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淺淺各色紫紗交織成一副綺麗光景,雖然已經很多次在這裡醒來,每一次清醒總還是不免讓蘇寶巖有種仍身在夢境的錯覺。
檀梓一撩披散的長髮,溫吞吞拾起昨夜被扯落、棄置於床邊的肚兜穿上。
一瞥眼見他睜開眼睛,隨口低聲問道:「吵到你了?」甜甜的嗓音略帶沙啞、慵懶,完全不需要刻意便極具誘惑力——或者也可以說,是久經練習成自然。
寶巖輕緩搖頭,「沒有,只是習慣了。」習慣,在身邊環境有任何改變時,便會清醒。跟著狄蘊華他們走鏢這兩三年,經歷不少次風險,促使他培養出這種習慣。
視線不自覺地落在檀梓雪白肩膀上,順著線條柔和的背脊向下,瀏覽纖細柳腰與豐潤的臀。
絲絲黑髮散落,襯得肌膚更顯白皙。不用伸手去摸也知道那觸感是多麼滑膩細緻,這些年來他已經擁抱過著副軀體無數次。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碰她的時候腦海裡還是會浮現平雨的模樣。
下意識地總會想呼喚平雨的名字,卻也總是被那豐盈柔軟的胸脯提醒,他現在懷裡抱著的是個女人。
默默盯著檀梓著衣,突然坐起身伸手環抱住她的柳腰。
「怎麼了?」檀梓登時頓止住桌衣動作,側過臉問道。
「沒什麼……」脂粉味混著女子馨香沁人呼吸,自問可還記得平雨身上是什麼味道?似乎,都已經模糊了,無法精確描述,「只是突然想抱抱你而已。」
無涉肉慾,只不過是單純的想抱一抱。趙三哥警戒過,不能迷戀青樓女子,但他不認為那種感情叫迷戀。然而,不是迷戀又是什麼呢?也許,不過是一種寄托吧。雖然無法明確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寄托……
檀梓輕輕將手復在寶巖交疊於她腹部的手上,「要再躺會兒嗎?」柔情似水。有時候女人對男人來說不只是情人而已,戀慕的也可能是那一份屬於母性的溫柔。
寶巖沉默了許久。靜靜環抱著,一動也不動。好半晌後才慢慢吐出回答:「不了,我該走了。」沉溺,總是不被允許。
***
「庭秀不告而別?」聲音溫婉,平平淡淡不帶一絲火氣,一如往常的謙和。
「嗯,」戚霜白點了點頭,「坊主似乎不太意外?」
「可想而知啊,」藍蒼婧輕笑,絕色魅惑。若不是戚霜白打小到大、早就已經看慣了,只怕也要為這一笑而驚心動魄。「接連著目睹衣煌和我殺人的場面,料得到他受不住。」
「那……」低下頭,翻著自己手上的小冊子,「要怎麼處理?」
「掌握她的行蹤,處置就先擱著吧,緩幾年再說。」微瞇眼望向遠方,「做事老在人意料之內就不好玩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望向霜白,「對了,你不是要和衣煌一起上街採買一些染料的藥材嗎?」
「哎,對啊……」
「那就快去吧,早去早回,還有不少事兒要忙呢。」唇線彎成一道微微上揚的弧,並不代表就是笑;就算笑了,也不等於就是開心。
「是。」依舊是這麼一個字。沒有任何不甘願,純粹的服從。
該相逢的,總是免不了。
***
踏出春風樓的時候,寶巖偶然想起兩三年前第一次自春風偶走出時的情況。連追過幾條街,就只不過為了匆匆一瞥間,看起來很像平雨的側影。
微微笑著,自我解嘲。
剛走完一躺鏢回來,暫時也沒什麼事,便很悠閒的慢步走著,四處走走看看逛大街。不自覺間,晃過四五條街,人群漸稀。
