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相原並沒有離得很遠。
當工籐往所有可能地點尋找的時候,他正坐在離事務所不遠處的公園裡。什麼也沒做,只坐在鞦韆上疑蕩一蕩,想著一切。
腦子裡一片混亂,理不出頭緒。
我是誰呢……
相原棹,還是櫻井直人?
我應該當相原棹,還是櫻井直人?
工籐他……要的是相原棹,還是櫻井直人?
我到底……是誰?
又該是誰?
正當心煩意亂的時候,隱隱約約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傳入耳朵,而且似乎越來越近。相原疑惑地抬頭張望,公園入口處出現一個約七、八歲的小女孩,一邊舉起小手臂抹著臉、一邊嚶嚶啜泣著蹣跚走入公園。
時值近晚時分,家庭主婦們忙著張羅晚餐,這種時候一個小女孩獨自在公園,也許是和買菜的母親走散了吧。
暫時甩開擾人的思緒,相原起身過去蹲在女孩的面前,用最溫和的微笑說道,「小妹妹,和媽媽走散了嗎?」
小女孩只是哭泣著,抽抽噎噎說道,「哥哥……哥哥,不見了……」
相原拍拍女孩,「乖,不要哭,告訴叔叔,哥哥在哪裡不見的?」
女孩哭著,指著公園外的小路,相原抱起女孩,走了過去。「別哭,叔叔幫你找哥哥好不好?不要哭了。」相原抱著小女孩,隨著女孩指的路線走去,卻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女孩指的路線曲曲折折,一路走來也花了約十分鐘,女孩卻是想也沒想,怎麼看也不像是在認路,倒像是有人告訴她要這麼走。
這麼小的女孩也不像會演戲,那表示……大概不太有趣了。
眼前一座廢棄的倉庫,相原皺著眉頭看著女孩,「小妹妹,哥哥不是不見了,是被抓走了是不是?」
小女孩用力點著消息頭顱,淚水一滴滴落在相原手上。
相原把她放了下來,「不要哭,你曉不曉得回家的路?」
小女孩掉著淚搖搖頭。
相原想了一下,又抬頭看看廢棄的倉庫和四周的地形。
這裡幾乎沒有人煙,最近的住家也還得走回方纔那個公園,就算女孩認得路,要走回去也要時間,而且……這裡是兩個署的交界區,就算是報了警,立刻出動前來也要一段時間,自己為了怕工籐找又沒帶手機出來……小男孩能撐多久呢?
如果早些注意到就好了。相原暗自懊惱。
歎了口氣,相原從口袋裡掏出了警察手冊,寫了幾句話交給了女孩,「好好拿著這個,走到大馬路上,看見巡邏的警察叔叔或是郵差叔叔,便利商店的大哥哥都可以,交給你看得到的大人,知道嗎?」
看見小女孩點頭,相原對她鼓勵的笑笑,催促她往有人煙的地方跑去。
不是值勤時間,所以也沒有帶槍在身上,相原大約可以猜到綁架小男孩來誘使自己過去的人是誰了。
也該……是要解決的時候了……
深吸了口氣,相原朝廢棄的倉庫走了進去。
現在工籐非常的著急,他清楚的記得自己曾有過那種心急如焚的感覺,那是他想也不敢再想起的過去。
直人……你在哪裡……
站在新宿市中心,努力想著每一個相原可能去的地方,除了署裡,常去的酒吧,巡邏的路線,他幾乎都走遍了。
沒有人看到相原。
工籐努力的想著,突然間響起的手機鈴聲嚇了他老大一跳,趕快掏出手機,看見來電顯示時皺起了眉頭。「什麼事?」
「你在哪裡,我打了半天電話也找不到你。」熟悉的聲音從手機那一頭傳來。
「我很忙,有事快說。」工籐不耐煩地打斷了江村的話。
「你在找直人是不是?」
愣了一下,工籐馬上問道,「他去找你了?」
「嗯,走一陣子。」
「為什麼不告訴我!」工籐幾乎要吼出來。
「先生,你手機沒開,家裡電話也沒人接,哪個天才找的到你?有時候吼我的話還不快點去找直人。」江村悠閒地把話說完才掛掉電話。
工籐恨恨的把電話切了,快速走向事務所附近。
正走著,手機又催命似的響了起來。工籐望了一眼馬上接了起來。
「什麼事?找到直人了嗎?」
「前輩,接到民眾報案,有個小女孩拿著櫻井前輩的警員證在路上走……」
「在哪裡!」
「在轄區交界處的一家廢棄工廠那裡。」
「我馬上去。」
「前輩,課長說等……」
高橋還沒說完,工籐已經掛了電話;他當然知道課長要他等什麼,不過他不能再等下去,因為他已經等了三年了。
你在哪裡?
