著要他留下了,硬是要走。真是……」
「就是說啊,雨下得那麼大還聽得見哭聲,叫著『不要、不要』,聽得我都覺心疼;寶巖那小鬼硬是拋下平雨一個人,當真鐵心石腸不成?當初給他取這個名兒,是希望他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像大石頭一樣堅強不畏風雨,可不是要他心如鐵石啊。」李大娘提起這事似乎還餘怒未消,「害得平雨第二天直到過午都沒出門,我去探,才看見他兩隻眼睛紅腫得像什麼似的,敢情是哭了整夜?臉色比人家姑娘抹了厚厚的粉時還白。」說到情緒激昂,差點沒摔碗、拍桌子。
「二姐出嫁前最念著的還是石頭哥哥呢,」李家小女兒蒲月也跟著插話,「他怎麼還不回來,雨哥哥一個人孤零零守著那間屋子,看起來好可憐、好可憐。」就算看不下去,也沒什麼法子好想,只能祈求老天爺讓石頭哥哥早點回來,雨哥哥就不會再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寶巖離鄉時,蒲月海不過是個四歲小女娃,對寶巖沒什麼印象。
雖然不太記得,在她心中一直很難理解,為什麼石頭哥哥會拋下雨哥哥,硬要去外頭?聽姐姐說,外頭的人心好險惡呢。
「回來的路上遇見不少人,明兒個大概全村就都會知道這塊沒良心的石頭回來了。「等到大家的意見告一段落,夏生才接話。「娘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明兒大家商量、合計合計再說羅。」不管怎麼,總不成拿自家的飯碗出氣,打破了可還要花錢再去買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寶巖要娶妻其實很順理成章,可就是看不下去。
平雨怕寶巖回來會覺得人事全非,無所適從,所以打定注意不娶妻,就算這些年一個人過得再難都堅持著不肯娶;附近村落的媒人們也全都知道這回事,都不可能再為平雨說親事了。平雨這麼為他著想,他一回來就要成親?
「……為什麼,石頭哥哥要成親,雨哥哥就會寂寞呢?」一直沒說話的春末開口提問,聽著大家說他總就是疑問。
兄弟還是兄弟不是嗎?為什麼會因為誰成了親了就有所改變?他不懂,雖然和冬生同年紀,他覺得有很多事情自己想不透。為什麼有了新娘子,雨哥哥就會可憐?
一家子短暫沉默,努力想著該怎麼跟這才不過十一歲的孩子解釋這種問題?
「哎,這麼說好了。」冬生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如果我和別人玩,跟別人很要好,變得沒多少時間理你,你會不會很難過?」
「喔……」想了半晌,春末終於緩點頭。也不知道究竟是懂了沒?
「可是……」聽著其它人的談話、對照之前丈夫告訴她的,萋菘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她向來心思細密,想的問題也比較多。「大家能怎麼樣呢?」
眾人再度默然。是啊,能怎麼樣?叫寶巖不要娶?就算村人們能夠讓寶巖答應平雨也萬萬不會同意。能怎麼樣?
良久,身為一家之主的李老爹溫吞吞地下了句結論。「總之,等明天大家齊了再一道討論吧,說不定有誰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
褪去外衣、靜坐床上,看著平雨端坐床沿,打散長髮梳整,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平雨有些不自在。「還不睡嗎?」終於忍不住,提出疑問。
「為什麼把頭髮留這麼長?」聲音很輕很輕,怕嚇著人似的。
「什麼?」也許是沒想到寶巖會問這種問題,平雨有些錯愕。一時間,甚至忘了繼續梳理長髮。
寶巖伸手執其一絡青絲,垂首凝視。
「男人通常不留這麼長……不好整理,不是嗎?」你不會是想讓我知道八年的時間有多長,你從來就很少苛責我什麼。就連當年要阻止我離鄉,也不曾責備過我什麼。
「……」默然半晌,拉回落入寶巖掌中的髮絲,繼續梳整,「忘了剪而已,沒有什麼特別理由。」避去真正的理由不說,只怕尷尬。八年前那樁事的後遺症雖然多,可也算是自找,大可不必讓寶巖多加心理負擔。
他根本不敢讓人站在身後太近的地方,又怎麼讓人幫他剪頭髮?
寶巖不是很能接受這樣的理由,也想不透到底為什麼。
沒來由地,突然想起他在自己懷裡的僵硬緊繃,那是喜歡與人親近的平雨,過去從來不會有的反應。是,怕嗎?是怕人親近,還是怕自己親近?
無聲無息的自平雨身後環抱住他的窯,順勢垂首靠在他肩上。一如預料中,平雨霎時間全身僵直、甚至頓下梳理的動作。
「石頭?」怎麼了?