應當靜辟的角落,卻傳來有些嘈雜的聲響。
受好奇心驅使,極目四顧、搜尋聲音來源。然後在一間幾乎荒廢已久的宅院裡,發現他所要找的東西。
三四個看來絕非善類的漢子圍繞兩名少年男女,少女整個身子縮在少年身後,背幾乎要貼靠上已經頹坍大半的強,灰色的裙擺沾上些許黃土。
漢子們笑得不懷好意,你一言,我一語,輕佻侮辱。
「這就不是咱們故意要找麻煩,你看看、你看看,這麼單薄的身子骨簡直和個娘兒們沒兩樣嘛。」
「就是說啊,這麼細的手臂……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只怕……只怕就連抓隻雞的力氣都沒有吧?更別提要滿足姑娘家了。」
「哪哪,我來說句公道話吧。你瞧瞧咱們兄弟幾個,多麼身強體壯?與其讓她跟了你,倒不如跟著咱們兄弟幾個比較幸福,你說是嗎?」邊說話,邊伸出壯碩的手臂,一使勁兒、臂膀上便筋絡暴突,更襯得少年瘦弱。
少年低著頭,看不見表情,只看得見他雙手隨意地交疊在身前,好像對於目前遭遇的情況並不怎麼擔心,忽爾抬頭,似不經意地朝蘇寶巖望來。視線交會的瞬間,笑了笑。
剎那間如遭雷擊。
眉型以溫柔的線條勾勒,笑起來便瞇成一線的眼睛細長,雖然算不上挺、倒也不怎麼塌的鼻樑第下,是那張總斯斯文文彎著一抹笑的嘴,分開來看時並不怎麼特殊的五官,排列組合成那張午夜夢徊思思唸唸的容顏……
少年朝他笑笑,然後開口道:「壯士,勞煩伸個援手,不知道方便嗎?」少年的聲音像有股魔力,待他回過神來,才愕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將那些漢子打跑了。
少年正對他一鞠為禮,謝道:「多謝壯士相助。」
反射性的抱拳還禮,客氣地答道:「哪裡,閣下多禮了。」說完話,視線仍傻愣愣直盯著少年的臉龐。
立身近處認真瞧仔細了,其實倒也不是真那麼肖似到一模一樣的地步。除卻年紀之外,這名少年的五官線條比平雨要柔和細緻許多,身形也略有不同。
少年的笑容很靜,有種安定的感覺。也許,就是這點讓他覺得少年像極了平雨吧?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啊、沒、沒什麼。」經一提醒,寶巖才驚覺到自己現在做的事是件很失禮的事。「只不過閣下的容貌生得與在下故鄉的一位舊友極為相似,所以……」尷尬的笑笑,餘下的話不必明說也該很容易瞭解。
「原來如此。」少年沒有再多追問什麼,仍然是那一抹淺笑盈盈。「寒舍離此不遠,不知壯士可有空閒至舍下喝杯茶?也好讓我們一謝相救之恩。」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就不多叨擾了。」
「對壯士來說是小事,對我們來說卻不是啊。壯士是江湖人,講究的是快意恩仇;我們這些市井小民,可也不是平白受人恩惠不知圖報的。」
「這……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還未請教,壯士尊姓大名?」
「姓蘇,雙名寶巖。二位是……兄妹?」看起來長得不像啊……
「不是親兄妹。」少年淺笑依舊,為寶巖解答疑惑。「只不過是一群情同手足的孤兒而已。」眼角餘光見身後少女悄悄探頭張望,出聲喚道:「霜白,還不快向蘇公子道謝。」
霜白聽得少年呼喚,霎時間反射性的縮起肩膀、像做了什麼壞事被逮個正著似的。眨眨眼,雙手仍拉著少年的衣服沒放,朝寶巖鞠個躬,「謝謝蘇大哥。」