你在想什麼?
千萬,要等我……
不要、再自己隨便做決定了!
直人。
相原皺著眉頭,仔細望著眼前的男人和在他身邊的男孩。男孩不曉得先前受到了什麼樣的驚嚇,無助而恐懼的雙眼只是空洞的望著他。
相原努力的想從殘存的記憶裡找出這個男人的影像,不過,看來是不可能的。但就算一點記憶都沒有,他還是能判斷出眼前這個人是誰。
「你……是竹中正治?」
男人有雙陰冷的眼睛,直直的盯著相原,臉上的神情像是得意的笑容,「沒想到是我吧?」
每一個都這麼自以為是……
相原笑了起來,不曉得是無奈還是嘲諷,「確實是沒想到,很抱歉讓你失望,我根本不記得你。」
竹中的笑容僵在臉上,整張神經質的臉看來更加扭曲,最後怒吼了出來,「你說不記得!你他媽的敢說不記得!」
相原無奈的聳聳肩,「沒想到除了工籐那個笨蛋以外,還有人暗戀我三年呀……」
看著竹中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相原又笑,「不過,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我也沒辦法。」
竹中瞇起他細長的雙目,一瞬間,相原腦海裡似乎閃過了什麼。
我……應該記得這張臉的……那種陰冷的表情……
竹中緩緩的笑了起來,雙眼閃著某種奇異的光彩:「不記得了是嗎?」一手抓起身邊的男孩,另一手在男孩細嫩的頸子上緩緩收緊,神情恢復了原來的得意。「這樣想不想得起來?嗯?」
隨著他手上的威脅,男孩開始哭了起來,但聲音卻像已經哭到天昏地暗後的最後掙扎,非常微弱。
相原變了臉色,「放手,我知道你是誰,也記得你的案子,而且,你要報復的是我吧?」
「哈哈哈哈哈——」竹中大笑著,鬆開了手卻沒有放開手。「怎麼,想起來了嗎?」
「你記得有什麼用?我的地位、我的一切,甚至連我的名字早就被人忘光了。報復?報復你能拿回來嗎?」語氣由輕轉強的,到後來已經是大吼。
相原冷靜的反問,「你想怎麼樣?」
竹中還是笑著,「怎麼樣嘛……」他放開手上的小孩,轉向櫻井的笑容卻是猙獰。
「錢、事業,一切,我都可以不要了。」
竹中眼裡閃動的危險訊息告訴相原,這個人非常的危險。
「不過……這一切我要你用命來換!」說著,竹中掏出了槍。
說實話,相原有點驚訝,他可以想像竹中衝過來用力勒死他,或是拿把刀在他胸口劃個十字讓他失血而亡,卻沒想到他會持有槍械。
這對有固定模式的殺人魔來說,似乎不符規矩,不過以竹中的個性來說,也許是為了採取最小心的方式,才決定用不習慣的槍。但他的小心卻給了相原一個大好機會。
相原笑了起來,「射準一點哪,這種東西你用不太習慣吧……」話沒說完,伴著槍響聲,一陣熱辣掃過他左腹旁,相原咬著牙悶哼了聲,整個人跪坐在地上,左手緊壓在傷口上,感覺到燙熱的液體緩緩的從身體裡流淌出來。
竹中笑得很得意,冷冷的聲調透著些興奮,「這種東西不用習慣也打的中。」
「是嗎?」相原略抬起頭來望著竹中,臉上笑容不變,只蒼白了些,「不過,用不習慣,就是用不習慣吧?還是親手勒住仇人的脖子,慢慢的看他窒息比較有趣吧。」
相原望著竹中的神情竟然像是鼓勵。
竹中再次瞇起他細長的眼睛,他有這種表情的時候,表示他在考慮,當然,相原的提議是很誘人的。不論怎麼想,比起拿把冰冷的手槍直接了當的射死對方,親手扼住他溫熱的脖子直到冰涼為止的那種痛快,更讓他興奮許多。
相原沒有再說話,只是望定了竹中。鮮紅的血液在地上泛起一暈暈血紅,看在竹中眼裡像幅美麗的圖畫。
竹中不由自主的向他走過去,垂落的手上仍握著槍。
相原等著。
二步……
三步……
短短三步的距離,相原已經感覺冷汗從他額上不斷的滲了出來。傷口其實感覺不到痛了。他很緊張,要是這三步間,竹中開了槍一切就完了。
四步……
五步——夠了!