「對不起……」悶悶地,道歉。
也說不上來是對不起什麼,就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或許,就因為對不起他的地方著實太多,所以說不上來?八年前不告而別、八年來音訊全無,離別前夕的暴行……太多,太多。
呆愕片刻,「下午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舉起手拍拍寶巖的頭,「還沒夠?」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在生他的氣而沒有拒絕,另一方面來說也是小時侯便養成習慣讓他這麼抱、像撒嬌似的;從他的擁抱裡可以找回一點過去的痕跡,記憶裡的熟悉可以抹掉幾分生疏。
八年的距離,好像不再那麼遠。
「嗯……」不同於妓院裡那專為勾起人性慾的脂粉味兒及熏香,不同於姑娘們的甜膩,平雨身上的味道是書墨香,混著些微淡藥香,記憶裡不變的味道。
也許說抱歉並不足夠,但能怎麼補償?想告訴他,自己不會再離開他、不會放他一個人,可是他願意嗎?有點感傷、有點疲累,心煩的事會隨著年紀增長而不止兩倍的速率增加。在很久很久以前,不需要煩惱這種問題;不用問也可以深信,能夠永遠在一起。
成長是認知範圍變得寬廣,也變得多慮;世界不再是單一認定,複雜得需要多重考量,結果總還是不盡人意。
「不夠。」聲音不太清楚,仍是悶悶的,臉頰挨著平雨肩頸磨磨蹭蹭,像只向主人撒嬌的小狗。在江湖上磨得心也老了,回到他身邊想慢慢找回過去那個孩子氣的自己。
「傻小子。」笑著揉亂他的發,「你哪來那麼多事對不起我啊。」
「很多、很多啊……」嘀咕的音量,不大不小、甚至聲音像是含在嘴裡,「八年來沒消息,讓你擔心八年;跟你說三五年回來,拖到三年加五年才回來;還有八年前我離開前的那一個晚上——」話沒說完便被平雨當頭一個爆栗,打斷他的嘀咕。
「別提那件事!」反映出來得很快,原本白皙的臉頰霎時染上淺淺嫣紅;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有任何不自然,效果不彰。「只是陰錯陽差,別再去想它。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你也就當沒發生過吧。」
在寶巖提起之前,也許這話至少有七分真。八年歲月太漫長,積下來的塵埃可以把很多東西都掩蓋;當過往被提起,記憶被翻到那一頁,飛灰嗆人,清楚的記錄,那一段記憶只是被翻過、並不是被撕去。
被打開了閘門,如堤決、如洪洩,無法制止潮湧。
背後貼靠的體溫未變,突然覺得有些燙人;向來知道自己記性不差,可從沒想過會好到這種地步,好到、讓自己想咒罵。
想起,那一夜加諸他身上的重量;想起,那一夜混著酒氣吹拂的味道;想起,那一夜寶巖胡亂親著他的臉,邊哄著要他別哭——而那時他的想法是:混蛋!要我別哭,你為什麼不停?至少、輕點啊!
沒說出口的原因很簡單。喘到說不出連續的語句,哭泣讓說話變成一件很吃力的事,更別提嘴還不時被堵起來了。要怎麼說?
寶巖沒想過很多種平雨可能會有的反映,就是沒想過會得到這麼一句「陰錯陽差」。是希望他不生氣,可是、可是……也不希望他這麼不在意。
稍稍揚高音調,不自覺的帶點受委屈、冤枉的味道,「為什麼是陰錯陽差?」就算要說酒後亂性,也不可能對個男人亂來啊。更何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只是……不想停,也停不下來而已啊……
為什麼是陰錯陽差?平雨咬著嘴唇,努力在心煩意亂中理出清醒。鎮定、要鎮定,什麼都不記得,都過去了
「因為……」一咬牙,決定全盤托出,雖然覺得難為情,卻總比讓寶巖再這麼愧疚下去要好得多。「你根本是吃錯藥才會那麼對我。」
困惑的抬起頭,上身由斜靠在平雨身上改為坐直,瞪著平雨的背影半晌、猛然扳著他的肩膀迫使他轉過身來面對自己,「吃錯什麼藥?」
唔……好丟臉,好想挖個坑躲去來。「春……」受不起寶巖直視的目光,平雨別過臉才繼續下去,聲音突然變得很小、很小,簡短兩個字,要吐出卻似乎萬分艱難。「春藥……」那個「藥」字,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不過光聽前頭那個音便可以很輕易知道,到底是什麼。
不敢看寶巖錯愕的臉,逼著自己一鼓作氣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我、我不想你走,唐娃告訴我把迷藥下在酒裡,你就不會走了……我以為……以為他是拿蒙汗藥給我,哪知道他給我的是……」
似乎已到極限,再也說不下去。姑且不論什麼目的、什麼結果,動念使手段、暗算他,想強留他在故鄉畢竟是不爭的事實。造成的後果,無論如何應是都怪不得他。
他,畢竟是受害者……
只是,因為,藥物?寶巖瞪視平雨的側臉,因為咬過而顯得紅潤的嘴唇,在夢裡不知親吻過多少次的頸項、微微鬆開的襟口袒露罕見日光的胸膛……如果只是因為藥物,誰來跟他解釋,現在湧上的衝動是什麼?
吃錯藥,春藥的藥效沒那麼久吧?
若不是怕嚇到平雨,他多想現在就把平雨抱進懷裡,做一些他在夢裡做過無數次的事。平雨卻說只是吃錯藥……?
……也許,是吧?對平雨來說,無法明白他有著什麼樣的衝動,也無從猜測。
打小一塊兒長大,這慾望是什麼時候萌芽?他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沒有吃錯藥,可能他也永遠不會發現?
已經沒有如果。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他知覺到自己對平雨,包持著……和純粹的兄弟感情,不怎麼相同的情緒……可是,平雨怎麼想?
沉默、沉默、沉默。扳住平雨雙肩的雙手慢慢松落,將自己的身子往後挪、直到靠住牆。不知道能再說什麼,只有沉默垂首。
眼前的局面很尷尬。
平雨偷眼瞄寶巖凝重的表情,總覺得得該說些什麼來打破僵局,
「哎……」好半晌後平雨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都八年前的事了嘛……別太在意……」轉移話題——問題是,該說什麼?「那個……呃……現在的重點是……」該講什麼比較好——想來想去好像沒什麼好講,可是實在快受不了那張苦瓜臉,啊、對了……「你什麼時候要給人家一個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