「就別這麼客氣了……」不經意一抬眼瞥見少年微微頷首,就不知是向著他或者是對霜白作為表示嘉許?一個恍惚閃神,又彷彿見到每一次拎著一天的努力成果回家,平雨對自己淺淺笑著的樣子……
***
「衣煌把人帶回來了?」藍穹婧頓下手邊帳務,微揚眉。在聽完霜白敘述今日與衣煌外出時發生的事後,僅是淡淡道出這麼一句。
「嗯,正在外頭聊著呢。」霜白偏著頭,若有所思道:「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他似乎只要看見煌哥哥就很高興的樣子,大概是思鄉情切吧?」
「只是思鄉而已嗎?」有些曖昧的笑笑,含義不明。「如果我料得沒錯,我們以後大概會很常看到這位仁兄了。哎,可就熱鬧了……」
根據,檀梓所提供的消息——這蘇寶巖家鄉那位舊友並非單純只是朋友的關係而已,自他們的對話推測,應該八九不離十吧?那麼,為了一解相思之情,推論日後只怕會一逮著空就溜來瞧衣煌。是該說衣煌是帶有吸引這類人的氣味嗎?曾經,被人當成孌童桊養五年的衣煌……總是會這麼湊巧的遇上,對男人有興趣的男人。
霜白一頭霧水的眨眨眼,「會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我不知道。不過……」視線飄向門口,「以後的日子應該會多點刺激。」
「刺激?」
「對,刺激。」頷首、微笑,「要小心別讓個常來染坊的人發現我們的身份,算是帶點刺激性的遊戲吧?」檀梓說過,蘇寶巖的武功雖然算不上頂尖,直覺卻異常敏銳。要瞞過這樣一個人,是挑戰吧?相當,有趣的挑戰。
「……如果……」沉吟半晌後開口,「被他發現了,坊主打算怎麼辦?」
「當然用最簡單的方法辦羅。」藍穹婧笑得很愉快、無姑且無害,「就交給衣煌去處理,他會知道該怎麼做。」人是衝著他來的,當然就交給他解決羅。
自認一向是個相當講究公平的人。解鈴,還需繫鈴人呢。
***
「混帳東西、大騙子,你一定會食言……」歲月匆匆,又一次年關將至。施平雨挽起早已及股的長髮,做著慣例性的大清掃。在掃到那個離家出走五六年仍音訊全無的傢伙離家前的房間時,忍不住邊掃邊咒罵著。
「說好三五年就會回來看我,三年過去、五年過去,卻連封捎信回來都沒,大騙子、大騙子,變成肥豬我可不管你……」罵歸罵,手下仍是小心翼翼的打掃,維持那「騙子」離家前的擺設,隨時候著原來的主人回來居住。
「大娘知道她有這麼樣的一個兒子一定很傷心,教他做人要守信諾的事兒全給拋到腦後去。練武練成癡,什麼做人做事的道理也不知記得幾條……」邊抹著已一塵不染的桌子,邊碎念著。無人應答,只是自言自語。
整理久未睡人的床鋪,嗅著棉被上只有屬於日曬後的味道、沒沾半點人味兒,不自覺的抱著棉被坐在床上發呆。這個混蛋離家多久了呢?
初時是每天算著日子叨叨絮念,總想著等那傢伙回來鐵定要好好算帳,沒半點長進,闖了禍只會逃避、不敢面對,這副德行怎麼出去闖?臂膀壯了就擔待得起事情嗎?
頭兩年常常不小心煮多了飯菜,一個人孤零零的對著桌子,想起以前和那傢伙同桌吃飯的熱鬧。或許是因為活動量太大了吧?石頭的飯量總是他的兩倍左右,每次每次雖然是看習慣了總也還不免感歎,彼此各方面的差落還真不小。
估過想追著出去,但轉念一想自己不過一介書生,首先體力能撐多遠就是個問題;再者盤纏,漫無目的要找人談何容易?再想想又覺得何必去找?那笨蛋遲遲不肯回來就算了,沒良心沒義氣沒感情,幹嘛為這種混蛋牽腸掛肚?