相原抓准機會猛然跳起來衝向竹中,在竹中還沒意識到他不該離相原太近、也不該離人質太遠的時候,相原已經開口大喊了起來,「快跑——!」
男孩似是嚇壞了,愣在當場。而竹中開始反抗,他拿槍的手被相原扯住,索性抬起膝蓋用力撞向相原受傷的部位。
傷口再一次遭到重創也沒有讓相原放手。他沒有覺得很痛,只感到體力跟著失去的血液一起漸漸流失,「快跑!」相原再一次大聲叫喊,這回男孩終於有了反應,拚命的向門外跑去。
砰!
二槍。
相原努力拉高竹中持槍的手,承受著他一再的攻擊。
砰、砰!
三槍、四槍。
GLOCK點四五手槍只有五發子彈。
雖然知道,但失去力量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抵抗。終於被睜開的時候,只看見竹中充血而瘋狂的雙眼,雙手握槍大叫著。
「櫻井直人——!」
我不是……
竹中的叫喊讓他抬起了眼,他努力著不讓自己倒下。
「直人——」
身後傳來的叫聲也很熟悉,但……
我不是。
不是——我不是!
「去他的櫻井直人,我不是!」也不曉得哪裡來的氣力,相原大嚷著,向竹中衝過去,在竹中開槍前死命的抓住了他持槍的手。
砰!
槍聲響起。
時間像是靜止了,在工籐的眼裡。
直……人……
緩緩在面前倒下的身體,和那天夜裡,他從他面前縱身落海的樣子重疊在一起,他是那麼無助而需要他,他卻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不能做。
「直人!」工籐像是瘋了一樣衝了過去,看不見、也沒有顧慮竹中手上正拿著槍,而這槍正朝著自己扣下了扳機。
也許是驚慌,子彈只從工籐左肩擦過,工籐連頓也沒頓一下,一把扯過竹中的領口一拳揮落。他已經無法思考,只是用盡全力報復著傷害直人的人。
直到有人拉住他的手臂。
雖然是很微弱的力量,不過他還是發覺到了。
相原喘著氣,用盡全力扯住工籐的手,緩慢的說道,「我沒事……死不了……再打……死的是他……」
工籐靜了下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怔怔的望著相原。
相原撐著他的手臂站直了身體,他曉得他嚇到工籐了。
相原盡量放鬆神情,伸手輕輕的拍著工籐的臉頰,努力把話說得連貫,「喂……我說我沒事你聽到了嗎?把竹中放開,他要接受審判,不是你的死刑。」
鬆了手的同時,工籐緊緊的擁住了相原,像要將他揉進身體般的,緊擁住他。
相原這個時候才開始感覺到痛,除了身體上的疼痛以外,當然還有別的他不太想承認的,情緒上的痛。
感覺到工籐沉重的呼吸,相原伸手輕拍著他的背,「我沒事……沒事的……」
時間好像停止了。許久、許久,直到相原痛得快站不住。
「嗯……放開我好嗎……我……很痛……」相原虛弱的說道。
工籐趕忙放開他。
相原蒼白的臉不斷的滲出冷汗。工籐連忙扶他坐下,脫下外衣緊壓住他的傷口。警車已經接近到聽得清楚聲音了,工籐半抱起相原走了出去。
「那孩子……」相原其實意識還算清楚,他想起方才跑出去的男孩。
「我有看到他,我叫他躲在外面,你放心。」工籐趕忙接話。
直到救護車來,相原上了車,望著也想上車的工籐,他掙扎著爬了起來。
「嗯,幫我……送那個孩子回家好嗎?」哀求的語氣,是鮮少從他口中說出的。
工籐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相原在想什麼。但他一點也不想離開相原。他一直有那種,現在分開了,就再也見不到的感覺。
所以他猶豫著沒有回答。
相原又開口說道,「幫我一下,只有你我才能放心。」
工籐凝起了眉心。他不是不相信相原,但他知道相原這些話只是為了想暫時跟他分開而說的。
工籐暗自歎了口氣,「知道了,我會送他回去的……你……別太亂來,好好待在醫院裡。」
相原淡淡笑了,「知道了。」
直到救護人員關上車門到發車離去,他們都沒有離開凝視著對方的視線。
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