換個角度再想想,又不禁開始擔心,那笨蛋這麼不會照顧自己,該不會在外頭死在半路上沒人睬吧?唔……一思及此,跳起來丟下棉被,熟練的折疊好,看看窗外天色將晚,匆匆收拾好打掃工具,出門前往十里外的寺廟上香去。
大年夜,圍爐的日子,明亮燭火卻只照出施平雨一個人的影子。又是一年過去,那個混蛋還沒半點消息……
早些年,唐娃看他一個人過年可憐,便會拉著他回家一道過年。兩年前唐娃娶了親,隔年便生個胖娃娃,想想唐娃成家了,一家團圓圍爐共享天倫,摻他個外人在總有些奇怪又尷尬,所以回絕了唐娃的邀請。
一個人的年,過得好寂寞;瞪著一桌年菜,視線突然模糊了起來。混蛋、混蛋!為什麼不回來?冬天好冷好冷啊。
一滴、兩滴、三滴,點點透明水跡散落桌面上,有些則滴進面前的飯碗裡,成了現成的配菜,再沒心情用膳,匆匆收拾好,熄了燭火摸黑回房裡就寢。
抱著被子滾來滾去睡不著,身子縮得像蝦米似的蜷成一團,覺得有些冷。茫然想起以前每年天氣太冷時,總是兩個人卷在一起取暖的。
早些年,是他抱著那混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換成是那混蛋抱著他。被子有點小,蓋住了腳蓋不住脖子;呵在頸邊的熱氣有點癢,習慣之後是暖烘烘的很好睡。
雖然明明不過是幾年前的事,那樣的歲月卻已像是太遙遠的前塵久夢,早已難追憶。現在的他,對和人肢體上的碰觸敏感得過分,連讓人站在身後都會覺得不舒服,自然更不可能讓誰抱著他。
本來就不怎麼喜歡跟人家人擠人,現在更是打死都不會去參加廟會之類的活動。別人的肌膚不要直接碰到他,只要靠近三寸之內他就會寒毛直豎、全身緊繃。
那個混蛋到底跑哪去胡混了……沒聲沒息真是死在半路沒人睬了嗎?還是給賣到哪去、現在正混混噩噩蹲在哪裡做苦工?還記不記得家鄉的一切,或是早樂不思蜀玩到忘?雖然覺得這種可能性很低。
但那個許久不曾有音訊的混小子,可還記得這裡有人等他回來?可還記得當年臨行前答應過的話?這麼多年了,會不會已在外地落地生根、娶妻生子開支散葉?就算是好了,也該帶著老婆孩子回來看看老朋友啊!
混蛋、混蛋、大混蛋!一個人過年多寂寞,為什麼不回來?
***
每到寒冷的夜總是特別想他。
算起來是離家第幾年了?像過去每一次獨對雪景時的習慣,伸手盛接那冰冷的結晶。想著,平雨很怕冷,這樣的時辰他應該是蜷在被窩裡直嘀咕吧?
然後平時應該是,穿著一身厚厚重重的衣裳,拖得原先就不太快速的腳步,更成了緩緩移動、甚至與某些蟲類的蠕動比擬。有時候都難免要懷疑他這麼穿,萬一跌倒了只怕會爬不起來哪?
風雪的聲音像是在笑也像在哭,在笑什麼、在哭什麼?成長的另一面是年老,對孩子來說歲月流逝叫成長,成長到一定年紀之後就變老去。自己呢?現在是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無法純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三言兩語便可說清楚,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事情是,不能夠簡簡單單一句話是對是錯便可說明白,更多的是一團糾葛怎麼也無法說誰對誰錯的事。
複雜?是的,是複雜。是比以前留在故鄉時,要複雜得多。累嗎?是累了,常感到好倦好倦,明明才不過七、八年吧?已晃如隔世。
若不是還常看到那張和平雨極為相似的臉旁,也許早就撐不下去了吧?但是,那個人畢竟不是平雨。京城與家鄉不同,在那個人身上,可以見到明顯印證。
不只外貌,衣煌的許多特質都和平雨有相似之處。像是,一些平日的小習慣,及對某些事情的處理態度,還有……還有一身,淡淡藥味。
平雨是因為幼年體弱,常需要藥,久了便沾染那股味道,像是與生俱來的;縱然長大後身體狀況比以前好,與常人比較總屬體弱,一不小心便容易受寒或怎麼的病了,那股藥味,更揮之不去。
衣煌呢?很少看他在喝藥,只是每隔一陣子臉色就不太好,身上的藥味也就特別濃,偶然一次隨口問過,衣煌答說是為了做染料去處理草藥而沾上的。
沒有追問。雖然很清楚知道那種味道應該是傷藥,衣煌很有可能在說謊。
不想追問,因為不認為那樣子會比較好。江湖上的秘密很多,有太多的事情是不知道會比較好;雖然衣煌看起來沒有半點江湖氣息,卻總隱隱約約覺得他應會武功。
也許,是衣煌偶爾一閃而過的銳利眼神,所造成的……「錯覺」。真的是錯覺嗎?是也好,不是也好,都無所謂,不想去探究。江湖裡的秘密,在被不應該知道的人知道時,常常會採取的方法便是——殺人滅口。
怕的,不是有人要殺自己滅口,而是……與衣煌動手。在衣煌身上,總是無法不看見平雨的影子,總是在那淡淡笑容綻開時,會有一瞬間失神。不想傷害自己心裡的印象,不想讓那影子幻滅,不想——因為,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回去面對平雨。
離開得越久,就越不敢想該怎麼回去面對平雨。尤其在知道,離家之前對平雨做的事是代表什麼意義之後更不敢想。
平雨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吧,除了會痛之外還因為那種行為背後的意義。但最覺得恐懼的,卻不是平雨生氣,而是、而是……自己會再一次失去控制。
害怕,沒有把握控制得了自己,更不敢想平雨會心甘情願的接受。不敢、不敢……給平雨的傷害,一次就夠了。如果——縱然只是如果,再發生一次相同的事,不管平雨能不能原諒他,他都無法原諒自己。
在沒有把握之前,他不敢、也不能夠輕舉妄動。
***
「蘇寶巖發現了?」端著青瓷杯,喝口清茶後方問道,藍穹婧依舊笑得相當愉快、輕鬆、毫不憂慮,像是這件事根本無關緊要似的。
「還不肯定,不過,隱約約察覺到了吧。」 衣煌也在笑,很靜很靜的笑,靜到像那抹笑只是掛在臉上的虛象。
「這樣子啊……」又喝了口茶,「檀梓說……依蘇寶巖目前在飛虎鏢局的地位來說,殺他可能不太好,畢竟咱們可不能砸壞自家人的招牌。可是,讓他繼續這樣下去,對我們來說……風險好像有點大呀。」抬眼、直勾勾望向衣煌的眼,淺笑不改。「有什麼辦法沒有?」
「坊主希望如何?」
「在說我的希望之前……你的希望呢?」像要探究什麼,極具魅力的雙眸不曾梢瞬。
斂下眼瞼,望向自己的雙手,「坊主應該很清楚,我沒有希望什麼。」看似細瘦的手,已染過多少人的鮮血?差不了,蘇寶巖一個。
靜靜瞅著衣煌半晌後,緩緩道:「讓他退隱江湖回鄉去,不要留在這裡礙事就好。」微微一笑,續道:「染坊殺人要價不低,犯不著這麼浪費。」只是簡單的陳述需要,沒有問是否有完成上的困難。
因為很清楚,衣煌有足夠的能耐做到。
「……」 衣煌依舊望著自己的手,一時之間沒有應答。
不看他人的眼睛其實不是個好習慣,但他向來不常看著坊主的眼睛。不是因為那雙眼睛太容易迷惑人,而是太複雜。
那雙眼睛裡所蘊藏的東西,是他所不能懂也不想懂更沒有必要懂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蘇寶巖的家鄉是在蜀中吧?」
「……是的。」
「庭秀……五年前,最後好像也是在蜀中定居。」若有所思,微瞇的眼裡看不出是何種情緒。「似乎碰巧和那蘇寶巖的故鄉相距不遠。」
沉默相應,只因無言以對。
「當年不告而別,想想也該是了結的時候。」
靜候,等待坊主將話說完。等待,命令下達。
「我需要個人去為我了結,你想去嗎?」
衣煌沒有直接回答,反問:「坊主希望我去?」
「你應該很清楚,我沒有希望什麼。」
相同的話,擲回。
不得不回答,因為方才坊主並沒有逃避。沉寂半晌後開口:「剛出任務回來不久,我有傷在身,不適合長途跋涉。」
***
「你要回鄉?」秋瑭月瞪大眼睛,一副非常懷疑自己聽力的摸樣。「我沒聽錯吧,怎麼會這麼突然想要回去?」
「我……」蘇寶巖微微苦笑,不知該從何起。
總不能照實說吧?說,因為察覺到衣煌的殺意,所以決定離開這裡?一閃即逝的殺意其實很不容易發覺,偏生他就是注意到了。而他,其實很希望自己沒發現的。
那雙,和平雨很像的手,應該是溫柔而慈悲的,卻染上血腥味。不該、不該,不應該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多到他無法承受。
衣煌帶著那種和平雨極其神似的笑容,淡淡、淡淡的,一眼掃過。瞬間寒毛直豎,一種比過往所遭遇的任何一次都還要強烈的恐怖感湧上。——就算不跟離家後的情況比,在家鄉山裡狩獵時,也從不曾遇過那麼可怕的壓迫感。
僅只淡淡一瞥
隱在笑裡像是錯覺,連自己都幾乎要以為是誤判,可是那種打心底感到恐怖的感覺,怎麼也無法忽視。提著藥包的修長手指略略收緊,只因為一句無心之失、道出藥名。笑容依舊,殺氣一掠過。太過,粗心大意了……
明明隱隱約約知道,衣煌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並不是那麼單純普通的一個人。道出藥名,等於昭告自己對草藥相當熟悉,那麼之前衣煌說的便是太容易被揭穿的謊言。
殺意僅是一掠而過,那代表什麼?是正在街上、眾目睽睽不適合動手?還是……這些年來畢竟朋友一場,下不了手?
不管是怎麼樣,他都不想跟衣煌動手。所以選擇,告訴衣煌,將要退隱反鄉……離開這裡,回到那個與江湖無涉的單純世界,不再參與這裡的一切。
回去……嗎?在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其實仍有些猶豫。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平雨,還是感到有些害怕,但很多事情不是害怕就能夠退縮的,該面對的還是必須面對。
就當,賭個萬一吧。也許、也許這些年來的擔憂都是多餘的,困住自己的不過是個幻象而已,多年前的那一夜是一場意外。如今事過境遷,那一夜早該被遺忘。
怎麼說,都離家太久了……也該回去了。
「為什麼不說話?」秋塘月皺起眉,伸出手戳戳寶巖的肩膀。
「我……」欲言又止。思緒整理再整理,仍是想不出該怎麼說明才好。不願欺騙,可是也不能照實說。
狄蘊華同樣蹙眉,沒有說話。趙淮濟拍拍寶巖的肩膀問道:「你……非回去不可?」沒有問理由,是他們的體貼,因為很清楚,很多理由並非可說。
蘇寶巖緩慢而堅定地點頭,「家鄉,有個人在等我回去……」也許在等,也許沒在等,也許那個屬於自己的空位已經被一個好姑娘填補,總是,該要回去。
靜默半晌,狄蘊華終於開口:「那,我們也不強留你。不過。」咧嘴一笑,伸出手,「回去之後,有機會記得抽空來看看我們,可以的話,帶著老婆、抱著娃娃來更好。」
「會的。」簡潔的允諾,握住狄蘊華的手,「兄弟一場,我一定會回來探望你們的。」
「這才像話嘛。」狄蘊華爽朗笑開,「就這麼說定了,可前往別賴!什麼時候要走?咱們兄弟好好幫你辦個餞別宴!」
「過兩天吧。」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得,跟大家都打個招呼。」
***
「你要走了?」雖然早已知道,檀梓仍是故做訝異。
「嗯……」緩緩點頭,「這些年來,多虧你照顧了……謝謝你。」
「說這什麼話……」抿嘴輕笑,為寶巖斟上一杯酒,「做我們這一行的,就是讓客倌由我們身上找樂子,你在那客氣什麼……」
「還是謝謝你。」眼神極其真誠認真。這些年來,檀梓在他心中的地位似情人而非情人,像朋友也不是朋友,與平雨同樣是無法定義的存在。遲疑片刻後,續道:「……真的,不要我為你贖身嗎?」
檀梓輕搖,「不需要。你呢,有你該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留在這裡,我是為了等一個人,等那個人來找我,等那個人來帶我走,在那之前,我會一直留在這裡。」
「可是……」猶豫半晌,仍是決定直言。「你大可不必留在這裡等啊。」
淡淡一笑,「你不會懂的,我有必須留在這裡的理由。」為了那個人的希望,為了那個人需要的幫助,必須留在這樣的地方。無怨、無悔。
「不說這個了,多掃興晦氣。你在京城再留也留不久了,要走的時候只怕我是沒能去為你送行。今兒個晚上,就讓我為你唱一曲兒,為你餞別送行吧。」笑意一轉為嫵媚,「你應該覺得榮幸,我可不輕易為人唱曲兒呢。」
「……」本想再說些什麼,終是無語。應以一笑,「是是是,那我就把耳朵掏乾淨等著聽羅!」檀梓不是妙女人,可是她心甘情願如此。也許,她所等的那個人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在這個地方,他所無法瞭解的事,實在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